附件三:(2 / 3)

回到母親的宿舍,窗明幾淨,空氣裏依稀有一股她身上淡似梔子花的體味。母親是一個有潔癖的女人,沒有一天不要換衣,白色的床單上也纖塵不染,鋪得沒有一絲皺褶。我隻記住了一個細節:枕頭邊放著一本翻開了的《電影文學》雜誌。我佇立床前,像站在一片白茫茫霧氣包裹的黑黢黢峭岩上,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頓感生之莫測,死之迅捷!我倒在床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第一次投稿,便由此而生。

那麽小小的年紀,我卻幾近天然地知道,我不能寫母親對我是怎樣嗬護有加:她給我洗頭時,我總要調皮地將肥皂水弄她一身;容國團當了世界冠軍,一時間乒乓球風靡全國,我非常想自己也有塊球拍,我不敢對父親說,因為右派連降三級工資的他,看牢了口袋似誌願軍堅守著上甘嶺。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沒有幾天,她就請人給我捎來一塊……

我寫的是母親如何聽黨的話,任勞任怨地工作,並要我做個毛主席的好孩子。我加入少先隊那天回到家裏,她抱起我,滿臉紅光,快樂得像一隻剛剛吃飽了食、搖脖子晃翼、咯咯叫喚的老母雞。我以為她是昔日的焦裕祿、今天的孔繁森,能讓我寫起來淚眼瑩瑩,也一定能感動全國人民。我翹首以待,這稿子在《江西日報》上發出來,結果黃鶴一去,泥牛入海……

此後的兩年裏,母親的影像還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當1962年父親調回了學校,弟妹們也隨之回來,我晚自習回家,遠遠地望見自家的一窗燈影,我總覺得那桔黃色的燈光裏,漫卷有母親在世時一家人的溫馨,心房怦怦地跳動起來,腳步也不自禁地加快了,仿佛母親跟我們開了個國際玩笑,故意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又出現了;而葬在戴家山的那個女人一定是別人,(父親和我不是沒有親眼見到嗎?)或者,所謂母親之死,根本就是一個夢境……

中國的天空下火藥味越來越濃,與此相反的是,母親的印象於我越來越淡。先是一兩個清明節,在紛紛細雨裏,父親領著孩子們去永修掃墓,依然未立墓碑。父親說得等幾年,屍體的肉都化為了泥土,隻剩下骨頭,再去請當地老表將屍骨挖出來,就地燒成灰後,再帶回南昌重新砌冠新墳。

可接著便是一場日月無光、山河撕裂的“文革”,父親是當然的“牛鬼蛇神”,此生從未當過一天芝麻官的我,竟被察覺出有軍事天才,一度“封”了個地下“反共救國軍”的參謀長,而被關押15個月。弟妹們或下放農村,或隨學校搬去了外地,一家六口人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死安危,都顫顫地係在一團碩大的蜘蛛網上,恍若一群野孩子,自己沒有家了,都得獨自麵對世道的叵測與生計的艱辛,哪還能顧及去那個大概早已被蓬蒿淹沒的野鬼回家?

直到1973年,“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父親,才驚魂甫定,在南昌立下了腳,幾個在外地插隊、當工人、民辦教師的孩子,回南昌才總算有了一個家。當再記起拆遷母親屍骨一事時,就在永修縣插隊的二妹,告訴大家,她早已去看過了,那一帶建了一個大的平板玻璃廠,地形地貌變化很大,母親所在的養殖場也早已解散,母親的墳無處可尋了……

此後,父親不再提起此事,如同他早已習慣戴上老花鏡,補自己那幾件綴滿大小補丁的襯衫,拎著籃子去買那些泛黃的蔬菜和便宜的豬頭豬腳;我也習慣了了一年四季穿一雙解放鞋,腳丫子一抽出來,能臭倒長阪坡上的張飛,習慣了過集體生活,有錢時吃肉,沒錢時喝湯;打起牌來,吆五喝六,鑽桌子頂枕頭,一鬧便是一個通宵……

中國的表多。每當填起履曆表來,我都從不填母親。和漸漸均已成家立戶的弟妹們一起,彼此間也從不提及母親。要不,是我們數典忘祖,要不,是各自的心靈早已被嚴峻的生活給磨砥得牛皮般皮實。我們不願讓一股深深的隱痛,隨汩汩淚水從這牛皮裏沁出來,我們似五個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孩子……

波及我們的孩子,他們能夠說出各自祖輩的職業、姓名和大概做過些什麼,唯一說不出來的,便是他們的婆婆,或者外婆。對我,尤為奇怪的是,“媽媽”,這兩個嬰兒下地幾乎就會喊出來的字眼,自母親死後,我一直說不出口。不僅僅因為遙遠而又陌生,英語對我,更是月球般遙遠而又陌生,可在複旦念書時,隻要死記硬背一陣,我還能混個及格……以致於婚後多年,乃至今日,我從未叫過嶽母一聲“媽媽”。

前年清明節前,一位大概知道我家這段情形的熟人,對我們說了幾次,那意思是倘若不設法將母親的墳找到,並將其遺骸遷回來,她孤魂不盡的淒涼與酸楚,總會尋個機會,陰影般投射在你們子女的命運之上。都已過或將過不惑之年,弟妹們都有點相信起天命來。或是先去永修探路,尋找當年知情的老人,或是聯係車子,購買爆竹、紙錢、食品等必備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