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三:(3 / 3)

臨去的頭天晚上,我告訴了父親,他似乎有些意外,沒有表示他是讚成,還是不讚成此舉。

少年時代便讀過些老莊、反右鬥爭後真讀進去了老莊的父親,顯然大徹大悟,他隻是說:人死了就是一捧灰,一撮土,他百年之後不要保留骨灰,像他的幾個老朋友一樣,可以撒到贛江裏去。又告訴我,當年他清理我母親的遺物時,發現有一份入黨申請書的底稿,除去表示她對共產主義事業與工人階級先鋒隊的無比向往之情外,還有一大段對他右派言行的批判,以證明她確實和丈夫劃清了界線。而且,她不隻是筆下寫寫,她已在口頭上,多次向父親表示了離婚之意……

最後,父親問我,骨頭取了回來,未安葬之前,放在哪裏呢?我說,就放在我房裏吧。五個孩子裏,像當年的父親一樣,隻有我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書房。為此,我準備好了一個大的塑料編織袋。

次日,春日裏難得的一個大晴天,一路杜鵑似霞,青山如黛。到了永修,在當年一個參與埋葬母親的當地老人的指點下,在玻璃廠的生活區外,找到了戴家山。白雲蒼狗,歲月變遷,或是工廠基建,或是翻造農田,幾座山已經被啃噬成了一片山包。高處還有一個個墳塋,並多立有墓碑,顯然這還是有主的。在不見墳塋的地方,老人指了一處,說是大概位置在這裏。我和弟妹們,用鋤的用鋤,使鏟的使鏟,挖出一條條近兩米、深入一米的壕溝。

現場的氣氛有點壓抑,沒有誰說話,隻聽見鋤鏟的叩擊聲。我既盼著每一次鋤頭快快下去,頓時能從紅得眩目、硬似銅塊的土壤裏,露出一點或幾點森森的青白色;可潛意識裏又總想鋤頭緩緩地落下,害怕那可能出現的屍骨。母親已經暴死,不能再沒有一付全骨。挖了四、五條壕溝,未見半點跡象,那須眉皆白的老人轉了一圈回來,說是可能又在山包的那邊。按他的指點,在那邊一處再度開挖,從上午11點鍾挖起,此時已是下午5點多鍾,仍不見端倪。老人收了我們的“勞務費”,麵有愧色,露出豁齒,指著下麵一塊已成了農田的水窪地,唧唧嗡嗡地說:那就是……埋在……這裏了。

其他在場的當地人告訴我們,“文革”中這一方的屈死者,多埋在這裏,密密麻麻,墳上壓墳,待“農業學大寨”運動一起,這裏又幹戈大動,重整山河。猛地,我心裏襲來一陣陣透徹骨髓的劇痛,那是腦海裏一排排冰涼銳利的犁頭所致;我還好象有一種被溶解於水的感覺,暗綠色的水苔,帶異味的醬色的鐵鏽,還有知名和不知名的各種小蟲,在臉上幽幽地劃過……

涼風漸生,暮雲四合。在山包的兩邊,我們都放了爆竹,燒了紙錢,往地上澆了白酒。化為灰蝶的紙錢,在風中悠悠地盤旋,像是一個正遁入無形的幽靈不肯離去。我該講些什麼,可喉間被鉛塊沉沉地堵著。我們向四方各自鞠了一個躬。然後是一個兒子已經上高一的小妹說:

媽媽呀,雖然來遲了,但今天你的五個子女都來了,你老人家在地下聽到了嗎?如果你聽到了,你就安息吧,還請保佑我們一生平平安安……

柳色漸深,墨燕低飛,轉眼間又是清明。近兩年,各地的公墓這幾天無不蔚為壯觀,如湧如潮,仿佛日子好過起來的人們,都來這陰陽永隔之處,撒播這人世間的繁華。可對似塵埃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倏忽而過、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母親,我們去哪裏祭掃呢?

妹妹們找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夜深人靜之時,去一片湖水邊,燒上幾堆紙錢。大妹說,最近她在家裏找出了母親的兩件衣服,要不,我們也去本市的公墓,看能不能買一方地,給母親砌一座衣冠塚?

我想,這隻是做兒女的一番情感寄托吧?而這無法改變一個女人的悲劇。

倘若當年母親命運的每一個鏈輪稍稍作些改變,或者不要求下放,或者到了青嵐湖後不再要求調去三角圩,乃至從進賢趕了一百多公裏路回場,先進的不是辦公室……一句話,命如紙薄,卻不心比天高,而是像眾多的中國女人熬了下來,(即便如父親這樣當年的“極右分子”,25年後不也熬成了一個全國人大代表嗎?)既未殺人放火、更沒有當公賊、漢奸的她,便不會落得這樣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境遇。

性格使然,亦是時代使然。回首愴然之際,我屈指一算,母親死時還稱不上老人家,年僅40歲,眼下國內這個年紀的人還被稱作青年幹部、青年作家……而今天的我也比母親大了。我感到自己得趕快做一件事情,即在發表了那麽多關於這個世界的文字之後,我得為自己的世界,寫上這篇文章——

以權當一個名字叫徐國媛的中國女人的無墓的墓誌銘;

並以這個渺小女人的遭際,為那個中國人好容易熬過去的時代,作一個小小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