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阿暖學高功的那兩個月,一個在春,一個在夏。天氣漸漸變熱,師徒倆臉上身上常常出汗。盧道長教一會兒,就從兜裏掏出一小遝麵巾紙,遞過一張說:“阿暖,快擦擦汗。”每當這時,阿暖就心生感動。她在山上,一塊白布汗巾用了多年,現在都髒兮兮的,不敢掏出來了。而盧道長給的麵巾紙,是這樣細這樣軟,還帶著淡淡的香味兒。

阿暖沒有想到,就是這小小的麵巾紙,給她帶來了麻煩。學習結束時,盧道長送給她一方沒開封的麵巾紙,讓她到路上用,她就揣到了身上。那會兒,沈嗣潔正好不在跟前。路上,阿暖想用麵巾紙,掏出來看看,發現外麵一層塑料紙上有“心相印”三個字。她明白,“心相印”是麵巾紙的牌子,但這三個字還是讓她的心裏生出甜蜜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甜蜜的性質是什麼,隻是覺得好稀罕,好愜意。她想,這是盧師父送我的,留著做個紀念吧,就把它放回了兜裏。不料,回山的當天晚上,師父把阿暖叫到她的丹房板著臉說:把你兜裏的東西給我。阿暖馬上明白,這是沈嗣潔在路上看見了麵巾紙,報告了師父。她遲疑片刻,隻好把麵巾紙掏出。師父拿過去看看,抬手打了阿暖一個耳光,罵道:我叫你下山學高功,不是叫你下山學邪淫的!心相印,心相印,你跟老盧心相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阿暖立即跪下哭道:師父,我沒做什麼,沒做什麼,這麵巾紙,是他讓我在路上擦汗的……。師父說:擦汗?那你為什麼不用?為什麼要留著?把它當作定情物啦?阿暖無法辯解,隻好跪在那裏連連磕頭。師父把那麵巾紙扔到地上用腳搓碎,用手指戳著阿暖的頭皮說:阿暖你記住,你跟老盧的關係到此為止,以後再有什麼糾葛,我饒不了你!

那天晚上,阿暖回到與沈嗣潔同住的寮房,把自己床上的蚊帳放下,一直躲在裏麵哭。沈嗣潔假惺惺地問:阿暖你哭什麼?你哭什麼呀?阿暖說:我哭我傻,什麼都不懂,不明白什麼叫做邪淫,什麼是定情物……沈嗣潔也不再問,坐到蚊帳裏裝出打坐的樣子。阿暖還是哭,哭,心裏裝著一包委屈:我把盧道長看作父親,盧道長也對我沒有非禮言行,師父和老沈為什麼要把我們倆看得這麼齷齪呢?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了阿暖麵前。半開的車窗裏,露出了盧道長那女人般的笑臉:“阿暖,上車吧。”阿暖說:“師父,我還要等著拿照片呢。”盧道長說:“過一會兒你再回來。我要送你一件很稀罕的東西,跟我去拿吧。”阿暖問,是什麼東西,盧道長說:“做高功必須用的,你見了肯定喜歡。”說罷就將另一邊的車門打開,阿暖隻好坐了上去。

阿暖前些年坐過幾次轎車,都是搭香客的車進城,感覺十分舒服。她上了這輛車,左看右看,問道:“師父,這車是你自己的?”盧道長說:“當然是我自己的。花了十一萬,買回來還不到一個月。”阿暖說:“師父你真有錢。”盧道長得意地扭扭脖子:“我是江浙一帶有名的高功法師,紅包拿得多嘛。阿暖你好好跟我學,以後也會開上小車的。”阿暖笑起來:“我可不敢有這想法。”盧道長看她一眼,吧嗒一下嘴:“你看你,年紀這麼小,思想倒僵化得厲害。時代變了,咱們的思想也得變。那些老一輩出家人一開口就自稱‘貧道’,我就不服氣:為什麼要安於貧窮呢?要敢於把自己變成‘富道’才是。”

走了一會兒,盧道長問:“你師父在美國是什麼時間羽化的?”阿暖說:“今天早晨。”盧道長問:“你沒問你石師叔,你師父怎麼會突然羽化了呢?”阿暖說:“我沒問。”盧道長手把著方向盤,搖頭冷笑。阿暖說:“師父你笑什麼,你知道原因?”盧道長轉過臉向阿暖說:“我能猜出個七八分。”阿暖說:“那你說說。”盧道長抿著他那沒毛的嘴道:“玄妙得很呢——以後再跟你講吧。”聽他這樣說,阿暖就不再追問,改換話題問他,師父羽化了,該怎樣給她“送大單”。盧道長說:“這事好辦,你們先搭個靈棚,掛上遺像,設上牌位,一天三時上供叩拜,同時給你師父造好靈塔。等到你師父的遺體運回來,給她做三天道場然後出殯。”阿暖說:“明白了。可是,造靈塔是要花錢的,我們到哪裏找嗬?”盧道長說:“你師叔祁老板是個大財神,找他就行。”阿暖想了想說:“嗯,也隻能找他了。等他出國回來,我跟沈嗣潔求他去。”

說話間,車子駛進一個居民小區,停在一幢樓下。阿暖看看外麵的景象,發出疑問:“這是哪裏呀?怎麼不去廟裏?”盧道長說:“我家在這裏。要給你的東西在家裏。”阿暖想起,以前在城隍廟學習的時候,盧道長幾次邀請阿暖和沈嗣潔去他家,都被沈嗣潔謝絕了。沈嗣潔對阿暖說,咱們是全真坤道,不能隨便去俗家。想到這裏,阿暖就猶豫起來,坐在車上不動。盧道長瞅著她說:“走嗬。我是你師父,還能吃了你?”阿暖想:我是把他當作父親看待的,去他家站一站又能怎樣?就下了車子,跟著盧道長上樓。

走上二樓,盧道長打開一扇防盜門,脫掉自己穿的圓口布鞋,換上了一雙拖鞋。阿暖看看屋裏幹幹淨淨的瓷磚地板,低頭看看自己穿的綴有白布條的十方鞋,正不知怎麼辦好,盧道長順手從門邊拿過一雙紅絨布做的女用拖鞋,放到她的腳前,讓她換上。於是,阿暖的裝束就不倫不類了:“一青二白”加大紅拖鞋。

她走到客廳,四處打量一下問:“師母呢?”盧道長說:“哦,你還不知道,她去年秋天去世了。”阿暖吃驚地問:“是嗎?她是怎麼去世的?”盧道長說:“上街買菜,讓車給撞死了。”阿暖心中很是傷感。她知道,盧道長有個女兒叫盧萌萌,和她同歲,去年考上了合肥大學。沒想到,那個盧萌萌和她一樣,現在成了沒娘的孩子。

盧道長倒沒見怎麼傷感,說要拿東西給阿暖,推開了一扇房門。阿暖走過去發現,這是一間神堂,正麵有一尊天官銅像,供了香燭水果。讓她驚訝的是,神像上方還掛了一條紅布橫幅,上麵寫著:“敬祝周卓軍秘書長官運亨通!”就問盧道長,周卓軍是誰,盧道長一邊開櫥門一邊說,是市政府秘書長,他的一個朋友。秘書長想在官場上進步,他專門設了這個神堂,每天早晚上香進表。阿暖點頭道:“明白了。像這樣專設神堂為一個人祈禱,我從沒聽說過。”盧道長笑道:“哈哈,創新嘛。”阿暖問,這樣管不管用,盧道長胸有成竹:“當然管用,心誠則靈。”

盧道長從櫥子裏拿出一個長長的黃絨布套,遞給阿暖,說他前幾天去茅山,給她買了一塊朝板。阿暖接過來說:“朝板?我有嗬。”盧道長說:“你拿出看看,你那塊能比得上這塊?”阿暖從套子裏把朝板抽出,眼睛馬上一亮:“哎呀,真漂亮!”這塊朝板的確不同尋常:它顏色微黃,古色古香,且刻著北鬥七星、雲紋和“獨步罡風”四個篆字。阿暖問,這是什麼料子做的,盧道長說,是象牙。阿暖更加吃驚,翻過來掉過去地看。盧道長說:“過去那些高功,很少有人能用象牙朝板。阿暖我給你講過,朝板也叫笏板,是過去大臣們上朝用的。在唐朝,五品以上的大官才能用象牙笏板,五品以下隻能用竹子木頭的。你看你,起碼相當於五品官啦。”阿暖說:“那你怎麼不用象牙的,整天用木頭的?”盧道長說:“我們江道爺太死板,要求高功一律用槿木的,說槿木紋理清楚,象征著高功道心昭昭,人神共知。其實這沒有多少道理,這象牙的也是紋理清楚呀,你看看是不是!”阿暖看了看說:“是呀,也很清楚呀。哎,師父,買這朝板花了多少錢?”盧道長說:“錢多錢少你不要管,你隻管拿回去用。”阿暖遲疑片刻,把朝板往櫥子裏放去:“師父,這朝簡還是你自己用吧,我不能要。”盧道長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阿暖你給我拿著!我千裏迢迢買了回來,你不收下,不是傷你師父的心嗎?”阿暖聽他說得懇切,又想到瓊頂山上的師父已經羽化,不會再罵她了,就把朝板留在手中。

走出神堂,阿暖說:“師父,我該去拿上照片回山了。”盧道長說:“不要忙,等一會兒我開車送你。”阿暖急忙說:“那怎麼行,還是我自己走吧。”盧道長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上山我不放心,我必須親自把你送回去!”聽了這話,阿暖心裏就像瓊頂山的荒坡上突然打出了一泓溫泉,熱流汩汩地向外冒。盧道長又問她吃飯了沒有,阿暖搖了搖頭。盧道長看看牆上的表,皺眉道:“都快兩點了,餓不餓呀?我去給你弄一點。”阿暖說:“師父你別忙,我不餓,我還是走吧。”盧道長說:“很快就好,你先看一會兒電視。”說著就去把電視機打開。阿暖隻好坐到了沙發上。

簡寥觀裏沒有電視機,現在阿暖隻看了一眼,就無法從屏幕上收回目光了。電視裏正演電視劇,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邊吃邊說。那個女孩,和阿暖差不多的年齡,邊吃邊向父母撒嬌,和父母鬥嘴。阿暖心想:我要是那個女孩該有多好。這時,廚房裏傳來了切菜的聲音,阿暖起身過去看看,原來盧道長已經換上俗裝,係上圍裙,在爐灶邊叮叮當當地忙活。阿暖心中那眼溫泉冒得更加歡暢,說:“師父,讓你做飯真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吧。”盧道長揮手道:“什麼也別說,快回去坐著!”阿暖隻好退了回去。

盧道長像變戲法一樣,很快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一盤香噴噴的炒豆腐,一盤切成蓮花瓣兒似的鹹鴨蛋,讓她快吃。等阿暖走過去,他又把一雙筷子往她手中遞去。阿暖向他深深一揖:“師父慈悲。”盧道長卻說:“阿暖,你這樣太見外了。”阿暖隻好接過筷子。

盧道長坐到阿暖對麵,指著飯菜催促:“吃呀,快吃呀。”阿暖看看盧道長,想起剛才電視裏看到的吃飯場麵,心中的溫泉水騰地一冒,直達雙眼。她把頭一低,兩串淚珠子滴落褂襟。盧道長吃驚地問:“阿暖,你怎麼哭啦?”他取來一遝麵巾紙,過來給她擦淚。阿暖一聞那香味兒,知道還是“心相印”,急忙用手一攔,扯起自己的袖子把淚擦幹。盧道長坐回去,帶著尷尬的表情問她怎麼了,阿暖抽泣幾下,說:“沒怎麼。師父我沒事。你到沙發上坐著好吧?”盧道長笑一笑,就離開了桌子。阿暖這才夾起一塊豆腐,送到嘴裏。

阿暖匆忙吃完,去廚房洗洗手,又說要走,盧道長便換上道裝,和她一起下樓。到照相館停下,阿暖去把用木頭相框裝好的大幅照片取出,拿到車上。盧道長看了看照片,歎一口氣道:“大師兄,你早早地被人掛到牆上,這些年是怎麼修煉的呢?”說罷啟動車子,向城外開去。

不知為何,盧道長一路上隻開車,不說話,似在思考問題。半小時後,車子駛上玄溪水庫壩頂,阿暖說讓他停車,說自己回廟就可以了,盧道長卻要把她送到廟裏,順便也給師兄燒炷香,磕個頭。阿暖說:“師父,你還是不去為好。”盧道長停下車問:“為什麼?”阿暖說:“老沈要是看見你送我上山,會罵死我的。”盧道長皺著眉頭說:“你師父不在了她還敢罵你?我今天非去不可,看她到底有多囂張!”阿暖急忙拱手哀求:“師父,你、你還是別去了吧!”

盧道長看看阿暖的可憐模樣,說:“好吧。我聽你的。阿暖你記著,你那姓應的師父不在了,可你還有姓盧的師父。今後你有什麼困難了,誰欺負你了,盡管告訴我,師父為你做主!”

阿暖感動地說:“師父慈悲。謝謝師父。”說罷,下車站到路邊。

盧道長把車掉過頭來,向她擺手笑了笑,一溜煙走了。阿暖一直看著那車消失在山道拐彎處,才惘然若失地轉過身來,走向了通往簡寥觀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