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沈嗣潔和阿暖走進來,向紫陽真人跪拜之後,又向師爺跪拜,泣告她們師父羽化的消息。在兩位坤道的哭聲中,照片上的翁大師目光幽邃,神情凝重。哭過一會兒,二人起身,沈嗣潔指著師爺下方的位置說:“師父應該在這兒。”阿暖說:“得去找一張師父的照片,馬上去照相館放大。”沈嗣潔說她保存著師父的一張照片,去寮房拿來,阿暖接過看看,那是一張五吋的彩照,師父穿一身嶄新的道裝,站在院內那棵梅花樹下。她記得,這是三年前《印州晚報》的一位記者給師父照的,在報紙上登過,還配發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從神槍手到道教南宗傳人》,講述師父那傳奇的人生經曆。

阿暖看著師父那張微笑著的臉,淚如雨下。她抽泣片刻,抬起淚眼問沈嗣潔:“我下山去照相館吧?”

沈嗣潔說:“好,你快去快回。”

從簡寥觀下山有兩條路:一條是公路,從簡寥觀走十來分鍾,至經過玄湖大壩的公路邊,能等到通往印州城裏的公交車。不過,這車兩個小時才有一班,上車後還要用四十分鍾才能進城。另一條路,先用十分鍾走到大壩下麵,再沿玄溪峽穀裏的千年古道,用半個小時走到山腳的溪口村,在那裏坐公交車進城。溪口村的公交車很多,十來分鍾一班,沿這條路進城,一般不超過兩個小時。然而這條路太難走,在幽深險峻的峽穀裏爬上爬下,沒有一定的膽量和體力是不行的。

不過,阿暖進城一般都走這裏。她的膽量並不大,每當峽穀裏有風聲鶴唳,她常常嚇得全身發抖;她的身體也不強壯,走在兩千多級石階上,都是氣喘籲籲兩腿發軟。她之所以要走這條路,是出於一個夢想:希望在這條路上遇見她的生身父母。

十七年前,她的生身父母就是沿著這條山路把她送到簡寥觀的。那天夜裏瓊頂山下了大雪,半夜裏師父正在打坐,忽聽廟門外有孩子的哭聲。她起身去看,發現有一個繈褓放在門邊,哭聲就從裏麵發出。她打開看看,竟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娃娃。師父把她抱起,聽見離廟門不遠的地方有動靜,抬頭一看,原來在一叢杜鵑樹的後麵有人影晃動。師父喊道:“哎,這是誰家的孩子?”那人影卻一分為二,像鬼魅一樣飛到了崖邊。師父邊追邊喊:“別走,你們別走!”然而追到崖邊看看,那兩個人已經沿著石階路跑下去老遠了,借雪光可以看出,那是一男一女。他們肯定是把孩子送到廟門外,藏到不遠處蹲守了一會兒,看到道士出來發現了孩子,才放心地跑走了。

八年前,阿暖第一次聽師父講述這一幕的時候肝腸寸斷。她雖然從小就聽師父說她是撿來的,可從來沒有想到那個雪夜會有這樣的情景。爹嗬,娘嗬,你們到底有怎樣的難處,才抱著我在大雪裏走完那兩千多級石階,最終把我扔到山上的?你們既然那麼狠心,為什麼不扔下我就走,讓我凍死在廟門外,偏偏要守到師父出來把我抱起?這些年來,阿暖千萬次地在心裏做出這樣的追問,每次追問之後都是淚流不止。

所以,這些年來阿暖每次走在這峽穀之中,心中都期望著這樣一幕情景出現:有一對中年男女蹲守在路邊,見她走來,突然站起身說:孩子,我們是你的親生父母,你跟我們回家吧!於是,阿暖撲到他們懷裏,幸福得昏暈過去……這個場麵,阿暖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

阿暖還希望,當她走出峽穀,走進溪口村的時候,有一對中年男女從某一個院子裏走出來說:孩子,這是你的家,你快進來吧!於是,阿暖走進院子裏,不管這個家是富是窮,她都幸幸福福地住下了……這個場麵,阿暖也曾無數次地幻想過。

但這些幻想,至今也隻是幻想,隻讓她在幻想的時候白白搭上許多眼淚。

與這不太現實的幻想相比,阿暖更願意相信她的一個猜度:父母到廟裏看過她,而且不止一次。簡寥觀雖然是荒山小廟,但平時也有一些俗家男女來燒香許願,她的父母極有可能裝作香客來看望她。對那些中年男女,阿暖格外留意,如果人家多看她一眼,或者同她說上幾句話,她就疑心那是她的父母。前年,有一個中年農婦來燒香,在院子裏見到阿暖,說:哎喲,幾年沒見,這孩子長大啦!阿暖想,這肯定是我娘,肯定是!於是,女香客走到哪她跟到哪,眼裏淚光閃閃。那婦女發現了她的異樣,就喊:應道長,你看這孩子是怎麼啦?正在旁邊忙著的師父走過來,把阿暖拉到客堂說:阿暖,你又犯傻了?人家幾年前來燒過香見過你,這回看你長大了,多說了一句,你就認她作娘了?說罷,師父坐在那裏歎氣:唉,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到頭來還是比不了把你扔在這裏的那個女人。阿暖向師父跪下,無話可說,隻好連連磕頭。

說心裏話,阿暖也覺得師父為自己付出太多太多,恩比天高。師父說過,她當年把阿暖抱進廟裏的時候,阿暖全身冰涼冰涼,直打哆嗦。因為這,師父就叫她“阿暖”。當然,師父是寧波人,那兒的人管小女孩叫“阿暖”是習慣,就像北方人叫女孩為“丫頭”一樣。十七年來,師父的的確確給了她無限的溫暖。從周歲前的羊奶,到周歲後的米粥,日日夜夜,點點滴滴。從五歲起,師父又教她認字寫字,一字一句,一筆一畫,直到她會讀會寫《道德經》。十二歲時,師父正式收她為徒,為她取名“應嗣清”,讓她成為全真道龍門派第二十八代傳人。然而,師父這時還叫她阿暖,簡寥觀和其他道觀的乾道坤道們也叫她阿暖,“應嗣清”三個字,隻出現在阿暖的身份證上。

每當想起這些,阿暖對師父的感激之情無法言表,同時也為自己想見生身父母的念頭感到羞愧。然而,人心就是這樣難以擺平:阿暖對師父再怎麼感恩,生身父母之謎依然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就說今天吧,雖然阿暖要進城去放大師父的遺照,一路上淚流不止,可是在峽穀裏走著的時候,在溪口村穿街過巷的時候,那些曾經的幻想還是在她腦子裏閃晃。

幻想依然是幻想,她的生身父母還是沒有出現。阿暖在溪口村外的公路邊戚戚然上車,戚戚然進城。

印州城坐落在瓊頂山下玄溪兩邊的一小塊平原上。相傳當年範蠡輔佐越王勾踐滅了吳國,急流勇退,與西施來瓊頂山隱居數年。在上山之前,他嫌隨身攜帶的那顆上大夫玉印太重,就埋在了玄溪岸邊。漢代有人發現了這顆印,就在這塊平原上仿照印章的樣子建了一座城池來紀念範蠡,四周一方城牆,裏麵則用街道、房舍組成“上大夫之印”五個篆字,將這座城也命名為“印州”。兩千多年下去,現在的印州連城牆都沒了蹤影,更別提什麼印文了。

下車後,阿暖在她極不適應的城市喧囂中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家照相館,走了進去。正坐在那裏玩電腦的黃毛小夥抬頭一看,立即把嘴一張:“哇,美女來啦?”阿暖把師父的遺照掏出來,說明來意。黃毛小夥看看照片,又看看阿暖:“原來美女是個道士呀?”他讓阿暖在這裏等著,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了,隨即拿著照片去了裏麵。片刻後,他探出頭來擠眼笑道:“美女道士,你也進來吧?”阿暖想起師父講的戒律,坤道不能與男人獨處一室,說她要出去辦點事,過一會兒再來拿,就走出了照相館。

站在街邊,阿暖想:應該打個電話給盧道長,把師父羽化這事和他說一聲。雖然盧道長早就不是全真道士了,但畢竟是從瓊頂山出來的,和師父同在翁師爺門下一段時間。再說,出了這樣的大事,也應該讓盧道長拿拿主意。於是,她走進一家店鋪,用公用電話撥打盧道長的手機。

電話通了,盧道長聽到阿暖的聲音興奮地說:“是阿暖呀?我正想找你。上午給你打電話,小沈說你不在。你進城了?好,太好了!你在哪裏?我馬上過去見你!”阿暖說:“師父,我在照相館。我師父在美國羽化了,我進城來給她放大照片。”盧道長十分吃驚:“是嗎?怎麼會突然羽化了呢?太意外了,太意外了!”阿暖說:“我也覺得太意外。師父,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嗬?”盧道長沉默片刻,說:“咱們見麵再談好吧?你在哪個照相館?我馬上過去。”阿暖說:“我拿到照片就得走了,師父你不用過來了,很麻煩的。”盧道長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有車子了,很方便的。你快說,你在哪條街上。”阿暖就講自己所在的位置。盧道長讓她等著,說十分鍾就到。

阿暖第一次見到盧道長是在去年四月。那時有一個溫州老板到簡寥觀找到師父,說瓊頂山是道教聖地,他慕名而來,想在這裏為亡母做一場法事。師父答應了,按照教內的習慣做法,本廟的人做法事不夠用,就請其他道觀的人來幫忙“搭班子”。師父打電話給印州城隍廟的江道長,讓他派些人來,其中要有一名高功法師。高功是法事的領導者,能踏罡步鬥,溝通人神,一般道士難以勝任。第二天一早,從城裏果然來了七八個道士,其中的高功姓盧,臉白白的,眉清目秀。奇怪的是,她一來就喊師父為“大師兄”,師父卻不答應,隻淡淡地說:“盧道長,拜托了。”盧道長說:“師兄放心,保證給你辦好。”說罷就帶領道士們換上法衣,去太清殿做起了法事。阿暖和沈嗣潔也換上法衣擔任經師,站在東西兩列道士中間又念又唱。法事一開始,阿暖就被盧道長的高功技藝深深震撼:隻見她手持朝板,揮動廣袖,現仙人下凡之態。無論是唱是念,她一開口就如鳳吟鸞鳴,搖人心旌。阿暖看呆了,聽迷了,以至於常常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她想,我要是能有盧道長的本事該有多好嗬!休息的時候,她向印州來的道士們打聽,盧道長收不收學高功的徒弟。一個黑臉道士笑著說:收的收的,盧美人就喜歡收女徒弟。阿暖問:你怎麼叫她盧美人呢?黑臉道士說:這是他的綽號,因為他長了一張女人臉。阿暖大吃一驚:怎麼,她不是坤道呀?再細看那個盧道長,脖子上是有喉結,看來是個男的。可他嘴邊幾乎沒有胡須,加上那張大白臉,看上去真像個女的。

法事結束,來幫忙的道士下山去了,阿暖的眼前還時時晃動著盧道長的身影,耳邊時時響著盧道長的唱念。她沒事時,也端著一塊朝板,學盧道長的樣子在殿堂上走動,跪拜。沈嗣潔看見了,對師父說:“咱們簡寥觀也有高功啦!”師父就問阿暖,是不是想學高功,阿暖點點頭。師父說:“你能學成高功也好,這樣咱們自己也能做些法事,增加一點收入。”過了幾天,師父就帶著阿暖和沈嗣潔去城隍廟,請求江道長安排人教給阿暖高功功課。江道長沉吟道:“我這裏有三名高功,選誰好呢?”阿暖立即說:“我想跟盧道長學。”師父皺眉道:“多嘴!聽道爺的!”江道長看一眼阿暖,歎息道:“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隻好如此了。”說罷就叫來盧道長,讓他收阿暖為徒。盧道長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說:“請當家老爺放心,請應道長放心,我一定把阿暖教成!”師父讓阿暖給盧道長磕頭,算是拜了高功師父。此後,阿暖被安排在廟中居住,由沈嗣潔陪伴,一氣學了兩個月。盧道長也十分盡力,隻要有空就教阿暖,把高功應會的本事一一傳授。

沈嗣潔也想跟著學,剛學了一會兒,盧道長卻對她打拱作揖:“小沈嗬小沈,你快到一邊歇著吧。你要是當高功,祖師爺得閉上眼睛捂上耳朵!”沈嗣潔明白了,盧道長是說她的樣子難看,聲音難聽。她心裏生氣,卻又不能走,因為師父交給她的任務是在城隍廟陪伴阿暖,隻好氣鼓鼓地坐到一邊,當起了這師徒倆的觀眾。

城隍廟自古以來是正一道的道場,那裏的道士可以娶妻食肉。盧道長也有家眷,傍晚下班回家,早晨八點再來上班。盧道長每天見到阿暖和沈嗣潔,都要問一問吃得怎樣,齋堂裏的飯菜好不好,還多次從街上買零食給她們。有一回,盧道長帶了一包果凍給她們,阿暖打開嚐嚐,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來:她五歲的時候,有個女香客帶著一個男孩到廟裏燒香,那男孩和阿暖差不多大,給了她一個塑料小圓盒,說是果凍,讓她吃。阿暖一吃就迷上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後來,她央求師父再下山的時候給她買,師父卻嗬斥道:阿暖你再跟我要好吃的,我就把你送到山裏喂狼!在狼眼裏,你也是好吃的東西!從那以後,阿暖就再也不敢要果凍了……阿暖吃著果凍,偷偷瞅一眼盧道長,心裏想: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父親該有多好。想到這裏,阿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隻好跑到廁所裏悄悄哭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