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個報告噩耗的越洋電話將要打過來的時候,位於瓊頂山半腰的簡寥觀正像它的名字一樣簡古而寂寥。
前麵的太清殿裏,十七歲的坤道阿暖一邊值殿一邊練習高功技藝。去年她拜印州城隍廟的高功法師盧道長為師,陸續學習了陰事陽事多種道場的科儀,現在要做的就是經常演練以求熟諳。她踏了一會兒禹步,在三清像前站定,雙手捧著高功法師專用的朝板,展一展她那雙長長的秀眉,用近乎京劇道白的腔調念道:“一片白雲天外飄,昨日仙家赴蟠桃。晨昏不見蹤跡麵,忽聽穹蒼念劬勞……”
太清殿後的客堂裏,三十七歲的坤道沈嗣潔正獨自呆坐。五天前,應道長臨去美國時對她說:我這一走,簡寥觀裏老的老,小的小,就你還能頂事兒,你要當好家,看好門兒。沈嗣潔說:師父你放心,我不會叫廟裏出了差池。師父點頭道:好的,我一個月之內就能回來。師父走後,沈嗣潔真是盡心盡力。她早起晚眠,留心著道觀裏的角角落落方方麵麵,唯恐出了婁子,連自己的修煉都壓縮了時間,隻在每天深夜的子時坐上一會兒。不過,簡寥觀是個荒山小廟,一天到晚來不了幾個香客,沈嗣潔要操心的也就是早課晚課,一日三餐。早晚課,她喊上阿暖就行了,反正老睡仙是從來不上殿的。三頓飯呢,也很簡單,老睡仙隻在中午吃一頓,吃三頓的隻有她和阿暖,隨便做一點就能對付。沈嗣潔看看牆上的表,快十點了,打算去菜園裏割一點韭菜,到廚房炒一炒,同時煮上三碗米飯。
就在沈嗣潔起身要走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沈嗣潔拿起話筒,說一聲“無量天尊”,對方也說了一聲“無量天尊”。沈嗣潔聽見,那聲音細細的,不男不女,是盧美人。她的話音立刻冷了起來:“是盧道長吧?我師父去美國了,你應該知道吧?”盧美人說:“我不找你師父,麻煩你叫一下阿暖好嗎?”沈嗣潔馬上說:“她不在。”說罷就扣了電話。
看著桌子上那部乳白色的電話機,沈嗣潔的鼻息變快加重。她在心裏說,這個老家夥,真不像話。他倚仗自己是阿暖的高功師父,時常給阿暖打電話,有時候是問阿暖的學習情況,讓阿暖或唱或念,他給予一些必要的指導;有時候卻說一些與高功技藝不沾邊的事情,對阿暖噓寒問暖,黏黏糊糊,與一個道士的操行很不相稱。師父私下裏向沈嗣潔說過:我真後悔讓阿暖跟盧美人學高功。原來想,他是我當年的師弟,現在年近半百,不可能對阿暖有非分之念,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咱們要防著點兒。所以,後來盧美人再打電話,師父就不給他喊阿暖,隻說如果有事由她轉告。沈嗣潔接到他的電話,也效仿師父的樣子。這麼一來,盧美人就很少再打電話。今天,他肯定是趁著師父不在家,又想打電話向阿暖套近乎了。他真不要臉呀,呸!
沈嗣潔向電話機啐了一聲,從門後拿起一把割菜刀,走出了客堂。
簡寥觀很小,隻有一個院子:前麵是太清殿,後麵是紫陽殿,東麵是客堂、廚房和乾道寮房,西麵是倉庫和坤道寮房。據說這道觀打宋朝就有,道士多時曾經上百,可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前後,這裏隻住了老睡仙一個。1983年逸仙宮被水淹沒,那裏的道士搬到簡寥觀,這裏才稍稍熱鬧起來。
院子裏有棵千年古梅,正將白色的花瓣兒拋撒得紛紛揚揚。沈嗣潔踏著落英,從左腋下大褂的暗兜裏掏出鑰匙,去打開了設在院子西北角的後門。
門扇一開,蔬菜在早春季節特有的青香味兒撲麵而來。後門外的這片菜園,雖然不到半畝,但它是簡寥觀道士千百年來賴以生存的一片土地。道士們生活簡單,有米,米是主食;無米,菜就是主食。到了今天,道觀裏的米一般是不缺了,可是住廟的乾道坤道還是喜歡吃菜。尤其是沈嗣潔,因為身體較胖,想減肥,就對青菜格外多了一份感情,有空就來鋤草澆水。眼下,菠菜,韭菜,小蔥,萵苣,一樣樣都長了起來,青翠欲滴。菜園東北角的水塘上,蓴菜的葉子也有了初生的幾片,圓圓的,綠綠的,散落在水麵上像當今俗家孩子們玩的小貼畫兒。
沈嗣潔站在那裏欣賞了片刻菜園春色,而後撩一下大褂,蹲到畦邊,割下了一大把韭菜。她摔打幾下菜根上的泥土,提在手上,走回觀裏。她聽到客堂裏又傳出電話鈴聲,估計還是盧美人打的,心裏說:不接不接,堅決不接!她徑直去了太清殿,想讓阿暖幫她擇菜。
到了太清殿門外,看見阿暖正手持朝板,邊舞邊唱《送亡小讚》:“一去影無蹤,何日相逢,除非紙上畫真容。要得相見難相見,夢裏相逢……”沈嗣潔從內心裏承認,阿暖身段好,嗓子好,天生是當高功的料。你看她,一招一式,都那麼耐看;一字一句,都那麼中聽,有朝一日登壇,她肯定會博得一片喝彩。這方麵我就不行,人家一看我這水桶腰,再聽聽我那破鑼嗓子,不笑掉大牙才怪哩。想到這裏,一股酸溜溜的東西就積聚在她的胃中。
殿後又有電話鈴聲隱約傳來。沈嗣潔將腳踢一下大殿的門檻,說:“老大聽見了嗎?盧美人在找你,快去接電話!”沈嗣潔雖然比阿暖大二十歲,但因為阿暖比她拜師早,所以要稱她老大或者師兄。然而這位師兄隻當沒聽見師弟的話,向空中揮一揮長袖又念:“亡魂亡魂,側耳遙聞,東赴蓬萊島,南向朱陵宮,西碎金剛地,北免寒冰苦。從此追薦後,舉步上南宮……”
電話鈴聲還是不停。沈嗣潔說:“師兄,快去接吧!”阿暖停下來,耷拉著眼皮說:“沈爺,別拿我開涮好不好。”因為沈嗣潔比阿暖大,所以阿暖一般不叫她師弟,而是按道內稱平輩道友為爺的習慣,叫她沈爺。沈嗣潔說:“是真的,剛才他打來一次了,我怕你沒空,就沒叫你。”聽她這麼說,阿暖就向殿後跑去。沈嗣潔見阿暖居然去接電話,愣在那裏片刻,把手中的韭菜往地上一摔,把腳一跺,咬牙小聲道:“好,你接吧,你接吧,你跟了那老騷鬼跑了才好哩!”一屁股坐到台階上咻咻喘氣。
沒想到,殿後很快傳來了阿暖的哭喊:“沈爺!沈爺!”沈嗣潔想,這是怎麼啦?盧美人在電話裏說了什麼把她惹哭啦?哭吧,哭吧,反正是你自找的。沈嗣潔依然坐在那裏不動。
阿暖跑來了,腳步咚咚,哭聲響亮。沈嗣潔一看阿暖淚流滿麵,極度驚恐,急忙站起身問:“老大,師兄!你怎麼啦?你到底接了誰的電話?”阿暖站在她的麵前全身顫抖:“沈爺,天塌了,天塌了呀……”沈嗣潔抓住阿暖的兩肩,猛烈晃著:“出了什麼事?你快說!”阿暖哭道:“師父她,她羽化啦……”沈嗣潔立馬瞪大了眼睛:“什麼?你別胡說八道!師父是打過你罵過你,可你不能這樣詛咒她!”阿暖說:“是真的!是真的!剛才美國的石院長打來電話,說師父已經走了。我怕是做夢,掐著自己的胳膊問他,是不是真的,石院長說,是真的。現在,他正等著警察去檢驗遺體……”
這回輪到沈嗣潔驚恐了,她跺腳流淚道:“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師父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一到那邊就羽化了呢?哎,你沒問問石院長,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暖說:“我嚇暈了,忘了問……”說到這裏,她無比悔恨地說:“都怪我,都怪我!好好的日子,鋪什麼燈壇做什麼道場,這一下把師父給弄沒了!”說到這裏,她撲倒在三清神像前大哭:“太上呀,祖師爺呀,你們快懲罰我,讓我替師父去死吧……”
沈嗣潔也去神像前跪下哭了一會兒。而後她爬起身擦擦淚,把阿暖拉起來說:“別哭了,咱們得趕快找人拿主意嗬。”阿暖身子一抽一抽的,隨沈嗣潔走出了大殿。
沈嗣潔首先想到的是老睡仙,就急急走向廚房隔壁,敲著那扇破舊的木門說:“老睡仙,你起來,快起來!出大事了!”
那門卻遲遲不開。這個老睡仙,誰也不知他姓啥名啥,他自己也說不知道,是睡覺睡忘了。的確,他的嗜睡世間罕見:一天到晚老是睡覺,隻在中午起來吃一頓飯,許多年來都是如此。有人問他為何這樣,他常用一句話作答:“老道老道,吃飯睡覺。”有人說,他這是學了陳摶老祖。陳摶老祖當年就是整天睡覺,有時候能夠不吃不喝連睡百日。陳摶老祖把這當作修行手段,所以道術高超,和趙匡胤下一盤棋就贏得了華山。可簡寥觀的這個老睡仙,沒有陳摶老祖的本事,隻是長壽,據說早已活過百歲了。
見老睡仙不開門,阿暖也拍著門板喊:“老睡仙,快起來快起來!”
喊過幾聲,門終於開了。白發零亂的老睡仙抹著眼角的眵目糊說:“孩子,大殿失火了?”沈嗣潔哭著說:“比大殿失火還嚴重。我師父在美國羽化了。”老睡仙卻拍手笑了:“哈哈,走了好,走了好。”阿暖擦一把眼淚,不解地問:“走了好?”老睡仙還是笑:“走了好,走了好。”說罷,兩手摸索著腰間,急急走向院子東北角的茅房,邊走邊說:“我要放尿,我要放尿。”
看著老睡仙的背影,阿暖大惑不解:“他就這樣沒心沒肺?他這些年盡管一天隻吃一頓飯,那也是師父操辦的呀。”
沈嗣潔說:“就是,不可思議。廟裏就他一個乾道,出了這樣的大事也指望不上。咱們不管他,打電話跟別人說吧。”
兩位坤道轉身走向客堂。沈嗣潔說:“向江道長報告一聲吧。”阿暖說:“對,他是市道教協會會長,應該先告訴他。”沈嗣潔進屋撥通印州城隍廟的電話,找到了江瑞篆道長。江道長聽沈嗣潔說了這事,反應也很平淡,隻是說:“知道了。等到應道長回來,我去送她。”
沈嗣潔驚訝地問:“回來?我師父還能回來?”
江道長說:“她不回來,希夷台下不是少了一座塔?”
放下電話,沈嗣潔向阿暖轉述了江道長的話,阿暖說:“江道長的預測功夫是出了名的,咱師父出事,他肯定早就算著了。”沈嗣潔點頭道:“有可能。剛才忘了問他,以後誰來瓊頂山當家?”阿暖說:“這也問得太早了吧?”
沈嗣潔沉默片刻又說,要告訴師父的娘家人。師父雖然早年結過婚,但沒留下子嗣,隻有一個叫應延春的侄子時常來看望姑媽。應延春在農村種地,家裏沒有電話,沈嗣潔隻能打給村委會。電話通了,沈嗣潔讓他們去叫應延春,那邊的人卻說,他家住得遠,有什麼事由他轉告。沈嗣潔就說,應延春的姑媽去世了,讓他告訴應延春,讓應延春給瓊頂山簡寥觀打個電話。那人說,明白了,我一定告訴他。
兩位坤道商量再給誰打。阿暖說:“師父一共三個師弟,除了石院長,另外兩個都該告訴。”沈嗣潔說:“哪裏來的兩個?盧美人早就不是全真道士了,咱師父也不認他這個師弟。光給祁老板打吧。”
她打的是祁老板的手機,祁老板接聽後,說他已經知道了,石師兄已經打給他電話。沈嗣潔問:“你是前輩,你說該怎麼辦嗬?”祁老板說:“我現在在日本考察。你們先不要慌張,就在山上等著。我師兄說了,過幾天他送你師父回國,到時候我也會上山的。就這樣吧,我這邊正有事。”
沈嗣潔掛斷電話,長歎一聲道:“唉,你看,這些人都來不了,老睡仙又指望不上,可怎麼辦呢?”
阿暖說:“咱們先給師父設個靈位,上香磕頭吧。”
沈嗣潔點頭稱是,便從櫥子裏拿來一個平時做道場用的木製靈位牌,再拿一張黃表紙寫上“羽化仙師應公上高下虛之靈位”,拿膠水貼好,和阿暖一起去了紫陽殿。
紫陽殿其實很小,相當於三間民房,裏麵供奉著紫陽真人張伯端。他九百年前在瓊頂山修煉,寫下了內丹經典《悟真篇》,成為全真道南宗祖師,此後瓊頂山的所有道觀都設專殿供奉他。當年瓊頂山的中心道觀逸仙宮屢建屢廢,但每一次重建都把紫陽殿當作主殿,規模巨大。玄溪水庫建成蓄水時,逸仙宮內最後沉沒水下的就是紫陽殿。在這簡寥觀,紫陽殿雖不是主殿,但常住的乾道坤道們往這個殿跑得最勤,因為這裏有指導他們修行的祖師。正麵神台上,紫陽真人高高盤坐,右手半舉,伸出一個手指,似向後人講述他的金丹大法。西麵的牆上,則掛了建國後一直住持瓊頂山道觀的翁崇玄大師的照片,下麵擺了供桌,一年到頭香火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