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阿暖也注意到,景秀芝平時對她格外關切。雖然兩個人很少說話,但阿暖的情緒是好是壞,身體狀況如何,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並作出相應的舉動。有一段時間,阿暖胃裏泛酸,不愛吃飯,景秀芝就一次次去山上采來葛藤花,用它炒雞蛋給阿暖吃,終於給她把病治好。有許多次,阿暖換下內褲,因為有事沒來得及洗,景秀芝就悄悄給她洗好,曬幹,放到她的枕頭底下。感受著景秀芝對自己的關愛,阿暖也曾想過:難道她真是我的生身母親?她想問景秀芝,但又鼓不起勇氣,因為她根本不相信、也不願承認自己會是景秀芝生下來的。

景秀芝無聲無息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阿暖不理她,依舊把臉埋在兩臂間置於膝頭。景秀芝長歎一聲:“唉,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來到廟裏這麼長時間了,也不敢認你……”

阿暖努力止住抽泣,帶著齉齉的鼻音問道:“你當年……當年為什麼要把我扔到這裏?”

景秀芝又是一聲長歎:“唉,我哪裏舍得扔你,是實在沒有辦法呀。”

阿暖問:“怎麼就沒有辦法了呢?”

景秀芝說:“就是沒有辦法了。”

阿暖扭頭看著她問:“我爸是幹什麼的,也是溪口村的人嗎?”

景秀芝說:“這些,你就不要問了。”

阿暖說:“他現在在哪裏?”

景秀芝看著山下,冷笑一下:“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阿暖抬起頭問:“怎麼回事?”

景秀芝又說:“你不要問他好不好,我不想提。”

阿暖便猜出,自己是一個私孩子,是由景秀芝和一個男人苟且而生。猜到這一點,她對身邊這個女人,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惡。她恨恨地說:“你們生下我來,幹脆掐死算了,把我送到山上幹什麼呀?”

景秀芝說:“那怎麼能行?舍不得呀,舍不得呀。”

阿暖說:“那我問你,你把我扔到這裏,當時為什麼不交代一下我的生辰八字?”

景秀芝說:“匆匆忙忙的,疏忽了。”

阿暖問:“這麼多年,你來看過我沒有?”

景秀芝說:“來過。哪一年也來一兩次。我裝作進香的,偷偷看你幾眼,好想過去抱你親你,可又不敢……”

阿暖的心一下子軟了,她哭道:“我早就猜出來,我親媽一定到廟裏偷偷看過我,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景秀芝將身體移近阿暖,將手輕輕搭到了她的肩膀上。阿暖哽咽著叫一聲“媽”,一下子趴到了她的腿上。景秀芝一手緊摟女兒,另一手頻頻地將眼淚鼻涕從臉上抹下,塗到身邊的石階上。

哭過一陣,景秀芝講起了她扔掉阿暖以後的生活。她說她嫁了個莊戶漢子,那人性子粗魯,整天打她,就連坐月子的時候也不放過。那人還是個酒鬼,一有錢就拿去買酒,每喝必醉,醉了就更加起勁地打她。一直打了她十五年,那天他喝醉了又打,她隻好跑出家門,跑到村外。醉漢掄著一根棍子追她,結果追到一個水塘邊,身子一歪掉了進去。她愣了一陣,喊人來救,可是最終撈出來的是一具死屍……男人是這樣,兒子也不爭氣,從小就愛和人打架,書念得一塌糊塗。前年,兒子剛上初中沒幾天,又和同學打架,讓同學一刀子捅得死死的……她在村裏一個親人也沒有,整天想念山上的女兒,想到山上陪她。這天她上山問盧道長,要不要人做飯,盧道長說廟裏恰巧需要一個廚師,就把她留下了。

阿暖想:事情怎麼就這麼巧呢?那時候廟裏正打算找一個廚師,她就上山了。如此看來,讓母女倆團聚,也許是天意。

阿暖伸出一隻胳膊,把母親的腰緊緊摟住。

阿暖也講了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曆。她講應師兄辛辛苦苦把她養大,講盧師父盡心盡力教會她高功。最後,她猶豫了一會兒,也把盧師父曾經對她欲行不軌的事情講了。

景秀芝說:“我早就看出來,他對你不安好心。俗話說,‘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他長了一張大白臉,更不是個好人。你帶的那些女孩,他肯定玩過好幾個了。阿暖,你快認了周市長作幹爸,咱娘兒倆離開這裏,還俗算了!”

“還俗?”阿暖驚呆了。她掙脫母親的懷抱,扭頭看著身後的簡寥觀,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她想,我在這廟裏生活了將近二十年,還從沒想過自己會脫下道服下山還俗呢。

景秀芝說:“阿暖,你長得這麼俊,還了俗一定能找個好老公。到那個時候,你有依靠了,我也有依靠了。等你生下個孩子,我給你看著,哎喲喲,那是什麼樣的好日子呀……”

阿暖轉過臉來,打量著山下燈火點點的村莊,眺望著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市,《回家》的歌唱聲又在耳際響起。回家。回家。能有個家該多麼好呀。我本來是把簡寥觀當作自己的家的,可是應師父一走,盧師父一來,我就沒有了這種感覺。現在,他是我的老板,我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工頭,簡寥觀隻是我暫時的棲身之地而已。

當然,她還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師叔正要重建的逸仙宮。但是,師叔剛剛出關,要建成那個大廟,還不知等到哪年哪月。

她說:“媽,還俗可不是一件小事,你讓我再考慮幾天好吧?”

景秀芝說:“好,但願我女兒能夠想通。”

一陣冷風襲來,阿暖打了個哆嗦。景秀芝說,咱們回去吧,母女倆就起身回廟。來到寮房,她們到一張床上摟抱著說話,直說到半夜方才入睡。

第二天早晨開飯時,阿暖從寮房裏帶來一包以前保存下來的糖塊,一一發給大家。眾人莫名其妙,都問為何發糖,阿暖說,我找到親媽了。大家問她親媽在哪裏?阿暖笑吟吟地向景秀芝一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咱們天天都吃我媽做的飯菜呢。”

幾個女孩都說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孫倩舞著手說:“我早就說她倆像母女,可你們不相信!”邴道長收斂了吃驚的表情說:“我早就算出來了,我就不說。”盧美人說:“我早就看出來了,我也不說。”

景秀芝帶著羞容道:“其實,我不配當阿暖的媽。那時候重男輕女的思想太嚴重,頭一胎生了個女孩,就不想要了,把她送到了這裏……”

大家聽了這話,七嘴八舌地批評景秀芝,說她不對,太不像話。景秀芝滿臉卑微地頻頻點頭,接受著大家的批評。

阿暖卻看著她發起怔來。她想,媽怎麼這樣說呢,這不是打妄語嗎?但她轉念又想,媽不這麼說,難道要說出真相,讓大家都知道阿暖是個私生女?她心煩意亂,隻好埋頭喝粥,以掩蓋自己的窘態。

這天阿暖沒有外出,正在紫陽殿坐著,忽聽盧美人喊她。出去一看,見盧美人正在客堂門口向她招手。她走近了問,叫她有什麼事情,盧美人表情詭秘地說:“周市長和他愛人來了,要見見你。”說罷將她扯進門去。

裏麵果然坐著周市長和一個女人。那女人長得很漂亮,人到中年了還有一對酒窩。女人一見阿暖就站起來笑道:“阿暖果然名不虛傳,這麼靚嗬!老周,咱們要有這樣的女兒,真是天大的福分!”周市長說:“咱們喜歡人家,人家還不一定喜歡咱們呢。”女人瞥他一眼:“感情嘛,需要慢慢培養,心急吃不得熱粥。”她摟著阿暖的肩膀說:“孩子,我和老周沒生出女孩,真地希望能有你這麼一個幹女兒。我們不強迫你,絕對不強迫!你一時拿不定主意不要緊,咱們可以先建立起聯係,相互走動走動。你如果願意了呢,咱們就成為親人。如果不願意,咱們就做‘忘年交’朋友,你看好不好呀?”

聽了酒窩女人的這番話,阿暖心有所動。她想,周市長要認幹女兒,看來是真心的。她如果有非分之念,能帶著老婆來見我嗎?眼前這個女人像個有文化的人,跟她交往,有她護著,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

於是,她將頭點了一點。

周市長的豹子眼裏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將手響亮地一拍:“好,就這麼定啦!”

酒窩女人邀請阿暖過幾天到她家看看,阿暖說:“好吧,謝謝阿姨。不過,我去的時候帶上我的親媽好吧?”

酒窩女人爽快地回答:“OK,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