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這麼說,封合作便想起,每天的早晚,羊丫的的確確都挑著一對鐵筲從他家門口過來過去,而且在她挑著空筲時那筲梁磨出的“吱嘎”聲特別響亮,好像是故意弄出的。想想一個姑娘將這份心思存了八年,封合作便覺得有些感動。
“俺今天實在憋不住了,俺都跟你說了,俺不要臉了,俺不要臉了……”
羊丫將臉在樹身的另一邊藏了片刻,又悄悄閃出來去看封合作。在已經明亮得多了的月光下,那張掛了淚珠的臉像是又出了一輪明月。
封合作不得不承認,在天牛廟村所有的姑娘當中,羊丫的漂亮應是數一數二的。他這時忍不住想摸一摸這張臉。他想就是不摸,起碼也應替她擦去那些為他而流的眼淚。於是就將一雙手伸了過去。就在這一刹那,羊丫突然就將臉及整個身子撲到他的懷裏來了。羊丫緊緊地抱住他,且一邊急喚著他的名字,一邊將身子猛烈地左右扭動。封合作清楚地感覺到了姑娘胸前的兩團軟與腹下的一處硬。這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這喚起了他積攢多年的男性的瘋狂。他顧不得多想,便將羊丫連同那棵楊樹一塊兒死死摟住,也將身子扭動起來。那是緊貼在一起的扭動。而且二人很快地配合默契:你向左我向右,你向右我卻向左。恨不能立即合為一體,又拚命地保持住個體以便從與對方的摩擦中追尋那種難以形容的快感。二人成了窄洞裏的兩條蛇,油鍋裏的一根麻花……正在這時,封合作聽到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喊。他說:“有人!快別這樣了!”羊丫這時才停止動作睜開了眼睛。
封合作聽見喊聲是二隊護青員牢靠發出的,地點是在鱉頂子,便斷定是出現了偷莊稼的壞人,就轉身向那兒跑去。他剛跑出幾步,羊丫說:“我也去!”也緊緊跟在了他的後頭。
鱉頂子的半腰裏,盜賊已經人贓俱獲。那人蹲在地邊正守著半籃穀穗子,封合作一看,竟是老懶蟲封大腳。他氣憤地說:“怎麼又是你?”
羊丫也來到了,看清了被捉的人是誰,氣得把腳一跺:“你丟死萬人啦!你不要臉,俺還要臉呢!”
護青員牢靠又接著訓斥老漢:“你說你七十多的人了,不好好在家睡覺,怎麼能出來偷莊稼呢!”
大腳老漢卻在月光下把瘦骨嶙峋的臉揚起來,半點不羞振振有辭地道:“誰偷啦!俺不是偷!”
牢靠踢了一下籃子說:“不是偷這是哪來的?”
老漢說:“俺是收了自己地裏的,俺沒弄別人的!”
又來這一套!封合作哭笑不得。這個老漢年年到地裏偷莊稼,而且年年到固定的幾塊地裏去偷,被捉住了就說弄的是自己的,真是天牛廟一大怪。他也真讓人好氣好笑:集體化都多少年了?還說那些地是自家的!
但他又沒法跟他說理。因為他年年都要領教老漢這套怪而又怪的邏輯。這老漢是不可救藥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他把莊稼留下,然後放他回家。加上今晚羊丫在場,他更不能對他深究了,就說:“羊丫,你把他領回家吧。”
羊丫卻氣鼓鼓地道:“我不!他自己能來就能自己回去!”他往封合作那兒靠近了一下,命令似地對老漢說:“還不走?還得八抬大轎送你回去?”
老漢看了羊丫一眼,吃力地爬起身來,弓著一張老腰,一歪一頓地往嶺下走了。
封合作看著他的背影對羊丫說:“別讓他摔著,你快扶他回去吧。”
羊丫還是不走,站在那裏拿眼定定地瞅他。封合作看出他的意思,便對護青員說:“牢靠,咱們再到嶺北邊看看去。”說著就與小夥子沿著地堰走了。
兩行清淚從羊丫臉上滾下。他看看遠去的封合作,再看看正往嶺下艱難地走著的老漢,咬牙罵道:“老東西!老東西!你個老不死的!……”
在回家的途中,羊丫並沒有攆上大腳老漢。她在老漢後麵遠遠地跟著走。老漢走得快了,她就快走幾步;老漢走得慢了,她就慢走幾步;有幾次老漢還讓石頭絆得摔了跟頭,她也不去攙扶,隻是站在那兒等老漢自己爬起來之後再遠遠地跟著。
羊丫恨透了老漢。她想今晚上要不是老漢突然被抓,他與封合作正在進行的那件美好事情就不會中斷(她這時的身心還鮮明地保留著與封合作抱在一起的全部感覺),而且她還可能從封合作那裏得到一個關係終生萬分重要的許諾。可是在發生了老漢偷盜一事之後,她分明看出了封合作情感上的冷卻。什麼緣故?十有八九是因為她有這個不爭氣的爹。這個老東西,他把俺的臉給丟盡了!把俺的好事都攪壞了!想到這裏,羊丫對老漢便有了雙倍的恨。
她望望前麵在朦朧的月光裏那個一歪一頓踉踉蹌蹌的影子,突然覺得那不是人,是個怪物,地地道道的怪物。
在羊丫幼時的最初記憶裏,她的養父就是一個懶漢的形象,他那“老懶蟲”的渾名也已在全村叫響。當然,羊丫常聽她的養母講老漢當年的樣子,說他多麼勤快多麼本分,但這些話都是離羊丫遠而又遠的虛無。她從小見到的,就是老漢一年到頭啥活不幹無所事事。村裏別的男人都是整天到隊裏幹活的,但他從來不去。當然,老漢的懶漢行徑也曾給羊丫帶來一些溫馨的親情,譬如他時常領著他的孫子小運品和羊丫到地裏玩,春天捉蛇溜子,夏天逮螞蚱,秋天刨老鼠窟,冬天去找一道溝坎蹲在那裏曬太陽……老漢跟他們玩一陣,便領他們唱早已教會了他們的“顛倒語”:顛倒語,語顛倒,螞蟻過河踩踏了橋。四兩的葫蘆沉到底,千斤的碌碡水上漂。漂什麼漂,搖什麼搖,老鼠逮著個大狸貓。東西胡同南北走,出門見了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石頭,倒叫石頭咬了手……老幼三個玩一陣,唱一陣,看看天不早了便回家吃飯睡覺去。可是這種光景沒能持續多久,因為羊丫稍稍長大一點便發現了村裏人們對養父的不恭。大腳在外麵走時,經常有一些孩子攆著他唱:
老懶蟲,老懶蟲,
懶出一包花花膿!
懶得捏,懶得擠,
唧哩唧哩拉薄屎!
羊丫與小運品受不了這種譏誚,在與歌唱者對罵一通之後,回到家便追問老漢為啥不願幹活要當老懶蟲。老漢卻瞪起眼道:“誰說我不願幹?是他們不叫我幹!”羊丫問:“誰不叫你幹?”老漢道:“農業社!”羊丫想這就怪了,農業社並沒不讓他幹呀,因為她曾親眼看見有幾回收種大忙時,隊長上門叫他上工但他不去。羊丫把這疑問再提出來,老漢便滔滔不絕地向兩個孩子講起來:又是開荒,又是置地,又是收地收牛,又是受氣受管……兩個孩子當然不明白,聽著聽著便忘記了老漢是在回答他們的詰問轉而你抓我我掐你地戲鬧起來。這樣,老懶蟲繼續當老懶蟲,隻是在羊丫和運品上學後,他的身邊換上了另一個孫子小運壘。
羊丫還記得,她養父的懶惰在很早很早就造成了一家人的不和。養母經常勸說他上工,可是老漢始終不應。養母道:“你一連好幾年不幹就不說了,哪能一直到老不幹呢?”老漢擰著脖子道:“就不幹!就不幹!”養母又道:“你看看人家,好多人的地比咱的多,牲口比咱的多,入了社照樣幹活。”大腳還是將脖子扭不回來:“我就不行!我就不行!”後來,繡繡就幹脆不再管他了。他兒子家明也曾勸過,他更不當耳旁風。倒是兒媳細粉不罷休,整天指桑罵槐打狗攆雞,而且桑槐狗雞的罪名統統是懶。也奇怪,老漢不知何時修煉好了性情,任憑細粉的唾沫濺滿院子也閉目塞聽無動於衷。細粉見這一招不靈隻好換了辦法提出蓋屋分家。這一著實在厲害:一個獨子,卻與爹娘分家,這樣的事在天牛廟村還從沒有過。家明當然與媳婦鬧,繡繡也在哭求老漢無效後哭求兒媳。但這些都沒能動搖細粉的決心。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一年,細粉終於逼著家明在村西頭蓋了三間新房,與老公母倆分道揚鑣。
細粉對公公譴責的內容主要是懶。其實老漢更嚴重的毛病是偷。羊丫小時常常在半夜被養父養母的吵仗聲驚醒,睜開眼來便會看到這樣的場麵:老漢笑嘻嘻地蹲在那裏守著一個裝了地瓜、花生或其他糧食的籃子,養母卻聲色俱厲地讓他趕緊送回去。老漢卻理直氣壯地道:“我沒弄別人的,我弄的是咱那地裏的!那年單幹時把地推給人家種,怎麼說也得收四五成的租子,我這才弄了多麼一點?”養母恨恨地說:“你個老糊塗可怎麼辦!你睜開眼好生瞧瞧,那地還是你的嗎?”老漢卻擰著脖子道:“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合作社硬給我收了去的!我如今去弄點糧食合情合理!”養母說不過他,便去搶那籃子打算往外送,老漢說:“你送?你想叫膩味鬥爭我呀?”這麼一說養母隻好不奪籃子了,她氣憤地拿巴掌去扇男人,邊扇邊罵:“你這個糊塗鬼!你這個硬頭鱉!”而這時大腳不還手不還口,隻是低頭縮頸緊緊護著他從地裏弄回來的糧食……老漢這種行動其實是很不順利的,每每會讓護青的逮住。護青員把他送到村裏,治保主任膩味便對他不客氣,拍著大腿說:“堅決鬥爭堅決鬥爭!誰破壞社會主義咱六親不認!”他經常采取的做法是讓他的堂兄伸直兩腿坐在大隊部的地上,直至認錯為止。然而大腳不認,照舊講他的歪理。治保主任被激怒了,便到大腳所在的二隊開會對他進行鬥爭。那麼多的人成為自己的對立麵,大腳還是畏懼的,剛一上台就弓著老腰連聲道:“俺錯啦俺錯啦!俺再也不幹這事啦!”可是鬥爭會後不久,他又故伎重演。這件事甚至導致了膩味的辭職。他找到封鐵頭道:“我不幹啦,我管不了他,打不開離身拳。你叫我當貧協主任吧,專門對付地主富農我不怵!”鐵頭就同意了他的申請,讓膩味改當貧協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