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羊丫跟著養父走到村邊的時候,月亮升得更高,照得村街明晃晃地什麼也藏匿不住。羊丫想這會兒要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月黑夜就好了。不是月黑夜,你今晚上來片雲彩把月亮遮蓋一下也好。然而天上沒有一塊雲彩肯來幫忙,它們都遠遠躲著存心讓羊丫難堪。羊丫隻好希望養父快走快回家。可是老漢走著走著,卻放慢腳步表現出了躊躇。

羊丫明白了,老漢是怕家裏老太太即將給他的責打。這些年來,每當大腳晚上要出門繡繡都要阻攔。有時候攔得下,有時候攔不下。這五六年來,繡繡得上了“雀眼症”,一到晚上什麼也看不見,更無法阻攔老漢了。然而她卻自有整治的辦法:每當大腳出事行事,她就從門後抽出一根臘條攥著,坐到院子裏等,等。等到老漢回來,遁著聲音將他狠狠抽幾下子,然後再摸到堂屋裏慢慢責罵。每回這樣。每年這樣。這成了繡繡反對大腳做那種事的一種持久而堅決的態度、持久而堅決的行為。

在大腳老漢將腳步放慢時,羊丫攆上了他。在聞到他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時,羊丫忍不住說:“真不害羞!”

不料,聽到這話大腳卻說:“我不害羞?還有比我更不害羞的呢!”

羊丫警覺地問:“誰?”

老漢背著手慢悠悠地道:“找野男人的唄!真是什麼娘什麼女!”

這話把羊丫氣瘋了。她將嘴一捂強壓住哭聲,一溜小跑進了自家院子。

過了一會兒,大腳老漢一歪一頓地剛進門,突然有一根臘條帶著嘯聲向他臉上身上抽來。大腳覺出今晚挨的遠比以前挨的有力量,抬起胳膊護在額頭瞧瞧,一瞧就瞧見了羊丫那如小鹿一般騰躍的身影。

這個小院裏在夜晚裏所發生的一切,並沒能驚擾到一個角落。這個角落就是那間小破又矮的小西屋。自天色黑下來之後,這個小屋的門窗也黑了下來。羊丫悄悄出門時,這小屋沒有一點動靜;大腳老漢出門時,繡繡老太摸索到院裏阻攔,這小屋沒有一點動靜;當半夜院裏響起羊丫對老漢的責打聲時,這裏依舊是靜悄悄地像沒住任何生靈。

然而當黑夜將盡,堂屋裏的埋怨聲與東廂房裏的長歎聲終於都消失了的時候,這小屋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已是中年漢子的寧可玉弓著腰走出來,在涼涼的秋風裏打一個寒噤,去院子西南角的茅房裏撒出一泡長尿,然後去牆邊摸過掃帚就出了門。

寧可玉將要開始掃街了。

寧可玉打掃的是村中那條南北大街的南段,從鐵牛附近開始,到村中央的十字街口結束,總長度在二百三十步左右。這條街原來是由富農寧學朵掃的,1965年這老家夥得病死去,貧協主任膩味數算一下,村裏再無多餘的地主富農,就叫地主子弟寧可玉接了班。從此寧可玉就要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這條街掃完,再和別的社員一起下地。當然,這一個多小時的掃街勞動是不記工分的。

寧可玉走到村前時,月亮還掛在西天,東山後一抹魚肚白剛剛現出,不知經曆了多少個朝代的鐵牛正披著一身露水臥在那裏。寧可玉走到它的跟前,抬起腳狠狠朝他踹了幾下。也不知為什麼,這個掃街的光棍漢每天在開始這種無償勞作時都要這麼踹一踹。這麼踹過之後,他才端起掃帚,一左一右,唰啦唰啦,慢慢地向村子中央掃過去。

村子中央。那兒是寧可玉盼望到達又害怕到達的地方。盼望到達是因為那兒是他勞作的終點,掃到那兒就意味著這一天帶著恥辱的勞動結束,他又可以和別的社員一樣去地裏掙工分了;而害怕到達則是因為那兒有貧協主任老膩味等著他們。

老膩味是每天都到那兒。那兒有著那口全村最深的井。每天早晨在掃街的完成大約一半工作量的時候,他會準時地出現在井台上。春夏坐,秋冬蹲,讓人在朦朦曙色中望去像一隻老鷹。而他在那裏向四麵望去,會看見一個個地富分子或地富子弟正按照他的分派,在條條街筒子裏一邊掃地一邊裹著滾滾塵霧向他攏近。膩味最喜歡這個景象,每天每天他都被這個景象陶醉著。他想,日他姐,什麼叫專政?這就叫專政!專政的滋味真是太好啦!

七八個卑賤的掃街者都和寧可玉抱了同樣的心情。先是很快地掃,掃,掃到離井台不遠處卻又放慢了進度。因為他們誰都不願早早到達貧協主任身邊。他們就在四周磨蹭,磨蹭,看見大家都離井台剩下隻有幾步了,才將掃帚急急舞動完成最後的一段,然後拄著掃帚聽貧協主任訓話。

膩味的訓話是每天早晨都要進行而且風雨無阻的。他的理由是:階級鬥爭是個寶,一天不抓不得了。地主富農都屬鱉,一天不敲就伸脖。所以他每天都要對這些家夥敲打敲打。他在訓話的時間上還有講究,就是要等村裏那些生產隊長們開始喊社員們上工、有人開始走出家門的時候。如果時候不到,他寧肯蹲在井台上不動,讓階級敵人們拄著掃帚像一圈塑像似地在那裏等。等到終於有人在街上走甚至有人圍過來看熱鬧的時候,膩味主任便在井邊石頭上磕磕煙鍋,站起身開口了。他訓話的內容十多年來大同小異。無非是毛主席掌大權,貧下中農坐江山,隻準地主富農老老實實,不許他們亂說亂動之類。隻是在毛主席去世後內容才稍稍有了點改變。對整個群體訓完了,他還要對每一個體數落一番,張三要怎樣李四要怎樣,要他們一個個點頭稱諾。等到該訓的都訓完了,膩味將手一揮:“行啦,下湖吧!記著:誰要在隊裏不老實,明天早晨到這裏交代!”至此,這些專政對象便灰溜溜地回家,拉出鋤頭到自己所在的生產隊裏幹活去。

今天早晨,膩味又開始了他的訓話:“還是那句話:要老老實實,甭亂說亂動!你們甭以為毛主席沒有了天就變了!毛主席沒有了還有華主席,華主席是毛主席放了心的,是英明領袖!毛主席造車他拉車,毛主席劃線他壘牆,共產黨的路線是千年的板、萬年的釘,永遠也變不了的!現在‘十大’開了,要抓綱治國!綱是什麼,綱是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個寶,一天不抓不得了!你們幾個甭動鱉心、伸鱉脖,知道不?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層層揭批‘四人幫’,中央的抓出來了,還要抓省裏的‘四人幫’、縣裏的‘四人幫’!知道不?縣裏的林中木,堂堂的縣委書記,這回也叫抓出來了,天天檢討天天淌尿汗子也不中用!這是路線呀,路線不對不得了呀!村裏抓不抓?村裏也要抓!誰搞破壞誰就是‘四人幫’!你們敢不老實?不老實就是‘四人幫’……寧可玉你聽著,首先你甭想三想四!我知道你打光棍怪難熬,可你打光棍是因為你爹作下了孽!誰叫你爹有七頃地來!你爹是萬惡的地主,死了還該死,他沒還清的賬就得你來還!你也知道你娶不了媳婦,你難受得剁了雞巴。我知道,你剁了雞巴沒剁了心!你巴不得共產黨倒台,叫老蔣家爺們兒回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說到這裏,寧可玉將頭勾下將兩腿緊緊夾住,好似被人清楚地看見了他那經過自殘隻剩下半截的男根。

老膩味的訓話正在進行著的時候,二隊隊長費小杆走到了這裏。這時天光已經大亮,他將二隊社員逐戶叫了兩遍,可是在集合地點鐵牛那兒隻豎了寥寥幾條人腿。他氣得對貧協主任嚷嚷:“大叔,你看人家這麼老實能幹你還訓個啥?要是社員們都像地主富農這麼聽話就好了!”

費小杆是個愣頭青,說話從來沒深沒淺。這話被掃街的聽了,他們交流一下眼神然後擔心地看看二隊隊長又看看貧協主任。不料貧協主任沒生氣,卻說了另外的話:“小杆你說對了!咱們天牛廟要是再劃出一百戶地主富農,日他姐啥事都好辦了!”費小杆說:“那就劃呀!”老膩味道:“可惜不是四七年了,要是四七年,我說誰是誰就是!”

在說這話的光景裏,專政對象們一個個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