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在車隊經過的時候,紀書記一直帶領著各大隊書記站在路邊鼓掌。待檢查團走遠,這些人向嶺頂的指揮部走去時,工地上有人將流傳多日的一首順口溜喊得更響了:

紀書記,真孬包,

莊稼不熟逼著薅。

二隊隊長發發焦,

立馬掉了烏紗帽。

百多學生一彎臉,

地裏不剩一根毛。

孬包老紀你說說,

不打糧食吃個X?

這作品清晰無誤地傳到了兩級幹部耳中,幾個大隊書記就擔心地瞅紀為榮。不料紀為榮並沒生氣,他長歎一聲道:“唉,該罵!老紀該罵!”

費小杆被撤職以後,正巧公社戰山河兵團獨立營擴充力量向各村調人,天牛廟分了四個,村裏就叫他去了。那個獨立營是搞水利工程建設的,長年住工地,工分在村裏記,但公社一月補六塊錢的菜金。費小杆看出大隊幹部有安慰他的意思,就高高興興地去了。

大隊決定讓封家明接替費小杆當二隊隊長。封合作找家明一談,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有些猶豫:“俺當隊長行嗎?俺姥娘家可是地主。”封合作搖搖頭說:“你娘都沒沾上地主的光,你跟地主有什麼關係?幹就是!”家明回家把這事一說,老婆可喜壞了,她說:“我早就看見你拉四棱子屎,是個當官的材料,你看可不是?”家明苦笑道:“我拉四棱子屎是因為長了痔瘡,跟當官有啥關係?再說這隊長也不是好幹的,誰幹誰夠。你沒見咱隊四年換了五個?”女人問:“你怕啥?”家明說:“明擺著:現在人心這麼散,誰也不聽嚷嚷。”女人把嘴一抿道:“你甭怕,我先給你鎮唬鎮唬!”

第二天上工集合,人到齊了,這女人果然往鐵牛身上一站吆喝道:“哎,大夥把耳朵豎起來,聽我先講幾句!”眾人一看是她都笑,說:“喲,怎麼竄出個騍馬?”女人說:“甭笑掉了大牙砸傷了雞巴!你娘才是騍馬!實話告訴你們,家明當了正隊長,你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幹部都是華國鋒一級級派的,誰反對家明,誰就是反對華國鋒!就是反革命!……”

眾人這時笑得更厲害,有人說:“那你就是主席的老婆啦?”

老婆越俎代庖,家明本來就有反感,見她竟這樣瞎扯心裏更加生氣,便麵紅耳赤地喊:“你快甭講了,看你都講了些啥呀,好像大夥都不如你!”硬是把他從鐵牛身上拉了下來。

接著,他向大夥說:“兄弟爺們兒知道,紀書記把小杆撤了,我是半路上拾了個隊長。我先說好,我就幹到年底,來年誰願幹誰幹。”

這句話剛說完,忽聽有人說:“甭等到來年,你眼下就甭幹這熊差使!”眾人一看,原來是常年在隊裏見不到的大腳老漢。他不知是何時來到這裏的。

眾人又笑。籠頭大聲說:“家明,你一家子今天咋啦?還要都講話呀?來,下邊聽羊丫跟可玉的!”

寧可玉站在人群裏一臉漠然,羊丫卻是滿臉通紅。她氣惱地向大腳老漢喊道:“你死到家裏去!”

老漢看看她,又看看兒子,一邊說:“還是不幹好,還是不幹好”,一邊歪歪拉拉地走了。

封家明看了爹的背影一眼,又對大夥道:“還說那句話:我就幹到過年。不過,年前這一段大夥還是齊一點心,出一點力氣,把秋收好,把麥種好。”

講完這些,他就像前幾任隊長一樣向大夥分派活路。

頭些天是去修路整地。這活兒還比較順利,因為各家都分到了一些提前收獲的地瓜,人們兩個多月來處於半饑餓狀態的肚子得到了正經食物的填充,情緒變得空前亢奮,幹起活來勁頭也大了。已經從隊長位子上下來多年的籠頭繼承了他爹費大肚子的傳統,食量仍是驚人地大。因平時吃不飽,肚皮單薄如紙,每年接下地瓜後都要上一茬“地瓜膘”。分地瓜後他捏著肚皮道:“咳咳,今年你好福氣,要早厚半個月啦!”那天他家用新地瓜做煎餅,因為推完磨就到了上工時間沒能吃上,他到地裏幹了一陣,遠遠看見村中他家的鍋屋開始冒煙,便說啥也幹不下去了。他假裝要找地方拉屎,鑽到一條溝裏就順溝而下直奔村子。進了自己的家門,老婆剛支起鏊子烙了兩張煎餅。他笑著對老婆說:“嘿嘿,過過癮,過過癮。”這話便勾起女人的一些甜蜜回憶。她二十四年前剛進這個門時,打了多年光棍的籠頭愛她愛得沒有夠,曾幾次在大白天從地裏偷跑回來要她。有兩回她正烙煎餅,籠頭一邊叫著“過過癮,過過癮”,便將鏊子下的火撲滅,把她抱到了堂屋裏去。有一回正在那邊狂著,鍋屋裏死灰複燃,不是發現得早還差點釀成大禍。可是如今籠頭老了,跑回家來再也不是為了幹那事了……女人不瞅他,兩手依舊在鏊子上下忙活。她用眼睛的餘光看見,男人轉眼間就吃完了旁邊簸箕上放著的兩張煎餅,接著就蹲在那裏,鏊子上揭下一張他吃一張。女人想,吃去吧,你從前吃得多,如今你是五十多的老頭了到底還能吃多少。不料,老籠頭吃完第六張了不起來,吃完第九張了還是不起來。吃到第十二張,這已是一般漢子飯量的三四倍,也是他從前吃的最多數目了,可是他將這個吃下去之後,又將手伸向了簸箕!女人再也無法容忍,一抬手就將抹糊子的木板敲到了男人頭上:“餓鬼托生的貨,你還留給你兒不?”老籠頭這才嘿嘿笑著又跑回工地。別人見他頭上有煎餅糊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故意問:“喲,學土地老爺去摸女人奶子啦?”老籠頭愜意地摸著自己高凸起來的肚子說:“摸女人奶子?女人奶子有啥摸頭?”

應付完了縣裏的冬整大檢查,就開始收花生了。平時上工時隊長龍吟虎嘯,社員慢慢騰騰,這時候卻突然出現了高潮。隻要是在家的,隻要是能走動的,每天都早早到自己所在的隊的集合地點等著下地。生產隊長對這種現象並沒表示出欣喜。他們很清楚,大家是衝那些成熟的花生來的。沂東縣的土地適合種花生,而且花生的價值比糧食稍高一點,因此村村都將一半的土地用於這種作物。可是許多年來上級規定了一條死杠:不管收多少,每人每年隻分十二斤花生米,這叫“口油”。“口油”之外的全部交給國家,交得越多越好。前幾年上級宣傳:多交一粒花生米,就多一顆射向帝修反的子彈。近幾年又宣傳:多交一粒花生米,祖國的現代化大廈就能長高一點點。然而這些年來帝修反被打倒,現代化大廈一天比一天高,農民的“口油”卻始終是十二斤,榨油最多榨四斤半。即使定額“口油”數量有限,也很少能入社員們的口,因為各家各戶別沒東西換錢,“口油”的大半都賣掉用作了家庭的其它開支。許多人因為長年缺油得了夜盲症,繡繡老太就是一個。所以這幾天人們都踴躍下地,為的就是能在幹活時吃點花生。到了地裏,從耕下第一壟花生開始,男女老少的嘴便都動了起來,花生皮扔了一地,仰著的白花花,扣著的則仍像剛剛出土完損無缺的那樣騙人們再去撿拾。

二隊當然也是這種景象。封家明覺得心口一陣陣發疼:這麼好的東西,怎能舍得隨便吃呀?都吃光了咋辦呢?然而想想平時社員們的可憐心又軟了:吃吧,吃吧,反正你們吃飽就不吃了。但他定下一條原則:自己不吃。他想咱如今當隊長了,當隊長就得覺悟高一點,也跟普通社員一樣把嘴呱噠得像個鯰魚似的怎麼行?所以他一粒花生也不剝,隻管扶著犁走。

果然,日頭走到東南天時,人們的嘴便漸漸歇下來。嘴歇了,手也慢慢歇了。人們一邊敷敷衍衍地幹一邊說笑嘻弄。同時,找地方解手的也多起來。幹活一貫耍刁磨滑被人稱為“尖頭怪”的費金條竟在不長時間鑽了三次溝底。人們知道,這個家夥是真正的拉屎,他有個毛病:不能吃生花生米,一吃就拉肚子。看他受這罪,有人笑著說:“你說你肚裏存不住貨,還費那事幹啥?”費金條道:“就是一點存不下,我也得叫嘴嚐嚐香味。不的話,你吃俺不吃,咱不虧老啦?”他回來還是吃,吃了再去拉。這樣一來有些人便覺得他有本事,能賺個持久的口福,想想自己吃飽了再也吃不動,便認為真正吃虧的還是自己。

隨著太陽的漸漸升高,偷懶的人也越來越多。最讓封家明生氣的是幾個“識字班”去解手,跑到很遠很遠的嶺後邊半天沒見再露臉。好容易等回她們來,家明忍不住責備道:“這麼晚才回來,還幹不幹?”哪知一個叫毛椹的姑娘卻反唇相詰:“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這句粗話出於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口中,倒讓封家明紅了臉,隻好不再說啥。他把牛犋停下吆喝:“歇歇啦!歇歇啦!誰有事快去辦!”

真叫辦事人們反而無事可辦了。婦女勞力湊到一堆坐著,一邊拿出針錢活來做一邊說笑;男勞力或躺著曬太陽或圍成一堆堆,在地上劃出些道道,找來草杆與小石頭下“四梗”或“五虎”棋。

這時候,籠頭的兒子大木活躍起來了。他今年十五歲,是隊裏專門拾糞的半勞力,整天在村裏村外轉,根據拾到糞的多少記工分。今天因為隊裏收花生他也跑來大吃了一通,但是光顧吃忘了拾糞,此時筐裏隻有幾個驢屎蛋子。看見牲口停下來,他就用他創造出的辦法:將手插進牛腚裏攪和,刺激它們排便。這天耕花生的共有四條牛,頭兩條遵照大木的意思拉了屎,後兩條因為剛剛拉出不久便不聽話。其中一條母牛不讓大木插手,站起身回過頭對騷擾者怒目相向。大木不理會它,依舊去它屁股上伸手,那母牛就惱了,“哞”地叫一聲就拉著犁犋跑。封家明看見後氣得喊:“快攆回來!快攆回來!”

他的話剛出口,他的大兒子封運品立馬爬起身興奮地喊:“攆牛呀!攆牛呀!”領著幾個小青年就追了上去。那牛跑得並不快,因為身後還拖著犁具。封運品他們追上去,三下五除二就給它把犁具卸下,“嘿嘿”笑著攆它跑。然而他們並不把牛往回趕,而是追著它上了東山。這樣,攆牛的行為完全成了幾個小青年吃飽之後的一種遊戲。封家明氣壞了,跳起身喊兒子回來。然而隔得遠了,喊了幾聲他聽不見。

封家明此刻又為這個兒子頭疼起來。這個運品,前年從公社中學畢業後一直不願幹農業活,整天想著“脫產”。封家明說兒子是上學上“滑”了,上懶了,悔不該也像對待二兒子運壘那樣,供應到初中就撤火。運品想“脫產”卻找不到門路,他知道推薦上大學、招工人絕對沒他的份,想當民辦教師本村學校卻沒有空缺,那麼隻有一條路:當兵。然而他的身體不行,頭一年去驗因為血壓高被刷了下來,第二年有了防備先喝下一瓶子醋,誰知道那血壓還是超標準。這樣,封運品便徹底絕望了。絕了望便破罐子破摔,在隊裏幹活時吊兒浪當,跟幾個小青年攪和在一起調皮搗蛋,鬧得前兩任隊長頭疼不堪。想不到,今天老子當了隊長他還是這麼胡鬧!

封家明火冒三丈,便使出全身力氣牛一般高聲叫喚:“運品你快回來,不回來看我不剝你的皮!”同時將手一指一指做出威嚇的姿勢。那幾個小青年終於聽見了,終於改變方向將牛趕了回來。

待兒子帶著一頭汗水笑嘻嘻走近,封家明突然從肩上取下趕牛鞭子,狠狠地向他抽去!一鞭子下去,兒子的臉上立馬有了一道血痕。這引起人們的一片驚呼,並一齊上前阻攔家明。家明的老婆細粉還一邊罵男人太狠心一邊向兒子撲去,企圖用身體護住兒子。可是在這瞬間,狂怒的封家明又一鞭子將兒子的左胳膊抽出了血道道。第三鞭子再舉起來,卻讓眾人死死地抱住了。

被打者先是愣怔怔地站在那裏,繼而摸摸臉上的傷淚水橫飛。他用仇恨的目光瞅了老子片刻,咬著牙說:“打得好!打得好!”隨後一把將娘推開,轉身就向村裏跑去。細粉驚慌地喊:“運品!俺兒!你要幹啥呀?”也趔趔趄趄地追他而去。

封家明一跺腳說:“甭管他,願死就死!”

然而封運品沒尋死,卻是離家出走了。這是將要收工時細粉哭哭啼啼從村裏跑來告訴他的。細粉說,運品回村後先找他爺爺要了點錢,又回家拿了幾件衣裳,接著就到村邊公路上截一輛汽車坐上走了。女人沒法追回兒子,甚至連兒子要去哪裏也沒能問出來。

封家明聽老婆說了這事,抬頭看看從東南而來擦過村邊向西北而去的公路,心髒部位一陣陣刺痛。

一場硬似一場的西北風催促著農事的車輪飛轉。收完花生收春茬地瓜,收完春茬地瓜便是種麥子,真真是三春不趕一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