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可是收獲時人多,到了種麥子就一下子少了。封家明這天早晨前街後街吆喝了三遍,日頭都出來多高了,鐵牛那裏卻隻站了不到二十個人。他想,種麥子這活不是別的,時節一定要卡得緊,可不能再像往年,早茬地種成了晚茬麥,甚至過了霜降還種不完。封家明又想起到了月底該評工記工了,就決定晚上開一次全體社員會,把工評評,同時也講講積極上工種麥子的事。

下午收工後封家明就找到大隊書記說了這事,並讓大隊派幹部“掌握掌握”。他知道評工這事的麻煩。郭自衛就答應讓支部委員寧山東去。

開會地點在隊裏的會計室。會計室在村前頭的一個破院子裏。那兒有三間屋,兩間是倉庫,一間是會計室,靠院子的東牆則是一溜牛棚。天還不算冷,開會就在院子裏。男女勞力或拿蓑衣或拿小板凳陸續來到,坐在了會計寧山青早已點起的一盞馬燈下麵。

看看人來得已差不多,封家明就叫寧山青宣布各個勞力一個月的出工天數,讓大夥看是否記錄有誤。寧山青便一個個念:誰多少天,誰多少天。寧山青當會計當得認真,把工記得很準確,每次都沒人提出有錯。這次又是這樣。

走過這道程序,便到了評工的時候了。天牛廟村從五六年前就根據上級要求實行了“大寨記工法”,平時隻記出工天數,一月一評工,評得幾分就以此乘以天數。但這種辦法最難辦的就是評工方法:自報公議。男性勞力最高十分,女性勞力最高七分,誰都想要最高的。前幾年鬥私批修抓得緊,人們還自覺一些,如果身體太弱或幹活質量太差便主動少報。這幾年不大講鬥私批修了,混水摸魚的人就多起來,爭來爭去爭不出個準確結果,最後隻能是記“大概工”,一拉平。

封家明幾年來對這種現象一直不滿,他想在自己當了生產隊長的第一次評工會上扭一扭這個轍兒。此刻他就站起來講了這個意思,要求大家自報時認清自己是幾斤幾兩,不要都向高處報。講完他請大隊幹部寧山東也講講,這個矮胖漢子卻講得簡單:“就按隊長說的辦!”

於是就開始評。先自報,再公議。第一個點到牢靠,他身體棒,也肯出力,每次評工都先把他拿出當標杆。他當然報了十分,大夥立即說同意。接著點“尖頭怪”費金條。封家明這樣安排是讓他與大夥更加看清他的差距,因為每次評工他都是個難題。不料費金條還是和以前曆次評工一樣報十分。他報這麼高,社員們就都沉默了。封家明說:“金條,你報十分是不是有點高?”費金條立即蹦了起來:“怎麼?以前幾個隊長都拔虧給我吃,你上來還是這樣?我站著有人高,躺著有人長,怎麼就不能記十分?”封家明說:“是,你有人高有人長,可就是沒人家出那麼多力氣!還有,前幾天收花生,你回家時口袋裏裝的是啥?”社員們這時都暗暗點頭並竊竊私語:“真是這樣,一點不假!”封家明道:“金條,你就是不能記十分,記九分就不少。”費金條指著封家明的鼻子道:“你敢給我記九分!我先問你,你給你舅記多少?”眾人便都去看寧可玉。這個地主子弟兼光棍漢,平時在隊裏幹活很賣力,盡管他自己每次都自報九分,可是社員們評議時都堅持給他記十分。聽費金條提出寧可玉,封家明說:“看大夥的,大夥說給他幾分就記幾分。”社員中有人說:“給可玉記十分!”接著有不少人隨聲附和。封家明對費金條說:“聽見了麼?給他記十分。”費金條立馬冷笑起來:“哼,地主羔子都記十分,我這金鑲邊的貧農記九分?咱們二隊還要階級路線不?”

聽他提階級路線,封家明心裏便虛了三分。他想了想說:“這樣吧,咱們舉手定吧。誰同意金條記十分的舉手!”

他剛說完,費金條一擺手道:“慢著!”然後,他瞅著眾人一字一頓說:“誰要是不舉手,我日死他小閨女!”

他這麼一罵,加上他的睽睽注視,在場的人便遲遲疑疑都把手舉了。

封家明的努力徹底失敗。他用求援的目光去看大隊派來的寧山東,而這個老支部委員正閉著眼睛作打盹狀。封家明心裏便有一股悲憤湧上來。他一屁股坐下,喘著粗氣道:“算啦,甭再評啦,還是一拉平,男勞力都記十分,女勞力都記七分!”

他這麼一說,會場上又有一些不滿聲悄悄響起:“還是這樣呀!”“光這麼弄誰還出力幹呀!”……封家明氣得罵起來:“都是些什麼東西!剛才幹X的?”人們又都轉為沉默。

費金條這時卻開口了:“隊長,兄弟爺們,咱們別在這裏爭多爭少啦!咱再怎麼偷懶磨滑,也還是些黑臉,是天天下莊戶地的,比起那些白臉的,咱們還不虧死啦!”

這句話頓時轉移了大夥的視線並引起共鳴。人們點頭道:“是呀是呀!如今就是黑臉的掙給白臉的吃!”接著就有人算起本生產隊一共有多少個不在隊裏幹活卻在隊裏記工分糧的。算了一會兒,有大隊幹部兩個、管理區電話員一個、公社戰山河兵團三個、在縣城上班的“亦工亦農”人員兩個、赤腳醫生一個、民辦教師一個,大隊果園兩個,再加上經常出去辦公的管理區民政網長,一共是十二個半。這就是說,這些不在隊裏幹活卻回來記工分糧的人占到了全隊男勞力總數的三分之一。算出這個結果有人就罵:“日他娘,就該咱當孫子出憨力呀?不幹!咱也不幹!”老籠頭接著說:“明天就叫那些白臉回來種麥!他們不回來種咱們也不種!”

封家明沒想到會議竟出現了這麼個主題。平心而論,他也早就對這種現象感到不滿,也覺得應該讓那些人回來幹幾天活試試。他便轉身問寧山東:“山東哥,你看大夥的這個意見怎麼辦?”

寧山東笑一笑:“我把這意見帶回去,跟老書記商量商量。”

第二天早晨,封家明照舊喊社員去種麥子,可是一些人到鐵牛那兒,先問隊長那些“白臉”今天來不來。家明作了難,說:“他們就是來幹也不會這麼快,大隊得商量商量。”老籠頭說:“不行,他們不來咱們就不下湖!”許多人也說:“對,他們不來就不下湖!誰再下湖誰是龜孫!”說著便蹲下去端起了煙袋。幾個小青年興奮地喊叫起來:“罷工呀!罷工呀!”邊叫邊在鐵牛身上蹦上蹦下。

正在這時,四隊上工的隊伍從村裏走了出來,看見二隊這個陣勢,便停下腳步問怎麼回事。問清了,一些人也大叫:“二隊做得對!咱也不幹啦!”於是四隊的工也上不成了。三隊的社員正在村西南角集合,聽見這邊嚷嚷跑過來看,隨即也加入了罷工的行列。

四隊隊長寧勝利見到這個場麵,擺擺手大聲說道:“哎,我說兄弟爺們兒,咱們有什麼意見可以向大隊反映,但是不能不上工呀……”然而他的話馬上被眾人打斷了。眾人吆喝道:“不上!就不上!”

寧勝利見自己的話沒人聽,隻好與封家明一塊兒找老書記去了。他們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郭自衛是做不了主的,要找就得找封鐵頭。

老鐵頭正在家裏聽寧山東講昨晚上二隊社員會上的情況。封合作也坐在一邊。見寧勝利來說村前發生的事情,封合作驚訝地道:“他們還真得不幹了?”他焦急地拿眼去看爹,老鐵頭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開會!辦學習班!辦他三天三夜,最後挖出領頭的狠狠治!再不行就到公社報案!”

又是這一套。封合作自小就見識了爹的這些做法。他搖搖頭,便與寧山東和兩個隊長急匆匆走向了村前。

看見年輕的大隊副書記來了,三個隊的社員都停止了喧嘩,一聲不吭站在那裏。封合作此刻感到了內心的緊張。他自從當了大隊幹部以後,經常在社員大會上講話,每次講話都是很自信的,但這次不。他想想,自己恰恰是社員說的“白臉”中的一員,平時是很少到隊裏幹活的,便覺得有些羞慚。他又想,社員們提的意見也對,各級各行業抽的人員,按說是不應該再到隊裏分配的,可是這些年上麵就這麼規定,大隊又能怎麼樣?從另一個角度講,如果叫他們都回隊裏幹,那些人擔負的工作怎麼辦?唉,現在的事情真是難弄……

躊躇片刻,他開口道:“兄弟爺們兒,你們提的意見我都知道了。按理說,在外頭幹的人是不該回隊裏記工分糧的,如果回來分,那麼也要交給隊裏買工分的錢。我承認,這幾年有些人,像亦工亦農人員交隊的買工錢叫大隊截留了。這是不對的,應該糾正過來。大隊果園的收入,也應該適當分給各隊一部分。可是,有些勞力是公社無償調用的,大隊也沒有辦法。不過有一條我應該向大夥檢討,就是平時參加隊裏的勞動太少,從今天就開始改正!走,咱們快上工吧!”

說著,他轉身尋見他所在的三隊隊長費有基,從他手上接過一條牛的韁繩,就與他一塊向南嶺走去。

見大隊副書記帶頭下了地,三個隊的社員也便不再議論什麼,一個個在自己的隊長帶領下出了村子。

不料第二天,正好公社開支委幹部會,封合作等人沒能到隊裏去幹活,社員們立即又把工停了下來。

喊了半天喊不出人來,封家明便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家裏蹲著。他的胃早有毛病,平時常常咯氣,這會兒生起氣來就抻著脖子一聲接一聲像公雞打鳴。細粉看見男人這樣子,像個女俠似的卡著腰說:“都不聽話,是些什麼×社員?我給你罵他們一頓!”說著騰地跳到高高的磨頂上便要向四周開口。家明捂著心口喝道:“你個死女人,快給我下來!”細粉隻好悻悻地跳下地,嘟噥道:“不叫俺幫忙,你自己憋死自己吧!”挎上籃子就到菜園去了。

封家明蹲到日上東南天,仍然愁腸百結。這時,他卻隱隱約約聽見南嶺上有人打喝溜。是哪個隊下湖種麥子啦?他站起身往南嶺上望望,卻並沒見有人使牛。可是那喝溜聲還是響著,而且聲音聽起來十分熟悉。封家明再仔細看看,發現南嶺的最高處有個人影,是誰看不清楚,喝溜聲好像是他發出的。

是誰?不使牛耕種打什麼喝溜?封家明覺得奇怪,便打算到那裏看看去。

一步步走近南嶺頂端,那喝溜聲也越來越清晰。又一聲傳到耳中,封家明心裏一動:這不是爹的聲音麼?再抬頭看看嶺頂,果然是爹坐在那裏,是他在打喝溜!

幾十年沒使再使牛了,今天為啥又一個人在嶺頂上打喝溜?懷著一肚子疑問,封家明快步走上嶺頂,走近了爹。

兒子的到來似乎並沒有引起大腳老漢的注意。此時他披一件被夾襖,依然坐在一條地堰上打著喝溜。他半仰著頭,眯縫著眼,用他那條老嗓子唱著莊戶人祖輩流傳下來的喝溜:

嘿哎咳……

嘿喲嗬……

喲嗬嗬嗬嘿喲嗬……

這種吆牛號子封家明自小就聽慣了,而且他自己也會唱。多少年來,多少個播種時節,這裏的山山嶺嶺不都是響遍莊戶人的喝溜聲!這喝溜,唱起來是沒有詞兒的,隻是“嘿哎咳……嘿喲嗬……”地唱些襯字;調子也不一律,因人而異。正是這種沒有詞兒的唱,越發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印象,激發起人們的種種聯想:有的高亢激越,像一支讚美五穀之神的頌歌;有的纏綿婉轉,像是對土地傾吐的心曲;還有的縈回悠遠,一唱三歎,像在訴說莊稼人世世代代的悲歡……在這種響遍山野的喝溜聲中,則是男女老少揮汗如雨不遺餘力的勞作,是讓每一個真正的莊稼人看了都會深深激動都會自覺投入的場麵!

可是今天呢?

封家明抬頭看看,四周田野空空蕩蕩,一塊塊亟待搶種的土地上隻有一叢叢衰草在秋風中簌簌抖動……他心裏一陣發酸,眼中差點滴下淚來。同時,他也深深聽懂了爹在今天異乎尋常喊出的喝溜聲!

噙著兩包熱淚,封家明沒再向爹那兒走去,而是邁著大大的步伐走下了嶺,走回了村子。一會兒,他與他的兒子封運壘以及他的小舅寧可玉趕著牛去了西北湖。到了一塊秋茬地裏,封家明讓可玉撒種,運壘撒糞,他自己則套上牛,用鞭杆兒一敲犁把,就劃出了一道可以播撒種子的壟溝……

封大腳那蒼老而又蒼涼的喝溜聲還在南嶺上響著,從上午響到下午。

第二天早飯後,那喝溜聲又傳到了村中。這時,二隊跟在封家明身後出工的人多了一些。別的生產隊也有了牽牛下地的。這樣,天牛廟村外的田野裏,終於有了一些能與大腳老漢相呼應的喝溜聲。第三天,在這些喝溜聲中,大腳老漢的那條老嗓子悄悄隱退了,同時,南嶺上也不見了他的身影。

但下地幹活的人仍是不多,播種的進度仍是非常緩慢。一直到向陽嶺冬整會戰再次開始,天牛廟的麥子也沒種完。後來,許多地剛播下種子就來了第一場雪,那麥苗一棵也沒能露出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