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幾年,沂東縣在每年的正月裏都要召開縣、公社、管理區、大隊、生產隊五級幹部大會,總結上年工作,安排當年計劃,也算是一年一度的“誓師大會”。會在縣城開,幾千人湧進去,縣直機關的每個單位幾乎都作了大會的臨時宿舍。這種會一開就是五六天,大會中會小會連環套,每個公社開辦一個食堂,真正是熱氣騰騰。
對這個會全縣上下一過了年就開始準備。準備工作千頭萬緒,歸根結底還是往會上領人最難。領誰?領生產隊長。每年秋後,這些共和國的最低一層幹部們多數不願再繼續吃苦受罪,一躺一大片,集體的事再也不問。這叫“伸腿”。那麼每當過了年,村幹部首要的工作便是幫生產隊長“蜷腿”。讓他們爬起來,再充當一個生產隊幾十戶人家的領導者。而“蜷腿”成功的標誌,便是看他去不去開五級幹部會。如果去,那麼他就等於和大隊訂下了再幹一年的契約。
這年秋後,天牛廟村八個隊長有七個伸了腿。一過了年,支部書記郭自衛就急得嘴上長了燎泡。因為五級幹部會年前就下了預備通知,定在正月十七召開。從初三開始,管理區紀書記就挨村統計,到底還有多少隊長的腿在伸著。郭自衛親眼看見紀為榮有一份“伸腿蜷腿一覽表”,全管理區的隊長姓名都在,誰的腿是蜷著的,誰的名下便是一條紅杠。而鐵牛廟的紅杠隻有一條。紀書記說:“生產隊長在最基層,不把他們拉去開五幹會,工作叫誰落實?”他命令郭自衛,讓他在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要把所有隊長的腿給蜷過來。正月十六報到的時候如果缺了一個就拿他是問。
郭自衛感到壓力很大,便到老書記那裏討主意。自從三年前老書記把位子讓給他,他大事小事依然聽老書記的,唯老書記的馬頭是瞻。他把給隊長蜷腿的事一說,老鐵頭胸有成竹:“支部委員包到人,分頭動員。實在不行就組織社員選舉,選上誰就讓誰幹!”郭自衛覺得是應該這樣辦,急忙把支部成員找來分工包人。六個支部成員,郭自衛主動提出動員兩個,其他幾人一人一個。在確定具體對象時卻發生了爭執,分給誰誰就說自己包的難。郭自衛隻好說:“抓鬮!”於是各人所包對象就由一個個紙蛋蛋決定了。
封合作抓的是封家明。他決定當天晚上就去。自從把王作蘭娶來家,他是越來越不願在家裏久呆了。他也痛恨自己:本來在白天看著那個肉堆就惡心,可是一吹了燈卻不可避免地束手就擒作了王作蘭的俘虜,而且有時一夜還作好幾次。夜晚的肉體,白天的精神,形成兩把兵刃一天天地對他進行著夾擊,讓他心情悒鬱不堪,一張臉也漸漸少了血色。他就帶著這樣一張臉去了封家明家裏。不料,一進門他卻看見羊丫坐在那裏。他覺得十分尷尬。他想起了她對他的癡情以及他對她的絕情。封合作心想,說實話,比起家裏的那個肉堆,羊丫是不知好了多少倍的。唉,說一千道一萬,就怨中央文件下晚了,如果早下兩個月,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接納她的!可是如今什麼都完啦!封合作進門時深深歎了一口氣。
羊丫見了他神情也有片刻異樣,但轉眼之間就恢複了正常。她說:“喲,封書記來啦?坐吧。”封合作便笑笑:“你也在這裏呀?有什麼事嗎?”是羊丫說:“俺是找俺哥要運品的地址的。”“找他的地址幹啥?”“寫封信問問,那裏俺能去不。”封合作的心裏便“咯噔”一跳。他想這都是我逼得她呀,是我拒絕了她的愛讓她走投無路的呀。想到這裏心裏湧上一片深深的歉疚,坐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了。可是羊丫好像並不太難過,她用一張紙抄好地址,站起身跟他說一聲“走啦”,就輕輕盈盈離開了這兒。
心情不好,思想工作便也沒法出色。他對封家明的第一次動員失敗了。盡管他一再強調隊長工作的重要與光榮,盡管封家明的老婆也希望男人繼續當中央領導在天牛廟村第二生產隊的代理人,可是封家明隻有那幾句話:“不幹了!堅決不幹了!人心這麼散,沒有一個聽嚷嚷的,咱還幹個啥?”
隔一天再去,盡管封合作這回是苦口婆心,封家明還是不點頭。
其他支委的工作也不順利。眼看過了初十,時間不等人,有的支委就采用了選舉的法子。這種選舉十分艱難而尷尬。在選舉前,有的隊長先聲明不能選他。有的還當眾詛咒:“誰要是選我不得好死!”等選舉結果出來,被選上隊長的人如喪考妣,表示堅決不幹,然而支委幹部說話了:“這可不是我的意見,這是大夥的意見!你不幹再叫誰幹?”加上社員中間有人插嘴勸說,被選的人隻好委委屈屈地應下。
封合作做不進工作去,但他又不想組織選舉。因為他了解這個二隊,目前最合適的隊長人選還是封家明。這人莊稼活樣樣精通,幹活從不偷懶磨滑,在過去就是個生產隊長的材料,隻是因為他不是貧下中農便沒敢重用。去年秋天費小杆讓紀書記撤了職,他頂上去正合適。
他決心把封家明的腿蜷過來。他見自己不能完成這任務了,便把老頭子搬了出來。
老鐵頭聽了兒子介紹的情況決定親自出馬。這天早晨往肚裏裝了茶,就慢悠悠地來到了封家明的家裏。他一去把這家人全嚇了一跳。因為在他們與老人分家搬到村西十幾年來,老鐵頭還從未踏進過這個院門。於是便慌慌地笑著招呼笑著讓座。細粉會說話,此時大爺長大爺短地連聲叫,並找出錢來讓二兒子運壘趕快去買“洋煙”。
老鐵頭坐下後瞅著封家明說道:“家明侄子,聽說你不願幹隊長?”
家明低下頭說:“是。”
老鐵頭說:“得幹呀。如今上級不叫講成分了,你當隊長正合適。”
封家明咧咧嘴說:“如今隊裏的事,真愁人。”
老鐵頭說:“工作哪有一帆風順的。拿我這些年來說,就容易嗎?”接著老鐵頭就向封家明講起了自己的曆史,主要意思是怎樣克服困難帶領全村社員一步步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封家明早就聽說過,他每年正月裏向伸腿的隊長們做工作都是講這些,把人家都講煩了,有的人不但不聽並且頂撞嘲弄他。可是封家明不敢這樣做,因為他是第一次跟這老漢打交道,而這老漢在他眼裏是威嚴的化身。
在老鐵頭說話的過程中,細粉不住地在一旁訓男人:“你看你,幹就是了,還用老書記費這唇舌?運品他爹,你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說你是什麼驢性!”
經老婆反複地這樣說,封家明也覺得自己再堅持下去就太不給老書記臉麵了。罷罷罷,我就再幹一年吧,再出多大的力再受多少窩囊氣我也忍著!另外,一個隊二百多口子沒人出麵領著幹活,難道都蹲在那裏等著挨餓不成?
他對老鐵頭道:“大爺你甭說了,我聽你的。”
老鐵頭把大手一揮,張開拿掉假牙的嘴響亮地笑著說:“這就對啦!這就對啦!”
至正月十五,天牛廟八個隊長有六個好容易應了差。還有不應的兩個,在大隊準備好拖拉機送幹部去縣城報到時,郭自衛與封合作等人決定把他們強行拖到車上。對其中的一個成功了。另外的一個,隻抱出了他的被子人卻賴在床上不起。郭自衛對他無可奈何,又發現已經上了拖拉機的隊長也有不夠老實想跳車回家的,便趕緊讓司機發動起機器,帶著七個隊長開向了縣城。
這一去五天後才回來。
五級幹部會上是吃鍋餅的。封家明不忍心把分到的都吃到自己肚裏,一頓剩一小塊,到散會時攢了半包袱。回到家裏,他拿出一半讓老婆孩子品嚐,剩下的就拎在手中去了爹娘那裏。老公母倆見了這種白麵做的好東西都笑逐顏開。繡繡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卻咬一口就拿到燈下瞅瞅,一邊嚼一邊讚歎:“鍋餅真香呀!鍋餅真香呀!”
她吃下幾口,又起身摸索到院裏,招呼可玉和羊丫來嚐嚐。這兩個人來到堂屋跟封家明打一聲招呼,也分別拿了一塊啃起來。
接著,羊丫就問封家明去開會都聽到了什麼。封家明說:“就聽著光說三中全會。”羊丫說:“別沒啦?”家明說:“別的咱記不著。”羊丫就笑他哥笨,笑得嘴邊餅渣兒直掉。
這時封家明忽然像記起了什麼,小聲說:“有一件事,開會的人都在私下裏說,好像是別的地方開始分田單幹了。”
“啥?”大腳老漢立馬停止了咀嚼,讓鍋餅在左腮上鼓起一個大包。其他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寧可玉忙問:“真的?是哪裏?”
封家明道:“人家說是南方,安徽。”
大腳站起來把腳一跺,大聲叫嚷起來:“你看看你看看!我說鐵牛叫要出大事吧?前幾天我當是應了給地富摘帽,不是的不是的,是要分地了呀!”
繡繡老太急忙製止他道:“你亂嚷嚷啥?想死呀?”
寧可玉站起身激動地一遍遍說:“好啦!可好啦!”
隻有羊丫對此消息無動於衷,照樣啃手裏的鍋餅。
第二天晚上,封家明又被大隊叫去開會。到會的是支委和各隊隊長,老鐵頭也臉色陰沉地坐在那裏。這次會議隻有一件事:郭自衛讓大家不要傳謠,誰也不準再在村裏說南方分地的事。
一出正月,被改變了成分的寧可玉開始為自己蓋新房了。他向大隊申請了一塊宅基地,很快買來了充足的磚石木料,從本村找來一幫會蓋屋的匠人幹了起來。從此寧可玉也不再回大腳家的小西屋裏睡覺,而是在建房工地上搭了個小棚,日夜在那裏看守著。
在寧可玉的牆基一天天高起來的時候,關於寧可玉從何處弄了這麼多錢的疑團也在人們心中日漸滋長起來。這幾年村裏凡是蓋新屋的人家,沒有一個不借錢的,而這個寧可玉就沒向別人借一分。有人對大腳老漢說,你這個老家夥真不簡單呀,能攢下這麼多錢給你小舅子蓋屋!大腳卻連連搖頭否認:“沒有的事!我到哪裏弄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那錢是哪裏來的。”這麼一說,村裏的人揣的疑團便更大,對這個光棍漢的猜疑達到了空前熱烈的程度。很快,一個說法在村民中間不脛而走:寧可玉的錢是他老子寧學祥留下的。三十多年了,這錢藏在哪裏?就藏在村中央的那口大井裏。因為有人回想起在正月底的一天半夜,曾看見寧可玉從那井裏爬出來,那人問他幹啥他則說是撈水筲。然而撈水筲怎能在半夜裏撈呢?為了驗證這一說法,有人還親自下到井裏去看。這一看果然發現了秘密:在那貼近水麵的地方,有一塊石頭被人動過,抽下來一瞧,裏邊竟然是個能藏一隻豬崽的暗洞,在洞角裏還遺留下兩塊有著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全村人都被這一發現驚呆。人們認定,寧學祥藏在這地方的銀元數目是很大的,有人說有一千塊,有人則說有兩三千。具體數目確定不下,反正是很多,不多的話寧可玉就不至於連兩塊銀元丟在那裏也沒察覺。
這事立即在全村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有人議論:寧學祥這個老地主真是有心計,他竟能留下這麼多錢給後輩用!更多的人是眼饞,說,你看人家到底是有福,形勢一變又成了財主!經曆過當年土改的貧雇農們則一致地表示出憤怒:操他娘,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大筆浮財沒挖出來!他們就去找當年的土改領導人膩味。老膩味更是痛心疾首,連聲說:“俺失職了呀!失職了呀!依我看,中央給地主摘帽就是不該!依著我,非再搞一回大複查不可!”他去找封鐵頭,無比憤慨地說了這事,建議大隊把那筆浮財收回來。老鐵頭沉吟了一會兒說:“算啦,現在的形勢不是往年啦。再說,這些年可玉也真不容易。”老膩味隻好悻悻而去。
大腳老漢是在街上閑逛時聽到這些的。聽到了這些之後恍然大悟。他記起了許多年前小舅子在井台邊的俯視與那次莫名其妙的“跳井”。他記起了半個月之前的一天半夜小舅子悄悄出門又悄悄回來,第二天卻將濕漉漉的棉褲放在院裏晾曬。更讓人生疑的是從不出門的寧可玉有一天突然說去青口玩玩,第二天卻帶回兩個滿口東南鄉口音的人,一來就鑽到小西屋裏嘀嘀咕咕,半夜時分又奇怪地走掉,而寧可玉卻向家裏人說他們是到沂東縣城辦事正好與他同路,到家裏來討水喝的……明白了,全明白了。小舅子是看到自己摘帽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了,才從井裏取出銀元,到青口找人換成票子的。大腳知道,如今那銀元是很值錢的,青口那邊常有打漁的來收,一塊換七八塊錢。可玉要是有幾千塊銀元,那得換多少錢!這個雜種操的心裏真能藏事呀,有那麼一筆錢,三十多年卻連誰也沒有告訴!還有,我跟他姐收留了他把他養大,他取了錢卻不給咱一毛一分隻顧給自己蓋屋!無情無義呀,狼心狗肺呀!老漢越想越氣憤,急忙一歪一頓地回家跟老婆說這事。
繡繡老太聽了大腳的訴說卻平平靜靜。她用手攏攏已經花白了的頭發說:“那錢咱不該要。”大腳說:“怎麼不該要?這些年,咱供他吃穿供他上學!”繡繡老太說:“這是兩碼事。”大腳耿著脖子說:“就該要!你不好張口我張口!”繡繡說:“不要咱張口,人家可玉已經跟我說過,要給咱一些錢,是我不要的。”大腳老漢立馬把嘴張得老大,愣愣地說:“你為啥不要?為啥不要?”繡繡這時候兩包眼淚暗暗湧出,低下頭說:“他爹,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老漢心裏“咯噔”一下,旋即說:“噢,你看我,又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