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那是十天前的一個下午,大腳老漢和羊丫都不在家,寧可玉來到了堂屋他的老姐姐跟前。繡繡看他雙目放光欲言又止,問:“可玉,你有事?”寧可玉便從兜裏掏出了兩大紮拾元票子放到了她的手上。繡繡嚇了一跳,說:“你哪來的這麼多錢?”寧可玉便說了:“姐,出頭之日到了,我也不再瞞你了。這錢是咱爹留下的。四七年快搞大複查的時候,咱爹悄悄把我叫到他屋裏跟我說,他自從八路到了這裏,想置地又不敢,就把錢一年年地攢著。他說眼看窮鬼們又要分地又要分房,這錢放到哪裏都不放心,他就在一天半夜偷偷下到那口大井裏藏下了。他跟我說,這錢連我娘都不知道,讓我也別告訴她。後來,我爹我娘就都死了……眼下地富摘帽了,我就把它取了出來。我把它換了錢,這兩千給你花。”繡繡老太把錢放到桌子上,搖搖頭說:“可玉,這錢我不要。”可玉說:“你怎麼不要?俺這條命還是你藏下的……”說到這裏寧可玉的眼圈就紅了。繡繡說:“藏你是應該。可是這錢是他的。他的錢我不花。五十年前我就不是他的閨女了,如今怎能再花他的錢?”寧可玉明白了。明白了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半天他才哽咽著道:“姐姐,那我隻能給你叩頭了!”說完站起身,莊莊重重地雙膝跪倒。在額頭觸地的那一刹那,這個老光棍失聲大慟,趴在地上好長時間沒有起來……

寧可玉的新屋很快蓋起來了。這新屋一起就讓全村人刮目相看:它太高級了。許多年來天牛廟村除了寧學祥的老宅好些,是青磚青瓦,其他的全是亂石牆、山草頂。進入七十年代水泥瓦是興起了,可是頭幾年無論誰家蓋屋都還不能全用,隻在屋簷處用上兩三行,美其名曰“四不露毛”;近幾年才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整個房頂全用。而這回寧可玉蓋屋,不光砌牆用了紅磚,院門用了鐵的,那屋頂竟用了從沭河西邊買來的瓷瓦!那種瓦結實得很,一敲“鋼鋼兒”響,而且光光滑滑的釉麵映日也明接月也亮,日夜向村民們展示著連寧家老宅也沒有的氣派。老膩味看看享受了多年的鬥爭果實今天相形見絀,一個勁地嚷嚷:“毀啦毀啦!日他閨女西風壓倒東風啦!”

想不到西風一天天更加強勁。這天忽啦啦再一刮起,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刮懵了:那寧可玉竟然買來了電視機!這種“小電影”在城裏人家也不多見,更甭說在天牛廟了。天牛廟剛興起的是收音機,二三十塊錢一架,有十來戶人家已經擁有,每天晚上都有人去聽,覺得可以擰來擰去選節目比廣播喇叭好了一百倍。想不到寧可玉竟置買了比收音機又好一百倍的東西。因而,在寧可玉買回電視機的當天晚上,他那新屋早早擠滿了人。剛放了一會,院子裏人聲鼎沸,眾口一辭地喊:“出來放!出來放!”寧可玉便把電視機搬了出來。在院裏放一會,院子外麵又是人聲鼎沸,又是眾口一辭地喊:“到街上放!到街上放!”寧可玉說:“不行,線子夠不上。”於是一陣“唰唰”作響,三麵院牆上竟然全爬滿了孩子。爬不上牆頭的人便往院裏擠,人潮湧動恰似一池春水。

這天晚上大腳一家早已得到了寧可玉的邀請。寧可玉自從新屋蓋起之後已經自己開夥辦飯獨立生活了,可是這天晚飯前他卻特地回家讓老公母倆和羊丫都去看電視。羊丫一擱飯碗就走了,繡繡老太卻說啥也不去。大腳老漢捺不住好奇心去了,到那裏卻讓人擠得一把老骨頭將要散架隻好提前回來。他對比一下自己看電影都是看反麵的經驗,到家裏對繡繡嘟噥道:“那營生好是好,就是不能看反麵。能看反麵就不挨擠了。”

第二天,大腳老漢的閨女枝子來了。來時又捎了一雙一大一小的鞋。對閨女的這種舉動老漢有些奇怪。閨女自打出嫁以後很知道孝敬爹,每年年前都要用娘教給她的手藝給爹做一雙鞋送來。可是今年該送的年前已經送來,年後為何又做一雙呢?經老漢追問,閨女吞吞吐吐說明了意思:兒子大國說了個對象,但沒錢送彩禮,想讓爹出麵說說,讓可玉借一點給她。老漢看看那雙鞋,想想閨女家生活的艱難,便道:“行,可玉保準還有閑錢,我去找他說說,借個三百五百的給你!”當即去村後找小舅子。然而小舅子弄明白老漢的來意卻把脖子搖得像根鑽杆兒,說:“沒有啦沒有啦,你跟枝子說說,叫她另想辦法吧!”老漢說:“你真沒有還是假沒有?”寧可玉說:“是真沒有!蓋了屋買了電視就全花光啦!”大腳老漢隻好兩手空空地回去。枝子見沒借著,眼淚汪汪地回了自己的家。

寧可玉的室外“小電影”一直放了三個晚上,每天晚上都放到播音員說聲“再見”屏幕上雪花飛舞。這時候夜已經深了但還有一些年輕人戀戀不舍,膩味的閨女小米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二十出頭像她已出嫁的姐姐小麵一樣俊俏的姑娘每天晚上都是最後一個離開這院子,而且在離開時都是一步三回頭,兩隻秀目裏流露出無盡的留戀。

第四個晚上她離開時,還沒走到門外,寧可玉卻追上去小聲說:“小米你等等。”小米就站下了。寧可玉看看門外的人走遠,把院門關上說:“電視還沒完,你想看就再看。”小米詫異地道:“不是再見了麼?”寧可玉說:“那是山東的再見了,北京的還沒再見。”說著他去電視機上一擰,果然又有一個俊女人冒出來捂著鼻子哭。小米喜出望外,蹦了兩蹦歡快地說:“真是還有哩!真是還有哩!”

接下去是到屋裏看了。這回隻有兩個人在一起。小米對比一下剛剛經曆的嘈雜與擁擠,感到極其幸福極其熨貼。她一邊看一邊說:“真好!這樣看電視真好!”寧可玉瞅瞅她,再瞅瞅她,開口說道:“小米,你要想這樣看,往後咱就天天這樣看。”小米問:“就咱兩個人,別人都不叫來?”寧可玉說:“嗯,就這樣。”小米想想說:“不行吧,兩口子才能這樣呀。”寧可玉說:“那咱們就作兩口子唄。”

小米聽了這話,一下子站起身愣愣地去瞅寧可玉。寧可玉不知她要幹啥,也緊緊張張地站了起來。過了片刻小米說:“給你當老婆不行。”寧可玉急忙問:“怎麼不行?”小米說:“你太老,你都四十多了。”寧可玉說:“我四十多了也還沒結過婚。”小米又羞羞地道:“人家說你是……半截。”寧可玉指著窗外的上弦月說:“半邊月亮能照遍乾坤,我半截也還管用。”小米瞅著電視想了片刻說:“那,我就跟著你!”寧可玉聽她說出這句話,一下子就把她抱到了懷裏。

北京的播音員也再見了。在一片略帶青色的光亮的照耀下,寧可玉在床上把小米剝成了一條銀魚。他摸摸他盼了大半輩子方才盼到手的那塊毛發叢生的福地,再摸一摸自己那隻剩下半截的物件,不由得淚水四濺。他咬一咬牙躍上去,奮力一頂,那條銀魚便直扭直叫。寧可玉不管她,隻顧一下下衝撞。但奇怪的是,時間雖然很久了,卻一直等不來他在自殘之前經常體驗的那種極致那種爆發。終於,他對自己這種沒有結果的操作也覺得無聊了,才從小米身上爬了下來。小米喘一口粗氣說:“唉喲唉喲,隻剩了半截就這麼厲害,要是囫圇著俺還不得死?”話音裏透出由衷的慶幸。

半夜時分小米走了。臨走時寧可玉和她約定,明天就到公社登記,並讓她不要告訴她爹。小米點著頭,一一答應。

第二天寧可玉跟身為隊長的外甥封家明打了個招呼,說要到十裏街買東西,便推了自行車去村西公路上等小米。等了不大一會兒,小米果然邁著略顯艱難的步子走來了。當她跳上自行車後座,寧可玉回頭問:“還疼?”小米握著小拳頭敲一下他的後背:“不疼怎的?你個大流氓!”

下午二人方從公社回來,車前車後都掛滿了置買的衣服和其他用品。按照寧可玉的設計,小米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村後的瓷瓦房與他結婚。寧可玉先將剛買來的華國鋒畫像端端正正貼在正房牆上,然後自編自寫了幾副喜聯,其中的一副為:

嚴寒霜雪四十載

春雷響過重作人

寫好喜聯,準備好鞭炮,寧可玉隻身去了村前老家,打算讓他姐姐、姐夫參加他的婚禮。繡繡老太一聽他要結婚立即喜上眉梢,可是一聽說新娘子是小米卻勃然大怒:“可玉你是胡作!你是一見天日就不知姓啥啦!你趁早跟小米散了,要找媳婦的話找別人!”大腳老漢也用氣憤的眼神看他的小舅子:“你呀,你是小老舅舔貓×,找死!”然而寧可玉不理會他們的指責,見請不動老公母倆便一個人走了。回到他的瓷瓦房,在小米的幫助下貼好喜聯,接著自己動手放響了鞭炮。

鞭炮響起後村裏人自然趨之若鶩。當他們看見寧可玉正與小米笑眯眯站在那裏接受人們的檢閱,並大把大把地發放著糖果,其驚訝程度不啻遭了一顆炸彈。遭炸的人再化作彈片再去炸別人,一時間全村都讓炸得沸沸揚揚。一群群的人向瓷瓦房湧來,看得真切了再帶著領到的糖果和各種各樣的表情離開。

老膩味與老婆金柳正在家裏閑坐,對村後隱約傳來的鞭炮聲並沒有給予太多的注意。消息是鄰居家的女人的。一聽這消息金柳先是愣了片刻繼而拍手大笑:“哈哈,真是報應!真是報應!他爹,還不快去叫地主羔子喊你老丈人!”老膩味不相信,問鄰婦:“是真的嗎?那小死丫頭是去十裏街截布的呀!”鄰婦道:“你去看看就是!”

老膩味便去了。他一走近那個院子,看熱鬧的人立即興奮地為他讓出了一條通道。一見小米果然正在那裏滿麵春風地發放糖果,老漢跺一跺腳發出了如雷巨吼:“小米你個小浪×,快給我死回去!”小米有些害怕,立馬躲到了寧可玉的身後。寧可玉向貧協主任笑著說:“嶽父大人來啦?快坐下喝茶!”老膩味一蹦三尺高,罵道:“你這狗日的地主羔子!你要打算把小米怎麼樣?”寧可玉說:“不是很清楚麼?叫她跟我結婚呀!”老膩味說:“你想得倒好,誰屑跟你個地主羔子!”寧可玉掏出結婚證書說:“對不起,你看這是什麼?”老漢一看馬上傻了眼,咬著牙說:“你這是騙來的!小米不會上你的當!”寧可玉把身後的小米扯出來說:“你問問小米吧,問她願不願跟我。”小米瞅了爹一眼,堅定地說:“我願跟他,爹你回去吧!”這時候圍觀的人發出了一片“嗷嗷”叫聲。老膩味惱羞難捺,脫下鞋就去打寧可玉。寧可玉則扯著小米跑到屋裏關上了門。老漢進不去,一拳頭砸碎了門玻璃,嘶啞著嗓子罵:“我操死你髒娘!當年我沒砸死你,今天你就狂到老子頭上了!你給我出來!快出來!”

這時,封合作來到了這裏,見老漢正在鬧騰,就把他拉走了。老漢一邊走還一邊罵個不止。

對這樁突發而奇異的婚姻人們整整議論了一天,有讚同的有反對的當然也有持無所謂態度的。可是到了晚上,幾乎全體村民都這對二位新人表示了憤怒。因為在他們又像前幾天晚上那樣去看電視時,卻發現寧可玉的兩扇綠漆鐵門緊緊地關閉著,而到房後聽聽,便能聽見電視在響一對觀眾在笑。

人們不能容忍這二人對於幸福的獨享。一些小青年和孩子圍著這座院子直打轉轉,焦躁得像一群餓狗。一些人用肩膀把那鐵門撞得震天響,屋裏的人卻依然不給開門。實在無法,有些腿腳靈便的便翻牆而過,直接去了屋門。而寧可玉和小米視若無睹,他們隻好趴在門窗的玻璃上看。盡管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但他們還是趴在那裏堅持,希冀著那門能夠打開。不料時間不長,裏麵的寧可玉卻把電視關了把燈也關了,接著聽到的就是小米的哼哼唧唧。他們氣得罵:“咱也去操他娘呀!操出兒孫好掙錢買電視呀!”

第二天晚上也是如此。

不過在這兩個晚上,寧可玉和小米曾遭受到老膩味的多次幹擾。在寧可玉娶了小米的當天大鬧一通走後,他立馬找到封鐵頭瘋了似的吆喝:“日他娘這是階級報複!純粹是!你快叫郭自衛帶民兵把小米搶回來!”封鐵頭說:“人家都登記了,你能幹涉婚姻自由?”老膩味說:“他自由?他自由了我就不自由!貧協主任的閨女叫一個地主羔子拐去了,我這張臉往裏擱?”老書記瞅瞅他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搖搖頭道:“我早看出,那寧可玉不是善茬子。他是成心找上小米的。”老膩味問:“你說怎麼辦?”封鐵頭說:“沒法辦。”老膩味一拍大腿眼淚又淌出來了:“俺那皇天,俺閨女就叫地主羔子白日啦?那地主羔子還是個半截子貨,要害我閨女一輩子呀!”哭一陣,他又咬牙切齒道:“小米小米這個女叛徒!江青跟張春橋他們搞四人幫,女叛徒就跟地主羔子搞二人幫呀!我再也不認你我個閨女了!”老鐵頭聽了隻是微微笑。到了晚上,老膩味便去寧可玉的新屋門外叫罵,口口聲聲叫著“地主羔子”、“女叛徒”,指出他們沒有好下場,因為“四人幫”沒有好下場,所以這個“二人幫”也不會有好下場。他的譴責與叫罵得到了許多想看電視而不得的人的熱烈擁護,他罵一句,其他人也跟著罵一句,好像“文化大革命”時的領呼口號。然而盡管他們甚囂塵上,屋裏的“二人幫”卻置若罔聞還是一心一意看電視。老膩味罵一會兒實在覺得累了,隻好主動收兵回家,撇下一幫青皮小夥繼續對“二人幫”進行抗議和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