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老漢和兒子封家明、小舅子寧可玉、老籠頭連同另外兩家共分了一條黑犍牛。這天晚上幾家因為耕地的次序問題爭吵不休。封家明先提出,通過抓鬮排號,一家家地來。可是寧可玉不同意這辦法,說如果誰抓到最後,那麼就比第一家晚耕許多天要吃大虧。兩種意見均有支持者,爭來爭去寧可玉的意見占了上風。最後決定:還是抓鬮,但按這順序一家隻用半天,一輪結束後再來第二輪,這樣各家完成春耕的時間就大體上差不多。半夜時分,六戶人家終於將鬮抓了。
大腳爺兒倆的運氣不好,家明在第四,老漢則在最末。老漢一邊往家走,一邊用左手打那抓鬮的右手:“你說你,怎麼不爭氣呢!怎麼不爭氣呢!”
黑犍牛自從分來,是幾家輪流喂養的。也不知誰家沒有認真喂,反正一個月下來後膘色減了不少。晚上大腳老漢說起這事很氣憤,並要各家在耕地時依照舊例都煮一些黃豆給牛滋補滋補。幾個戶主答應著,但第二天下午老籠頭到寧可玉的地裏牽牛拉犁時,發現他那盛草的籃子裏是一粒豆子沒有隻有一些爛花生秧。老籠頭想:操他娘,你不加料咱也不加料,牛也不是咱一家的。他將牛牽到自家地裏,連草都沒讓它吃一口,就與兒子大木套上犁開始耕了,直耕到天色黑透牛眼再不辨路。那煮好的料豆拿回家,拌上鹽,成了飯桌上的一盤小菜。
三天過去第一輪結束,緊接著又開始了第二輪。這時那牛拉起犁來便明顯地吃力了。可是人們顧不上它,大家想的隻是趕緊把自己的地耕完,越快越好。
第二輪的第三家是寧作實,他天還沒亮就將牛拉到地裏,然而當午後封家明將草料挎到地裏,讓兒子運壘去牽牛時,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直等到日頭到了西南天,運壘才將牛和犁弄來。封家明問為啥這麼晚才牽來,運壘氣呼呼地道:“人家就是不卸牛,我有啥辦法?”封家明就有些生氣,說:“怎能光顧自己不顧旁人呢?”他想叫牛吃點草料再幹,可是當他把拌好熟豆子的草送到牛嘴下邊時,那黑犍牛卻一口不吃隻是站在那裏喘氣。再等一會兒,牛還是不吃。運壘瞅瞅已經西斜的日頭,說:“爹,動手吧。”封家明便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
在地頭上擺好犁具,運壘牽著牛往那裏走時,牛卻把四條腿撐著不動,封家明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才驅動了它。運壘給它在脖子上放上梭頭,係好繩扣,封家明便發出了行動指令:將鞭杆在犁把上敲一下,喊一聲:“呔!”黑犍牛往前走了兩步,使犁尖插進了土中。可是當犁尖插得稍深,那牛便拉不動了。封家明將鞭子在空中炸了個響兒,想敦促牛使勁,不料就在那聲鞭響的同時,黑犍牛突然回轉身,低下頭且偏轉一點,將一隻尖尖的左角凶狠地向掌犁者頂來!隻聽“卟”地一響,牛角就插進了封家明的心窩,黑犍牛還不罷休,又將頭猛地高揚一下,封家明就讓它甩到了五步之外。
運壘被這突發事件嚇傻了。他跑到爹的身邊,看見爹的心窩有個窟窿正往外冒血,便急忙脫下自己的褂子給爹捂著。可是他捂不住,褂子轉眼就讓血洇了個透。他驚慌地喊:“爹!爹!”爹把眼睜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兒子,然後將身子一弓,一挺,就再也不動了……封運壘的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顧,看見那條黑犍牛還站在不遠的地方,跳起身瘋了似地罵道:“我日你奶奶呀!”抄起鐵鍁就朝牛身上砍去!黑犍牛也不跑,它看一眼那邊躺著的封家明,索性往地上一倒,任憑小夥子的鐵鍁一下下砍在它的身上砍進它的軀體。隻是當它脖子上的血管被砍斷時,它一躍而起,揚首向天“哞”地長叫了一聲。而後,它站在那裏再也不動,似乎是在傾聽脖子上的血流“嘩嘩”濺地的聲音。最後,它像一堵牆似地“轟”地倒下,砸起了一片塵煙……
封家明的橫死震動了全村。當他的屍體被抬回家時,幾乎全村的人都跑去了。看見大腳與繡繡老兩口相互攙扶著趕來撲向已死去的兒子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山搖地動般的哭聲。
老膩味也來了,他蹲在堂侄跟前哭過幾聲,流著兩行長淚說:“兄弟爺們看著了嗎?看著了嗎?走回頭路會死人的呀!”……
剛被任命為天牛廟村黨支部正書記的封合作也來了。他心情無比沉重地對死者親屬安慰一番,接著就把支委成員和八個生產隊長喊到大隊部開會,就這個嚴重事件發動大家討論。這次流著眼淚進行的討論會最後達成了一致的認識:搞了大包幹也不能放棄領導;麵對群眾高漲起來的勞動熱情要保持一定的冷靜。特別是對牲畜飼養與使用這問題一定要重視起來,萬萬不能再這麼混亂下去了。
其實在支部決議傳達到群眾時,群眾已經對牲口問題有了深刻的認識並有了切實的改正措施。當天夜間,全村的牲口不管是在誰家,麵前都有了充足的草和香噴噴的料豆。第二天再牽牛耕地,家家都像當年佃戶伺候財主老爺一樣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套,小心翼翼地使,如果牛會說話那就要與它商量著來了。扶犁的人跟在牛屁股後麵戰戰兢兢,連鞭子都不敢隨隨便便地掄,唯恐前麵的牛大爺猛然回頭給他來上一家夥。
與此同時,封家明的喪事也正在辦理。給封運品的電報已經去十裏街發走了,家裏人定下一個原則:等不來運品不出殯,一定要讓他跟爹見一麵。於是就不將死者拉到縣城火化,一直放在家裏。這期間,該來的親戚都來了,連寧可玉的媳婦小米也做出一臉悲色到這裏幫忙辦飯。本家與親戚人人都穿著孝,院子裏晃動著一片白色。
始終在堂屋守護著封家明的是他的幾位親人。封大腳在那裏呆坐一陣,便來上一陣爆發性的哭嚎:“俺的兒呀!俺那可憐的兒呀!……”繡繡老太是一直坐在兒子旁邊,但她沒再掉眼淚,隻是撫著兒子的一些傷病之處嘮叨。她說了兒子當年出夫支前讓涼水炸壞的腿,又說了兒子在六O年挨餓時落下的胃病,後來說到兒子眼皮上的一塊疤。她說那年兒子才五歲,眼上長了個癤子,毒得很,她用了好多偏方治都不中用,那癤子整天淌膿,疼得兒子老趴在她懷裏哭:“娘,俺疼死了呀!疼死了呀!”……她這麼說著,死者的另外幾位親人就在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第二天下午,大腳老漢又哭上一陣,突然對繡繡老太說:“不行,咱兒死得這麼慘,再說等來運品還得兩三天,這幾天咱得好好給咱兒辦辦。咱去請吹鼓手,去給他送湯!”繡繡老太道:“多年不興這些事了,你可甭弄。”然而細粉與運壘卻讚同老漢的意見。枝子說:“吹鼓手多年不幹了,沒處請呀,俺看光送湯吧。”老漢點點頭:“那就送湯。”兒媳說:“送湯也沒處送呀,前邊的土地廟子早就砸了。”老漢不假思索地道:“好辦,我去壘一個。過去讓土地老爺住破瓦缸都行,俺今天給他蓋個磚的。”說著就叫運壘寫了“土地神位”的紙條,到院裏找了二十來塊磚,讓孫子挑著跟他走。到了村前鐵牛旁邊的土地廟舊址上,他將磚或橫或豎鼓搗了片刻,便有了一座雞窩大小的建築物。他最後將紙條吐一口唾沫,伸手貼到裏麵的磚上,拍拍手說:“行啦!”
回到兒子那裏,他便發令讓大家去送湯。正在忙裏忙外幫著管事的老膩味知道了,立即找到他的堂兄阻止,說這是搞封建迷信,搞唯心主義,是絕對錯誤的。可是大腳不聽,對他不理不睬,依然招呼眾人前去。眾人便排成隊伍,由手端父親牌位的運壘和手提湯罐的左愛英領先,一路哭著去了村前。老膩味把腳一跺:“你看你看,亂七八糟的事都拾掇出來了,這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
不過,送湯沒能被老膩味阻止,卻叫另一個人阻止了。這人是封運品。
封運品是在他爹死後的第四天傍晚回到家的。這個已經變得粗壯多了的青年站在那裏聽弟弟講了爹的死因,再看看爹那張已經發青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掉下。過了一會兒天快黑了,大家又忙活著要去給土地爺送湯,細粉讓運品也去,運品卻擰著眉頭道:“我爹就死在土地上,你們還去敬那個X玩意兒!我不去,你們也都甭去!”說著他去弟媳婦手中奪下湯罐,往地上一摔,那米湯立馬濺了半院子。這湯便送不成了。老膩味在一邊看了叫好:“對呀運品,你這才是唯物主義哩!”
既然運品來了,那麼明天就要火化死者並安葬其骨灰。這一夜是死者在家的最後一夜了,大腳老兩口和兒媳、運壘等人均一刻也不離死者,哭泣聲連夜不絕。然而運品卻長時間離開了這屋,他把他姑羊丫叫到別處,嘀嘀咕咕好半天,還找筆找紙又寫又畫,也不知是在幹啥。
第二天早飯後是去縣城火化場。找來一輛地排車,把封家明抬上去,運品、運壘兄弟倆和羊丫在一片最為激烈的哭聲中拉車走向了村外。
到了縣城南嶺上的火化場,排了大半天隊,才輪上了封家明。等把骨灰盒捧到手,運品和羊丫領著運壘不回家卻去了嶺下的縣城。運壘問:“到城裏幹啥?”運品說:“送咱爹唄。”
來到縣城最繁華的大街上,運品雖像逛街者一樣散散漫漫地走著,卻悄悄把左腋下的骨灰盒蓋拉開一道縫,抓出骨灰來,一撮一撮地撒在了街上。起初運壘沒發現這點,等發現了之後吃驚地問:“哥,你怎麼把咱爹撒啦?”封運品邊走邊說:“甭叫咱爹下輩子再當莊戶人啦,咱把他送到這裏,叫他脫生個城裏人!”運壘著急地道:“哎呀,家裏的棺材都準備好了,等著埋咱爹,你怎麼能這樣辦呢?”運品依然撒那骨灰,說:“我這樣辦就對,這是為咱爹好!”羊丫也說:“對,是為你爹好!”運壘便知道今天的行動是哥和姑早在昨天夜裏就策劃好了的。
走過一條街,骨灰全撒淨了。封運品停下腳步,從兜裏掏出兩張紙片子往弟弟眼前一晃:“看看吧,這是咱爹的戶口本和糧本。”運壘一看,上麵果然寫著:
姓名:封家明
來世住址:山東省沂東縣城幸福街1號
……
沒等運壘全看完,運品就掏出打火機將紙片子燒著了。看著那團火最後化成灰片兒在街麵上飛、在行人腳下舞,羊丫一下子哭出了聲,封運品也是淚流滿麵。
三人回到家,那空空蕩蕩的骨灰盒自然引出了一場騷亂,尤其是大腳老兩口和細粉痛不欲生。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細粉隻好找出男人的一身舊衣裳,放到棺材裏充當死者,使這場喪事有了個結束。
封家明死後的第七天下午,羊丫剛要和眾人一道去為哥上“頭七墳”,從公社開會回來的封合作忽然找到她,說公社供銷社肖主任叫她去一趟。羊丫二話沒說,摘下頭上的孝布便走了。當天傍晚回來,她向家裏人說,她要去十裏街當臨時工站櫃台了。上完墳還沒走的枝子說:“哎喲,這不是一步登天麼?羊丫你真能,你怎麼找的門路呢?”羊丫也不笑,拉長著一張臉說:“哪有什麼門路,叫去就去唄。”
第二天,羊丫果然背著被子去十裏街供銷社的百貨店上班了。肖主任讓她去布匹櫃,羊丫便像縣“一零”的封明秀那樣把尺子插在腦後,去那裏威風凜凜地站著。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公社組織委員老常走進了店裏。他到別的櫃台前磨蹭了一會兒,與相識的售貨員說了一些話,看看布匹櫃那兒此刻隻有羊丫一人,便走過去讓她拿過一卷毛嗶嘰裝模作樣地看。看時他悄聲說:“羊丫,你已經來這裏上班了,還不把我的褲頭還我?”羊丫說:“你等著。”說完就從後門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回來,將一卷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了他。老常接過去高聲打著哈哈:“哎呀,我就喜歡封鐵頭這老夥計送給我的煙葉啦!羊丫同誌,謝謝你捎給我!”說完,他放在鼻子上嗅嗅,還裝作叫煙味嗆了似的打了個噴嚏:“啊欠!”隨即邁著小而急的步子走出了店外。
羊丫瞅了一眼他的背影,轉過身,用女神般的表情看著櫃台另一頭的兩個鄉下顧客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