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丫回到路上再看,還是覺得飯店必須在大木的地裏建。可是遇上這麼兩條強筋頭怎麼辦?羊丫思忖了一番,決定找村支書封合作去。
封合作在家中帶著幾分吃驚接待了這位不速之客。望著羊丫那經過化妝風韻依然的一張臉,他更悔當年也更覺老婆那一身贅肉的醜陋。聽明白了羊丫的意思,他一股豪氣陡然生出,說:“你放心,我一定給你辦成這件事情。”
送走羊丫,封合作便找大木叫他把地讓出來。大木耿著脖子說:“俺不讓,俺就想種那塊地。”封合作說:“她給你錢呀!”大木說:“給錢也不讓。”老籠頭在一邊開口道:“咳,別看著錢好,可是有些事不是靠錢就能辦成的。”接著他講了個故事,說過去有一家人發了財,想把宅子弄大一點,打算把鄰居的宅子買下,可是那一家雖窮卻窮得有誌氣,就是不賣。財主家把價錢一漲再漲,最後提出拿元寶把他家的天井排滿,可人家還是不答應,那財主終於沒能買成。
封合作聽明白了故事裏包含的意思,肚子裏的火便噌噌地竄了起來。但他在臉上並沒作出表現,隻是微微一笑:“好,你們想學那有誌氣的就學吧,學出個樣子來。”說完轉身就走了。
看見村支書對他們無可奈何,大木和他爹都得意洋洋。大木說:“地分到了戶,各家刨一爪子吃一口,還用他黨支部瞎羅羅?”老籠頭也說:“公路邊上就是都蓋滿了飯店,咱那塊地也不讓!”爺兒倆一高興,祖傳的大食量便更大了,一頓中午飯就吃去了好高一摞煎餅,把大木媳婦劉方蓮氣得嘴上能拴得住一頭驢。
爺兒倆高興得早了。他們說啥也想不到,就是他們偶爾表現出的英雄主義導致了天牛廟土地關係的又一次重大變化。
封合作是在村“兩委”會上宣布他的構想的。他先講道,天牛廟村在1981年實行大包幹之後,又經過了1982年的小調整,留出了部分機動地隨時補給新增的人口,總得看是合理的,是調動了群眾的積極性的,所以這幾年糧油一直增產,人均收入不斷提高。但是,這種平均分配土地的辦法也暴露出了問題,那就是把勞力都緊緊綁在那一小塊土地上,束縛住了他們的手腳,使他們難以從事其他生產。拿咱們村來說,除了封運品的拆車廠,除了封運澤開飯店,也就是費金條幾家做一點買賣了。現在外地好多地方實行“兩田製”,把地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按人口平分作口糧田,一部分作承包田,目的就是叫土地向種田能手那裏集中,增加農業產量,同時騰出更多的勞力搞養殖搞加工搞經營。上級大力提倡這種做法,咱們縣就有許多村這麼弄法。
村主任費小杆插言道:“不假,鼓嶺今年就搞了,拿出三分之一的地賣高價,我看這法子不對頭。”
封合作說:“什麼?你覺得不對頭?我還覺得太保守呢!”接著他就把他的盤子端了出來:“我看,咱們要搞就搞個幹脆的。我想把全村土地統統收回,五十畝為一個承包單位招標,誰出得多就讓誰種。”
我的設想讓村兩委成員都瞪大了眼睛。費小杆問:“你是說,承包不到的戶就沒有地種了?那怎麼行!”其他人也都搖頭表示反對。他們嘁嘁喳喳地算了一算,全村的地如果那麼劃片的話,也隻能讓四十來戶包,那麼要有絕大部分也就是近五百戶要喪失土地生活無著。
封合作向他們講道理:“這樣看來是有些殘酷。但是曆史的前進總是要伴隨著殘酷的。在座的有幾位上過中學,大家肯定記得英國曆史上的“圈地運動”,長達二三百年呀,農民流離失所呀,可是最後換來了什麼?換來了世界上第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誕生!現在我們中國農民也太需要用外力驅趕一番啦!‘置於死地而後生’,你把土地給他剝奪了,看他們還不想別的辦法去?”
費小杆問:“合作,我沒上過什麼雞巴中學,不懂你圈地不圈地,我隻問你,你有什麼資格來剝奪大夥的土地?”
封合作道:“集體所有製嘛,地是村裏的,村裏有這個權利。”
費小杆說:“狗屁!‘村裏’是誰?就是咱們幾個×人?地是咱們幾個×人的?夥計,不是的!地是大夥的!”
其他幹部也都說:“對呀,地是大夥的,咱們沒有這權利。”
封合作皺著眉頭道:“看看你們,思想這麼僵化!”
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支部委員寧山東說:“合作,不是俺的思想趕不上趟,是你這辦法太不對啦。你就沒想想,那麼多的戶沒地種,你叫他們喝西北風去?我知道,要是那麼弄我就得餓死。我一沒錢攬地種,二不會做生意。”
有好幾個幹部也說,一旦抽了地他們隻能是死路一條。
封合作見沒有一個支持他的,便仰臉苦笑長歎一聲:“唉,改革真難呀!”
停了片刻他說,大家一時想不通就暫且不搞大抽地,學別的地方搞兩田製吧。見他做了讓步,兩委成員都說:“行,就搞兩田製!”
封合作接著講,外邊搞的,同樣是兩田製但差別很大,咱們要搞就搞個先進的。一是口糧田和承包田的比例,外地有七三開的,有六四開的,咱們就來個五五開;再者,那一半承包田,咱們也不像別處按人承包或者按勞承包,幹脆就來個招標承包,哪怕是外村人,隻要他出的價高,咱們也給他種。
這方案講出來,費小杆又立馬反對:“你這麼弄還是不行。你按五五開,隻種口糧田的一人隻有四分八厘地,光是吃飯穿衣就不夠!”
封合作見他又唱反調,氣憤地說:“小杆,現在還是黨說了算嗬。”
費小杆也不示弱:“你別講你那黨!按分工,調整土地這事屬於政務,恰恰是村委管的!”
封合作聽了這話越發來氣。他這時甚至後悔五年前不該向鎮上推薦費小杆當村主任候選人。他那時隻看到這人耿直能幹,沒想到他今天這麼不給麵子不配合他。他瞪著眼說:“小杆,你要想跟我唱對台戲的話,咱們找文片長去唱,看誰唱過誰。”
費小杆說:“去就去,你當我不認識文片長怎的?”
兩位村頭就鐵青著臉一起往外走。到了院裏,封合作從牆角推出村裏的公用摩托車,讓費小杆像以前二人一道出門那樣坐到後邊去,可是費小杆氣嘟嘟地說他不坐,他回家騎自行車,封合作隻好發動摩托自己先走了。
三年前搞鄉鎮機構改革,撤銷管理區這級,將十裏鎮劃了幾個工作片,每片設一片長,由鎮上幹部兼任。鼓嶺片的片長是民政助理老文。而老文聲稱本職工作太忙很少下去,村裏有事都要到鎮上找他。當費小杆騎著自行車到了鎮上後,卻見老文的辦公室鎖著。到別的地方尋封合作,發現封合作正在鎮長紀為榮那裏喝茶。
看來封合作早已把二人的分歧跟鎮長說了,費小杆一進門,紀為榮就笑吟吟地問:“小杆,你身為村主任,怎麼不懂得維護集體領導?”
費小杆說:“不是我不維護,是合作說的兩田製不合理!”
紀鎮長說:“怎麼不合理?推動農村商品經濟發展,促進農業現代化進程,兩田製是一項很好的做法嘛,鎮委鎮府正要大力提倡嘛!你不要想不通,要把目光看得遠一些!”
費小杆愣著眼說:“噢,這事是我錯啦?”
紀為榮說:“我認為你是錯了。”
費小杆喘出兩口粗氣,看了旁邊略顯得意之色的封合作,接著對紀為榮說:“鎮長,我錯了你就撤我的職好了。當年你撤過我的,今天再撤一回吧。”
見費小杆揭出這個老底,紀為榮的臉便很難看。他把桌子一拍道:“費小杆你不要這麼弄刁耍賴,你要我撤,我還不撤你呢!我要你回去老老實實跟著合作落實兩田製!”
費小杆一擰脖子道:“你不撤我也不幹了!我不能叫兄弟爺們戳著脊梁骨罵!”說完轉身走出鎮長辦公室,跳上了他那輛破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