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燈籠哨
古城的黃昏,像一陣煙雨,什麼都浸在迷濛中。黑色的牆院,黑色的街心,黑色的行人臉,還有那看不見的黑色的人們的心。
這是一座九朝都會的聖地。如果按照一般老人談。這是一個“九龍朝鳳”的靈邦。而所謂“九龍”是域圈的九條深溝,“鳳”就算是城了。
如果是一個遠來客,他將會發生怎樣的一種虛無的感覺呢?也許他在未到來之前,總會想像著這是一座古風的王都,有著琉璃的宮瓦,玉砌的長街,和妖豔的美女吧誰說不是呢?隻要看看北邊的萬裏奔瀉的黃河,和南邊的石佛勝跡的龍門,那麼誰都會仰慕這周圍百十裏的地麵上的鳳物的神奇和碩偉吧!
但是,如果踏進這古老而筒陋的城廂,尤其在這煙雨似的黃昏中,翹首所能望見的,隻有那離城北邊幾裏的邙山了。邙山,是一條低爬而過的土陵,除了那被古唐的女傑武則天作為夏天避暑的上清宮,和曆代英雄將相們的荒塚外,還有什麼值得你來憑吊的呢?
這裏的房橡是低矮的,要是願意的話,滿可以把你的帽子掛在槍頭上曬太陽,而同樣容易可以拿下來。也許是因為這地方成了一個黃河邊的軍事重鎮吧,每條街道都蒙受到敵人飛機的摧殘;又因為燃煤的奇缺,黯弱的電燈光不能夠減去將暮時的昏茫,如果你這時行走在街上,那麼最得當心的就是未曾填好的炸彈坑,和倒塌下來的牆磚了。
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每條街巷都鋪上了一層堅冰,因為行人的踐踏,冰層已經成了黯灰色,鐵鋃輪的大車碾過上麵,發出一種鏗鏗的聲音,就是在城南飄瀉而過的,被曹植讚揚為“龍紋”的古洛水,也隻能發出喑啞的流聲。
這裏聞不到前線的炮藥味,正如街上的建築物一樣,一切都是陰灰沉悶,好像這裏永遠盼望不到春天,而是一個怕人的堅冰地帶。
常會使一個遠來客感覺到驚悸的是:這裏的搶案連疊地發生,民性是悍野的,當一個強盜搶劫時,他必令被劫者死於非命。就看一般店家,他們都是慣用惡言惡語來對待顧客。
商貨多半是從黃河北邊偷運來的,雖然曾經有過上官置某某河防守官的“斃刑”,但是仍然從周家口一帶裝運來。如果說這是一個中原的樂府,那麼就不如說這是一個罪惡的淵藪。
也許就為了這種種的原因吧,於是有了嚴密的冬防。在冬防的組織中,街頭有了“燈籠哨”的出現。
從黃昏以至深夜十二點鍾,在這六七個鍾頭內,你可以發現在繁鬧的街頭上,以至僻靜的小巷尾,有一秤陰魂似的遊燈在流蕩著。這些遊燈都是二尺高的紙燈籠9燈籠內燃點劣質的蠟燭,由一個年紀老大的人擎著走,後邊跟著三五個背大刀的店家小夥計,他們哆嗦著身子在冬夜的寒街上遊蕩。他們的使命就是防止盜竊,但是大的盜竊,他們是無法防止的。一直等到深夜十二點鍾了,他們才能夠卸卻職責,而由一些軍警們在街頭上實行戒嚴令。
他們,就是所謂“燈籠哨”。
近幾天來,這裏到著黃河流域慣有的寒漠的砂風。骷髏似的枯樹在猛烈地搖擺,作著惡鬼的呼嘯。一到黃昏,風勢就更厲害,街上失去了車輛和行人的綜跡。
惟恐盜賊們乘機活躍在這混沌的地麵上,於是燈籠啃分組地出現在街頭了。這一群群窮苦而守己的人們,他們的靈魂好像注定了永世的勞碌。在這個天黑風緊的時分,正是人們深躲在屋舍裏暖身,而燈籠哨的人們,卻須在這寒冷的街頭上躑躅。
在一個接近荒野的地方不,這是一個古王家的廢墟,在這城內的偏北的一角,那頹敗的牆根和融蝕了的石碑,還豎立在風砂蕩打的暮色中。
這麼一個地方,在市民的傳聞中,是一個陰鬼出現的場所。所以居民們遠遠地避開這裏。在這裏,大白天的行人就稀少,何況又是在這慘淡的黃昏,和陰寒的冬夜呢!前半月,這地方更出現了一件血腥的傪案;一個商人給人用槍打死在路口。
不過,距離這兩個拐彎的一條大巷,卻是城內有名的旅館區。其中有兩個特別大的旅館,經常做一些不名譽的買賣。但是它們是有所庇護的,它們是由這重鎮中最高官廳的某篳官員主持養,它們給了一般有錢有勢的人某些方便。就是連戰地XX部,除了能在車站一帶逵逞威風外,在這裏卻成了一隻不敢露頭的灰鼠了!也就是因為這點吧,在離這不遠的古王家的廢墟邊的路口,設立了一個燈籠哨的崗位,而且加添了兩個守夜的壯丁。
燈籠哨和守夜的壯丁們是辛勞的,但是他們所保護的是什麼呢?他們保護的是淫與醜夾帶著飛砂的風一陣陣地打來,天和地都一起在呼嘯。兩個人影從一扇低矮的牆邊閃出來,隻要你定睛一看,那麼便可以看出在搖搖晃晃前來的一盞紅燈籠下,那前邊的人影是高大而佝倭的,而後邊的人影卻縮做一小團。
紅燈籠近來了,燈籠上分明用紅漆寫著:“第X區第XX保”,而同時,在燈籠的蠟燭光下,閃現了一個蒼老垂須的麵影,這是一個已上七十歲的去人。他正顫巍巍地擎著燈籠蹣跚地前行,燈籠在夜風中蕩跳著。在老人的後麵是一個背大刀的五六歲的孩童,灰暗中,你仍然可以看出他的缺乏營養的發青的小臉孔來,他一手拉著老人的後衣角,一手托著背後大刀的皮鞘,他好像為大刀。的重量壓縮了脖子。
來到了這古王家廢墟邊的路口,這一老一小便移近一扇為炸彈所震塌了的院牆邊,他們很熟悉地就找到了一個避風的角落。
“噓一”老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又把僵冷的兩隻大手放到嘴邊嗬了嗬。於是他從孩子的背上摘下大刀來,大刀抽出了皮鞘,用大刀尖在地上挖了三個小窟窿,然後把紅燈籠的三支竹架子插進小窟窿裏,又用一條繩子縛了燈籠腳,壓在一塊石頭底下,這樣,紅燈籠就不會給風吹跑了。
“保兒,來,躲進爺爺的襖裏暖一曖!”老人招呼著他的孫子,他蹲下來解開一件厚厚的破衲沃。
當保兒像一隻溫馴的小鹿投進他爺爺懷裏的時候,發了一聲頑皮的尖叫,而老人卻抖著牙關說:
“唉,好冷呀!”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
“人老了,骨頭擋不住寒,想起年青的時候,骨頭也能在身裏邊點火嗬。”
“爺爺,媽不是說過,我屁股上也有一把火嗎?”保兒玩弄著老人的花白的長胡子,在他小小的心靈上想起了他母親過去的話:“小孩子屁股上也帶著一把火。”
“傻孩子!”老人小聲地說。在老人的如靜湖般的心境上泛起了一陣淒涼的紋圈,他那為生活風塵侵蝕得黑皺的臉孔,痛苦地扭絞了一下。
老人把破衲襖裹緊了他孫子的小身子。忽然他看見紅燈籠裏的蠟油一滴一滴地滴落到黝黑的地上。他覺得這太可借了,他用大刀的皮鞘去盛它。皮鞘上滴聚了一小灘蠟油,就好像金珠般的可貴。這,老人為了要把積存的蠟油一點點的聚起來,加上一條棉心,好自己揉捏成一根新的蠟燭。這樣,當保長交錢給他買蠟燭的時候,他便可以多掙得一毛錢。不過,這總得三天四天才能聚積夠一根蠟燭的。
老人把冷凝了的蠟油用指甲刮下來,又用一張破碎的報紙片包了起來,然後深深地藏進衲襖裏去。
“爺爺,把蠟油放起來買盞元宵燈給我玩吧。”保兒仰起了小臉孔,作著無限的懇求無限的希望。
但是保兒的小臉孔在這一仰中是多麼的蒼白嗬,這正如一條缺乏哺乳的稚狗。
“不,把它放起來賣錢買油茶給保兒喝。”
“喀嘻,油茶,保兒喝”孩子滿足地把舌尖咂著小嘴唇。
也許是因為在老人的破衲襖裏暖和過來了吧,保兒漸漸地睡著了,吐出一陣陣忽緩忽急的夢囈。
風仍然刺骨地在大地上叫嘯著。老人兩手抱著衲襖內的孫子,心裏想:又轉了東風,該下雪羅。
兩個守夜的壯丁九點多鍾曾經來過,但是十點鍾查哨的人過去了,那兩個壯丁連腳也沒有站穩,卻又溜掉了。
就這樣,在這黑暗得可怕的境地裏陪伴著老人的,隻有一陣陣的寒風,和搖曳著昏黃的燭光的紅燈籠了。一想起半月前這路口倒臥著一具連中七槍的血屍的陰影,老人便不自禁地渾身抖顫起來。
老人本來是山東曹州的一個莊稼漢。他的兒子參加範築先的遊擊隊而不幸戰死了。前年冬天他帶了他的守寡的兒媳和孫子保兒逃難到這中原的都會來。當橫渡黃河的那天,他的兒媳忽然失蹤了,這在老人的心上永遠是一個神奇而不解的謎,他為這謎而痛苦:她是因為怕苦怕累而潛逃了嗎?她是為人所拐騙嗎?她是否淫穢地偷生在人間,抑或是為尋求她丈夫的忠魂而貞潔地死去了?老人背部的佝倭不是無因的,它載負著人生過重的苦痛,為灰茫茫的生活,為失淙的兒媳,為戰死的兒子,秋天,老人還是一個乞丐,每天,他扶著幼孫的小肩勝到各店鋪各家屋去要飯,而也天天遭到警鞭的抽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