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這悲哀的生活該換另一種形式了。為了冬防,各保甲奉命組織燈籠哨,於是窮戶們都被雇用了。但是誰願意來守這好像布滿了陰魂的黑森森的古王家廢墟邊的路口呢?
“就是餓癟肚子,我也不敢吃這份飯兒呀!”這附近的窮戶們都這樣堅決地回絕了保長的雇用。
而結果,這份飯就落到老人的跟前了。
白天,老人帶著孫子到城周圍的四鄉裏去,撿那被莊稼人遺棄在田塍上的白菜葉和蘿卜苗,間或也向一二個好心的莊稼戶求乞一些發黴的紅薯。回得城來,把菜葉和紅薯曬成幹,煮糊羹吃。
從黃昏到深夜十二點鍾,這就是老人負責燈籠哨的時分了。黃河岸邊的冬天是怕人的嚴寒的,但是他仍須佝倭。著身軀,每晚帶著他的五六歲的孫子保兒到這陰都的古主家廢墟邊來哨望,這是為了什麼呢?這隻為了每夜一毛五分錢的雇金!
設或這時有一個強盜在這裏重演一次槍殺的慘劇,老人能有什麼力量去阻止呢?他的大手已經失去了青春的氣力,而唯一的方法就隻有高聲的叫喊了,但是他的喊聲能發生怎樣的反響呢?這裏沒有人家,連一隻野狗也不願打這裏竄過!
使老人最感到悲哀的是:孫兒的幼小。這失卻了父母撫愛的小靈魂,在這人世間該是一片水裏的浮萍了!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自己就像是紅燈籠的殘燭了,說不定哪陣風會把自己吹滅的。那麼,這幼小的靈魂將依靠什麼呢?就猶如這難耐的孤單的長夜,什麼時候才能摸索到天明?
人生的海是由淚和血彙成的
老人的思素好像受到了什麼阻礙,久久地停頓著。兩顆滾落襖襟上的淚珠,很快地就結成了薄薄的冰花。
在破衲祅內的保兒忽然啞聲地夢囈起來,他的小身子在恐怖地戰呆著。這小小的苦難的靈魂是受到凶惡的夢魔侵害吧。
“保兒,保兒,乖乖你醒來!”老人垂下長長的白發,右手輕輕地拍著懷裏的孩子。
保兒突地掙脫了夢魔,醒來了:
“爺爺,我怕!”
“乖乖別怕,有爺爺哩!”老人用下巴撫檫著保兒的黃軟的頭發。
這時,一道叫賣油茶的長聲從深巷裏被夜風卷送出來。
“爺爺,油茶!”保兒的驚恐已經給喝油茶的願望壓下去了。
老人長長地噓了口氣,好像他得了救似的。
“喝一碗曖暖肚子吧。”
片刻後,一個黑影從遠處搖晃了過來,同時傳過來這樣的一句問話:
“老頭,叫你孫子喝一碗嗎?”
“喝吧。小江,像這樣的刮風天你還出來兜圈子嗎?”老人很親熱地顫著嗓子說。
“可不是嗎?我們都是窮得不要命的人呀!”
背著一個大油茶壺走前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是老人的長年友了。自從老人第一腳踏上這中原都會的地麵就認識了他,這是一個專賣油茶的獨身漢。為了他賣給老人的油茶特別便宜,老人也很愛和他交易。去年一碗油茶三分洋,賣給老人隻要兩分洋。今年一碗油茶雖然漲到了五分洋,而他隻要老人多添上一分洋就夠了。
小夥子一走前來就蹲在紅燈籠邊替老人倒了滿滿一碗油茶。
老人先呷了一口,就端給他的小孫子:
“保兒,你喝著曖肚子吧。”
保兒貪饞地用小手指撈著碗裏的花生豆吃。喝油茶啦,要不一會兒就冷羅!”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從破衲襖裏模出一個硬饃饃來,細塊細塊地剝了放進碗裏去。
a老頭,你也喝一碗暖身子嗎?”小夥子問。
“不,老骨頭算不得要緊的了!”
“今天的行腳好嗎?”
“那裏,隻在一家人家裏要到了幾根爛紅薯!”
他們都沉默下來了。風,一陣陣的打來,除了風聲和保兒的喝油茶的呷啜聲外,四周是一片怕人的陰鬱和沉寂。
保兒把油茶喝完了,老人低下頭來,伸出那紫溜溜的大舌頭把剰留在碗底的油茶也舐淨了,然後才把碗交還小夥子。
“唉,真冷!怎麼你就走嗎?”老人看見小夥子背起了油荼壺站起來。
“怎麼不走呢?油茶還剩大半壺呢!要不趕早多賣些,難道還留下來自己吃不成!”小夥子說著就邁開了腳步,但他立即又停下來,用滑稽的聲調說:
“我看見香花胡同劉七姐那暗貨,在街上拉一個提馬燈的粗客哩!”
“賣油茶去吧,你說些什麼!”老人正正經經地說。
“這大冷天我真不想賣油茶羅,嘻嘻,家裏邊荽是有一個老婆就好了!”
隨著一串輕狂的笑聲,小夥子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黑暗中了。
叫賣油茶的濃濁的嗓音又被夜風卷散在街巷間,但越來就越隱沉下去了。突然從街的一頭飛馳來一輛點著兩盞明晃晃玻璃燈的洋車,老遠就看出那耀人眼的銅質的車身,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上麵坐著的是一個妖豔的女人。
車越來越近了,這把蹲踞在牆腳的老人和保兒都看呆了。老人眯著昏花的眼睛,他端詳著那車上女人的姿影,和那閃著粉光的嬌媚的臉孔。
車飛般的拐過了街口,在這一拐中,才看出後邊還追踉著一輛半舊洋車,車上坐著的卻是一個叉著手的癟三形的男人。
看棒子這兩輛洋車是拐到那旅館區的大巷裏去的。從這一點,老人明白了:那女的是出賣青春的人,那男子卻是驅趕人出賣青春的人
“那過去的大姐多好看呀!”保兒不自禁地叫了,他用小手捋著老人的長須。
“這才是落泥花哪!”老人有所深思般的,好像他想說什麼,但又不想說。
但老人終於壓抑著千斤重的悲鬱說了:
“長得很像你媽呢。”
“媽?有這樣好看的媽就好了。”保兒有點忸怩地說。
為了憶念自己失蹤了的兒媳,兩行眼淚靜靜地爬下了老人的深陷的腮窩。
保兒不解爺爺為什麼哭了,他乖巧而又令人愛憐的叫了一聲:
“爺爺!”
“唉,蠟燭快點完羅”老人怕用自己的感情損傷了保兒不幸的小心靈,他這樣岔了開去。
於是老人把第二根蠟燭插進了紅燈籠。
第二天晚上,刺骨的東北風帶來了滿天紛飛的大雪。雪夜是白蒙蒙的,要不是被聰明的人類早已圍築成的房屋中間的街道,那麼大地上將不能找出一條路的痕跡來。
街燈用有尺度的黃光,照著圓圓一小圏的雪地,雪地上的積雪已經漸漸地厚起來了。滿天都是羽毛大的雪片,隻有降落身上時才能感覺到一種瑟瑟的微音。黑暗的街上沒有一個行人的影子,大地是沉寂的,就是連一些燈籠哨的陰魂般的遊燈,也不再在街頭上出現了,有的隻是在暗巷裏隱蔽的門牆邊抖閃出一點兩點燈籠的昏光。在這個黃河岸邊的都城中,僅有那大巷裏的旅館區射出繁密的、輝煌的電燈光。
雖然是這樣一個寒冬的雪夜,但是老人和保兒仍然蹲踞在那古王家廢墟邊路口的坍塌的院牆下。與其說老人是富於責任心,那就不如說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從祖上到他的血脈中,一直滲流著奴隸的胞子,一直被另一種人奴役著,在故鄉山東曹州,他是一個馴良的佃農,他需要吃玉蜀黍和高粱,但他知道要怎樣犁地怎樣播種才能吃到半飽的玉蜀黍和高粱的稀糊糊。他好像一隻老牛,帶著一家大小過活?在韁繩邊掙紮,在泥巴上打滾也就因為這樣,縱然老人是到了這異地的都城,而且為了死去的兒子和失蹤的兒媳傷透了心,但是他的祖上遺傳下來的馴良的性格是不會改變的。雖然是一個大雪的夜晚,但是他得了人家一毛五分錢的雇金,他不比旁的都市的窮人,提著燈籠躲到遮蔽的門牆邊,他仍然和他的幼孫蹲在每夜蹲著的地方,用他的老骨頭去阻擋寒風。
這盞舊得褪色的紅燈籠插在雪地上,和往夜一樣,這紅燈籠插放的位置不會有一寸的偏離。
雪一陣陣地飄落在院牆邊,飄上了老人的破衲襖,飄進老人的脖領,他的因受了傷風而爬落在斑白胡子上的鼻涕已凍結成了冰條。時不時的,老人有氣無力地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