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爺,冷啊!”保兒和往夜一樣,鈷在老人的破衲襖裏,他的小身子嗦嗦地顫抖著。

“不,下雪暖,化雪才冷呢。”老人更緊地抱著保兒,他說話的聲音已經沙啞了。老人的意思是要安慰安慰保兒的,但是他自己也在嗦嗦地抖著。

紅燈籠在腳邊吐著昏黃的光,一切都籠罩在雪夜的寒冷中。隻有老人時不時的一聲兩聲咳嗽,打破了寂寞的夜心。

老人的心是悲傷而破碎的,猶如被雀爪撕破了的紙窗,常常流進來陰寒的風。在夜靜中,老人常常愛回憶一切往事,就好像一隻牛在反芻著它的從胃裏吐出來的草料一樣。他想著日夜流走著的曹河,想著曹河邊的三間茅屋的家,想著家門前睡在打麥場上的老狗,想著在老狗身上展翅曬太陽的雛雞。同時也想著悲慘的離散的家人,死的死,逃散的逃散,想到現在隻有一個不滿六歲的幼孫陪伴著他的風燭殘年…這樣,老人的鼻子一陣酸似一陣,他的心在作著無聲的哭泣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一種輕蕩的笑聲從對街上傳過來,漸漸地笑聲近了,而且還可以聽出雜遝的踏雪聲。在白蒙蒙的雪夜中,很快地老人就看出從前邊走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那女的正是昨晚坐著明晃晃洋車的妖豔的女人,她正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穿海狸大氅的男人並著肩走路。後邊卻仍然跟著那個歪戴著荷蘭帽的癟三樣子的男人,這大概是一個龜奴。

“我說得不是麼?像我這種人還這樣夜裏走路,不是為了踏雪有趣麼?喂,你望望天上還好像有點月亮呢。”那穿海狸大氅的男人搖搖擺擺地說。

“我說王先生是一個有趣的人哩,我們倒不白認識一場,哈哈”女人的笑腔完全是裝出來的。

突然穿海狸大氅的男子停下來了。

“唔,現在有十點多十一點了吧,我得到林公館去拿件東西。紅梅,你先到洛京招待所等我吧。”

說著,穿海狸大氅的男人往來路上走了。突然他又車轉身子來添上兩句:

“天不早了。紅梅,今晚你就住在我的房子裏吧。”

“王先生,你可得早點回來,不得叫我白等一夜呀。”

女的一直望著那穿海狸大氅的男人隱失在雪中的遠處了,才又開始提起腳來往前走。

不知什麼時候,保兒為一種奇怪的熱情驅使著,偷偷地爬出了他爺爺的衲襖,向著女人站著的地方移過去。對於保兒的動作,老人沒有注意到,因為他正為眼前的這幾個夜行人的言語和行徑所吸引了。

保兒早就站在女人的腳邊了。他的小眼睛射出不可滅的、對於母愛饑渴的光。

等到女人剛提起腿來開始往前走,就在這當兒,保兒突然把小身子撲到女人的身上,兩隻手緊緊地抱著女人的大腿:

“媽媽!”

女人全身打了一下寒戰。

“媽個屁,去毬吧!”那站在旁邊的癟三男人重重一腳把保兒踢得遠遠地倒在雪地上。

“哇!”保兒像小狗般的尖聲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心痛苦地痙攣著,一種幽恨緊鎖住她的眉梢,她茫然地站立著不動。

“走羅,你愛聽那猴兒叫你做媽麼?”癟三男人連推帶扯地把那女人帶走了。

老人趕快走過去從雪地上把保兒抱起來,他憤怒地望著那兩個惡鬼似的陰影遠去了。

“保兒,哪個地方給踢著了?”老人把保兒重新裹進破衲襖裏。

“哎哎!肚子痛!”保兒帶哭地說。

“哎,我們是窮人根子啊!不要頑皮到有錢人的身上去呀!”老人一邊用大手撫摸著保兒的肚子,一邊後悔著自己不該告訴那女人像是孩子的媽。

保兒的肚子受了暗傷,他吐了一灘黃色的臭水。

不久後,賣油茶的小江來了。他知道保兒給人踢傷了,憤憤地罵了起來:

“小孩子還礙他媽那些婊子養的嗎?要是我看見的話,他媽的,我準揍他那婊子養的一頓。”

小江倒了滿滿一碗油茶給老人:這碗不叫你老頭給錢的,給保兒熱熱肚子。”

老人感激得流下了眼淚。保兒隻喝了半碗油茶就不再喝了,老人就把佘下的油茶兩三口喝了。

小江走後,老人換上了一根蠟燭,這輕微的燭光,仍然衝破不了這寒夜的雪天

午夜十二點鍾了。這天晚上壯丁沒有來守望,就是連查哨的也不見打從這裏經過。在這大雪紛飛的寒夜,連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也尋找藏身處去了。

第二根脊燭都快點完了,但是還看不見執行戒嚴今的哨兵來。

“啊,燈籠哨的時候已經過了!”老人歎息著。但是戒嚴的哨兵沒有到來之前,老人是不敢走的。要是在尋常的夜裏,倒也沒有什麼,但是今夜保兒是受了傷啊,小孩子早就該歇息了。

正在老人疑惑今夜將會有怎樣的結果時,忽然從前邊彎巷裏拐過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那人沿著黑暗的牆根踏著雪前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皮箱。

老人把睡著的保兒推醒了,突然他拿起了大刀站了起來:

“誰?已經是戒嚴的時候了。”老人一邊叱問著一邊走了過去。

老人的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那人嚇得縮了一步。但是那人一看出向他走來的不過是一個須發蒼白的老頭子,他反而凶凶地罵了起來:

“戒嚴。戒嚴又怎麼樣?亮眼的人就別多管閑事。”

“嘿,閑事。”老人握緊大刀再走前兩步去,他心裏想:這家夥一定是賣紅丸的!

“怎麼!”那人看著這走前來的老人有這麼一個大的身影就有點慌張起來。

“沒有什麼,勞你把箱子打開來給我看看。”

“那不行!”

“不行也得行!”

於是他們兩個人爭執起來了。

遠處有手電筒一亮,老人以為是哨兵來了,大聲的嚷道:

“這是一個賣紅丸的呀!”

從那閃手電筒的遠處很快地就跑過來一個人。

“嚷什麼的?”

“啊。”老人不禁驚叫了一聲,一道冰流穿過了他的全身。

老人看出這跑過來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穿海狸大氅的男人。

“呀,王先生,這昏狗說要檢查我們的東西哩!”那人像遇到救星般的叫了起來。

“檢查?臊你媽!”那穿海狸大氅的男人咆哮起來了,突然他舉起手裏四節的手電猛力地敲擊著老人的頭部。

老人的太陽穴重重地被手電筒連擊了幾下,他連一聲叫喊也來不及,就戛然地倒在雪地上了。

那兩個夜行人用驟急的步子拐過了一條暗巷,跑了。

保兒為這情景嚇住了,他看見自己的爺爺倒在雪地上,又看見那兩個人很快地跑掉了。隔了好一會保兒才驚懼地叫了出來:

“爺爺!”

但是他的爺爺已經不會動了。

保兒慢慢地爬了過去,他看見他爺爺的貼地的耳朵裏流出來一股紫血,血把厚厚的雪層染成一灘紅。

“爺爺!”保兒使勁地搖著老人的逐漸僵硬的大身軀,但是老人連動也沒有動。保兒又用手去摸那熟悉的長須,但是他的小手觸到了兩片冰冷的嘴唇。

紅燈籠在近旁發著黯弱的殘光,好像一隻慢慢地失了光芒的淚濛的獨眼。

午夜的雪天是更加的陰寒了黎明前,雪就停止了飛降。

一輛銅質的洋車,後邊跟著一輛半舊的洋車,拐出大巷,朝這古王家廢墟邊的路口走來了。前邊的金亮的洋車上,坐著的就是那個昨天晚上踏雪走路的妖豔的女人,而那後邊的洋車就是那個癟三形的龜奴了。

女的臉孔為長夜的失眠而微微地浮腫了,就是那殘餘的脂粉也掩蓋不了她的頹衰。當她遠遠地看見這廢墟邊的紅燈籠歪斜地倒在雪堆上,她的心已經驚疑地跳動著了,等到她看出在那燈籠旁邊的雪地上,有一個小孩子坐在一具發黑的死屍前啞聲地哭泣的時候,她的心為一種淒楚所深齧著,她全身發著冷戰。

當洋車正走過紅燈籠邊的時候,女人突然從車上跳了下來,重重地跌落在雪堆上,她沒有爬起來,偺著雪的滑度,她向著孩子和死屍猛地溜了過去,把身子緊緊地伏在屍體上,尖聲啼哭了起來:

“呀。我釣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