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期望著明天
一
母親在年輕的時候,愛穿一件長到膝蓋的鑲寬紅邊的藍衣裳。這是她當年唯一的嫁裝;雖然生了第二個孩子,但是她仍舊喜歡穿這件被扁擔磨破了兩個肩膀的衣裳。像其他南方山野裏的姑娘一樣,她的臉頰泛著館康的桃紅,笑聲也像山雀似的尖脆。
父親在五十裏外的石寮溪燒碗窯,已經打過兩次“牙祭”的日子都沒有回來,隻托人捎回來五十個銅子幫幫家用。因此,天剛剛發白,母親就把裝滿隔夜冷飯的蒲包掛在扁擔梢上,圍腰上插一把鐮刀,提起輕捷的步子,帶著哥哥爬到後山上砍柴去了。預備趕下一次“墟”,把柴換些米糧來過日子。廣東燒炭窯或燒碗窯的窯工們,規定每月的初二、!六日打牙祭。即市集家,過去是一間堆草灰的房子,四邊牆壁灰黑,自從父親當散工帶了一家子漂流到這裏才租下來的。母親上山以前把房門鎖上,用一條老粗布帶把剛學跑路的二兒子綁住腰,拴在門框上。這樣一來,孩子不會到處跌撞,隻能在門坎下爬著玩。當母親離家的時候,孩子掙著小身子哭喊,還是他哥哥哄他說:“不要哭,等我采些紅莓子回來喂你的小饞嘴。”孩子立即望著他哥哥的臉孔傻笑起來。
這孩子自小就格外頑皮,當他學爬的時候,就把喂豬的糠塞進小嘴巴吃,那稍有甜味的糠逗他吃了好幾口,差一點把他嗆斷了氣。父親是很喜歡這頑皮孩子的,認為這孩子將來一定要過大波大浪的生活,就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阿洋。
孩子看見門前的石縫裏生著一朵紅色的小草花,那朵小草花在微風下輕輕地搖擺著,像一顆紅糖球兒般的誘惑他。於是他顛簸著小身子急急地往小草花跟前跑去,但是身子一震晃,撲地跌倒了。兩肘兩膝跌得一陣麻痛,他咧咧小嘴巴想哭,但是望望四周沒有一個人可以來拉他,就隻好忍痛爬起來。他仍然想往小草花跟前跑去,但是綁在腰上的布帶扯住了他,他愕然地回望了一下牢牢拴在門框上的布帶,用雙手煩惱地亂抓了一陣子腰上的布帶,可總掙不出身子來,因此他隻好把指頭塞進嘴巴貪饞地吮吸著,望著不遠的那朵小萆花發呆。
“嘿嘿,阿洋。”
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連忙歪過頭去望,他看見從左手邊的軍營門口走來一個大兵。那大兵把軍帽推到後腦勺上,一隻眉毛被子彈擦掉了的疤痕在陽光下閃動著。大兵一邊走著一邊剝著“地豆”吃。孩子直望著大兵塗滿花生漿的大嘴巴,歪起小腦袋討好地笑著。
大兵把孩子抱回門坎上坐下。孩子亂舞動著雙手很高興地叫了兩聲,唾涎成一條線滴落到破爛的胸襟上。大兵把吃剩的一顆地豆送給他,他連殼帶肉塞進小嘴巴裏去咀嚼。
“哈哈,阿洋你這雜種仔,吃地豆不剝殼!”大兵笑著就從胸前的小口袋裏掏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角上吸起來。
孩子早就把帶売的地豆磨成漿,吞進肚子裏去了。現在他看見大兵怪神氣地叼著香煙吸,從鼻孔嘴巴吐出淡青的煙縷來。他心想那叼在大兵嘴角上冒煙的玩意兒一定很好玩,於是他伸出小手來想要那香煙。
“嘿,想不到你還是一個小煙鬼呢,嘻嘻。”大兵把香煙一連吸了幾大口過足癮後,才惡作劇地把剩下來的煙蒂放到孩子的嘴唇上。
孩子把香煙銜濕了好半截,他不是吸煙,是在噴氣。
“噓,看,是這樣!”大兵把嘴唇往裏卷,做著吸煙的模樣,“叭!”
孩子果真學著大兵的模樣,吸了一大口煙,立即被哈得兩眼流淚。泡濕的煙蒂掉了下來。
大兵把煙蒂拾起來,笑歪嘴巴強迫著孩子再吸:“吸!吸了才會長得高些!”
孩子皺緊眉頭又勉強吸了兩口煙。
大兵走後,他就覺得有點昏昏沉沉起來,腦袋漲得好像一個鬥,眼前的東西顯得模模糊糊,於是他趴在門坎上昏睡過去了。
半下午的時候,母親和哥哥挑著兩擔柴回家來。
母親一邊開門,一邊輕輕地踢了踢昏睡在門坎上的孩子,罵道:
“阿洋,你這隻貪睡的五爪豬,養衰家的!”
哥哥用袖子抹掉額門上的汗珠,也不管自己的兩隻手被“竿針”割流了血還痛得厲害,就把他的弟弟抱起來:
“喂,小饞嘴的,吃紅莓子呀!”
孩子被晃醒過來,但是他哺的一聲在他哥哥胸脯上吐了兩口黃水。
隔天,阿洋頭痛,躺在牆角床上的破棉絮裏。他渴望著土窗外的天光,爬起半個身子來又難過得重新躺下去了。
母親把昨天哥哥挑回來的兩小捆槳和她自己挑回來的捆在一起,挑著到墟上賣去了。她留下哥哥來服侍阿洋的病。母親走後,還不到喝一杯茶的工夫,阿洋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哥哥在家裏悶不過,輕輕把門鎖上,走到不遠池塘邊密密的樹叢裏跟偷賭的大兵們耍小錢去了。
阿洋一覺醒來,連叫幾聲“哥哥”沒有答應。他隻覺得屋子裏陰暗得可怕。他掙紮起身子,爬下床來,顛顛簸簸摸索到門邊搬動門扇,門扇吱呀吱呀叫了兩聲,門是鎖著的。他覺得一陣子害怕,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哭累了也不見有動諍,覺得盡哭也不是一回事,於是他索性鼓起膽量,跑到微亮的土窗下的桌邊去,桌子高過他的頭,爬不上去,就拚命抱把凳子過來爬上桌子。桌上放著吃剩的小半碗冷豆芽,他用手一抓一抓地把冷豆芽吃光了。吃光冷豆芽,他還覺得不滿足,就雙手捧起碗來,骨篤骨篤地把菜湯喝下肚子去。一個不當心,碗從手裏滑溜下去,在桌麵打了兩個旋旋,嘩啦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呆住了。
正在這個時候,門被推了開來,哥哥賭贏錢笑著臉孔跳進屋裏來,一眼看見阿洋把碗摔破了,就點著阿洋的微微沁汗的小額門威嚇著說:
“嘿,媽罵你五爪豬,真是一隻五爪豬,養衰家的!好呀,裝病關在家裏偷吃冷菜,等媽回來狠狠擂你一頓!”
阿洋惶惑地對哥哥傻笑。忽然外麵傳來吹“嗚螺”?的聲音,那嗚嗚的聲音是多麼親切而誘惑人嗬。
“嘻嘻,肉,肉。”阿洋指著門外叫。
就是海螺,在廣東荒僻的鄉下,擔挑子賣豬肉的以吹海螺叫賣。“肉?小饞嘴的!”哥哥雖然這樣罵著,可是他賭贏錢的高興使他走出門去買回來二兩精豬肉。
“吃吧!”哥哥提著那點兒豬肉往阿洋的嘴巴上摔。阿洋連忙掩著嘴巴,但是臉頰卻被豬肉的血水灑紅了。
“哈哈,吃呀,你不是想肉想死了嗎!”哥哥笑起來。“煮。”阿洋指著門角裏的鍋灶。
“蠢冬瓜,熟肉那有生肉的味兒鮮?”哥哥把豬肉高高地掛了起來,“那怕你這五爪豬會變野貓也不要想夠得著吃。”阿洋用破袖子栻幹臉頰上的血水,覺得一陣子沒趣,就偷偷跑出門去了。
哥哥拿著那條藍粗布帶子,追了出來,一把拉住阿洋叫:
“逃,往那裏逃?回去!”
阿洋一看見那條布帶,就好像牛兒看見韁繩一樣,他知道哥哥要把他拴在門框上,就掙紮著哭了起來。哥哥不好叫阿洋哭鬧得太難過,就吩咐道:
到門坎上坐著玩!”
阿洋隻好乖乖地跑回門坎上坐下。
哥哥把門上了鎖,遠遠地看見有兩個小兵很快樂地跳進那池塘邊密密的樹叢裏去,心又發起癢來。於是他半哄半嚇地對阿洋說:
“好好坐著不許亂跑,等一會我買隻糖餱子給你。要是亂跑,媽回來叫媽擂你!”
然後,哥哥往池塘那邊跑去了。
阿洋看看哥哥跑遠了,就順著牆根偷偷地溜跑了。
剛才偷吃了冷豆芽,渾身感覺一陣清爽,頭好像不很痛了。阿洋使勁拔起一支籬笆竹抱在屁股後麵,往後馬房蹣跚著走去。
後馬房是滿清時代藍旗營的馬房,現在已經變成一片長滿野草的大廢墟,有很多孩子在那兒捉迷藏,孩子們看見阿洋走來,就一齊唱道:
“客猴,
砍柴頭”
因為阿洋他家是漂流到這裏來客居的,而且他媽他哥哥時常上山去砍柴,所以孩子們編個歌子來奚落他家。阿洋一聽見這歌子,就氣得歪臉瞪眼的,他不去理睬其他的孩子,自己射泡尿在地上玩泥巴,做餅餅兒。
一個漢子從山口裏往這後馬房的廢墟上走來。這漢子的眼睛是深思的,額門上布滿了流浪人痛苦和憂鬱的皺紋。他站在不遠的一片生滿了野草的高坡上,望著阿洋露出綴滿了紅紅綠綠補釘的破褲襠外麵來的小屁股,阿洋正翹起小屁股孤孤單單地在玩泥巴。
這漢子看著看著就由不得一陣心酸,眼眶濕潤起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地叫道:
“阿洋。”
但是阿洋正玩得人神,沒有聽見叫聲。他那小屁股搖晃得很有勁。
阿洋,你在千什麼?”漢子提高了聲音叫。
阿洋抬頭一看,連忙撒下泥餅,直撲過來,用他那雙泥手往漢子的大腿上一抱,快樂地叫:
“爸爸!”
漢子正彎下腰來想把阿洋抱起來,但是他又跑回尿濕的泥巴那邊去,把那支籬笆竹拾來。
“要它千什麼?,’
“欺侮,打!”阿洋倔強地向那群捉迷藏的孩子摔著籬笆竹說。
“對,誰敢欺侮你就打他!”漢子說著把阿洋抱起來,很感動地用胡子嘴巴親了親阿洋的小臉頰。
漢子從袋子裏掏出一頂剛買來的半新。日小軟帽子戴在阿洋的腦袋上。阿洋卻把帽子摘下來好奇地玩著,滿手泥巴把帽子弄髒了。
“孩子,帽子是戴的,不是玩的。”漢子重新把帽子戴到阿洋的腦袋上,滿心高興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了。
天黑下來了。因為父親回家來,母親把從墟上買回來的酸鹹菜跟哥哥買的二兩豬肉炒了給父親喝酒下飯;另外又煮了一鍋清得見底的稀飯給她自己和哥哥吃。
在黯澹的油燈光下,父親夾些精豬肉塞進阿洋的小嘴巴裏去3半年吃不到一次肉的阿洋,貪婪地鼓著嘴巴嚼肉,肉汁摻和著唾涎流滿下巴。哥哥不聲不響地在喝著稀飯,他把鹽一撮一撮地放進碗裏去,使稀飯鹹得有味些。
“像你這樣大吃鹹,海水也會給你喝千的呀!我知道近天來鹽價漲得嚇人呢,原來是你這個挑鹽入山的腳色作怪!”母親罵著哥哥,連忙把鹽罐子端了開去。
當哥哥鼓著腮幫賭氣的時候,碰巧那個被芋彈檫去一隻眉毛的大兵跑了來,他從軍營裏把吃剩下來的一滿瓦罐蘿卜拌黃豆茅端來賣給母親。
阿洋看看肉吃光了,就爭著要吃蘿卜拌黃豆芽,他捧著把飯裝得滿滿的一大碗飯走前去跟母親要菜。
“哎呀,你端著這大碗飯還看得見山嗎;”母親笑著罵。
“阿洋他媽,”父親用筷子一邊挑掉飯裏的穀子,一邊對母親說,“我邊吃飯邊推磨呢!”
“你燒碗窯還替人家推磨嗎?”母親奇異地抬起頭來問。父親嗤的一聲笑了。
母親這才想起飯裏穀子多,父親是在開她的心,於是她紅著臉說:
“你看我在家裏閑著嗎?天不亮忙到大黑,我那裏有工夫挑掉穀子來燒頓白米飯款待你這個太公呀!”“推磨吧,反正我是一條大公牛。”父親解嘲地笑了笑。
正在父親和母親鬥嘴的時候,哥哥跟那大兵不知道偷偷地在嘀咕些什麼。
吃過晚飯後,大兵拖把凳子在父親跟前坐下,他很慷慨地遞給父親一支香煙,但是父親說吸不慣洋煙,就把自己的旱煙管取了出來對著燈火吸葉子煙。
“老哥,窯上的活幹得好吧?”大兵揚著單眉笑著說。
“咳,開路,築橋,炭窯,碗窯,樣樣我都幹過,反正都一樣是苦活,說不上什麼好。”父親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歎息著說。“不過像我們當差的人倒也清閑,空著腰板扛支大槍,跑到哪裏吃到那裏,一點也用不著發愁。”大兵也對著燈火吸起一支香煙來,跟父親的葉子煙對噴著。
“是呀,你們吃四方的人是多麼自由自在,大江裏的魚總比小溪裏的黃鱔活得痛快些。”父親又重新吸著一管葉子煙。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嘛,當差的是神仙老虎狗,痛快起來像神仙,凶起來像老虎,但是落了難又像狗一樣。”大兵覺得有點說岔了話,連忙又接著說,“做一個人嘛,可就得往痛快處著想,當差的到底像神仙老虎的時候多,像狗的時候少。”
“唔,我要不是有家小拖累嗎,倒也想當當差,過過一些痛快日子呢。”父親羨慕地望著大兵說。
可不是,眼下當大官的哪一個不是從手指大的槍眼裏爬出來的?就說我吧,當差當了幾年,新近也算撈到一個班長。你想想當了‘長’字輩的人,眼下究竟有多少?別嫌班長小,排長,連長,營長,不也就隻是一個4長’字嗎?”大兵說得有點得意起來。
“難得,難得,恭喜你步步高升。”父親倒了一杯山茶樹葉泡的溫茶遞給大兵喝。
大兵呷了一口荼,覺得有點澀喉嚨,就把杯子放下。他硬給父親裝上一支香煙在煙管上,然後拍拍胸脯說。
“不是我吹死牛,誰敢奚落我說三五年後我不掛斜皮帶騎大馬!”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好馬步闊,猛虎嘴大,跑得快吼得響。”父親把燃著的香煙弄滅,還是吸他的葉子煙。
“一氣說了這麼多話,差一點忘了提正事。”大兵用試探的口氣說。
“什麼正事?”父親取下了煙管問。
“我是會看相的,我看出你大兒子的印堂飽滿,將來一定要腰掛金印《”大兵諂媚地說。
“窮人家的子弟,隻合在泥裏滾,地上爬,那裏說得到什麼腰掛金印。”父親笑著搖搖頭。
“不是這麼說,張飛出身在屠場,朱元璋小的時候也是一個拾糞的孩子。要是讓你大兒子出門去當差打世界,將來我還要給你老哥牽馬穿朝靴呢!”大兵站起來學著戲台上的把式,向父親作揖,半唱半說,“太公,請上馬。”
“哈噲哈”父親大聲笑了起來。
“當真的,要是讓你大兒子跟我出門去,世界就是你我兩家分定的了。”大兵正王經經地說。
“這話可擔當不起,不過讓我孩子出門去看看世麵嚐嚐苦頭”父親咬著熄了火的煙管沉思起來。
大兵臨走的時候,才告訴說他們軍隊明天一早就要開出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