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父親把哥哥叫到跟前問道:

“你是不是樂意出門去當差?”

那被子彈擦掉一隻眉毛的大兵,本來就是哥哥的賭錢朋友,那大兵還是哥哥叫了來做說客的。現在經父親一問,哥哥心想當了差好隨便賭錢,看那外麵的花花世界,總比在家裏砍柴喝清水稀飯要強得多,因此他毫不遲疑地說:

“怎麼不樂意,要是我掙了錢,還不是想法子捎回來給媽用。”

母親眼看著守在身邊十來年的大兒子明天天一亮就要遠遠離開去,心裏很難過;但是一想起大兒子出門去打個世界,說不定家裏也就可以翻翻身。

“咳,反正我倆也養不活孩子,讓他混去吧。”半夜裏父親對母親說。

“俗話說兒是娘的連心肉,兒行千裏母擔憂,不管怎樣窮怎麼苦,讓孩子出遠門,做媽的總放不下這份心。”雖然是半夜裏,累了一整天的母親還在燈下替哥哥用針縫滾好包袱布的邊子,而且縫補兩件破衣裳給哥哥出門時穿。

“窮人家的子弟,也就隻好讓他混去。”父親沒有什麼話可以來勸解母親。

“我也說讓他出去打世界吧,要是他真的打出個世界來,也好使我們這個家翻翻身。”母親凝神地在望著針眼穿針,好像她知道她這希望也不過像針眼那麼大,一輩子窮苦的命運是鑽不過這針眼去的。

“算了吧,翻身!我們幾輩子就沒有翻過身來。反正孩子隻帶條褲帶出門,隻要他回家來的時候褲帶把他纏得鬆些,硬朗些就罷了!”父親在床上摸了摸熟睡著的哥哥,歎了口氣。

天剛亮,母親把兩個加鹽的飯團塞進哥哥的袋子裏,抱著阿洋送哥哥出門。

送到池塘邊,母親站住了,凝望著靜水裏一顆大星的倒影。她覺得那水裏邊的星像是她的心,一片冷浸浸的。哥哥擰了擰阿洋的腮幫說:

“等我采紅莓子回來給你吃。”

但當哥哥背著包袱走遠了的時候,阿洋突然叫起來:

“哥哥,哥哥!”

哥哥連忙跑回來,低聲地對母親說:

“媽,今天砍柴的時候多采些紅莓子給弟弟吃吧。”

母親低下頭去,她是點頭呢還是在暗暗地流淚?

父親回家來住不到兩天又到石寮溪碗窯上作工去了。自哥哥跟著軍隊走後,母親感到非常孤單和寂寞,尤其在勞作的時候,好像失掉了一隻胳膊,總是不很順心。雖然阿洋在跟前,但是這孩子不懂得母親的苦處,除了吵吵鬧鬧之外,還老是礙手礙腳的。哥哥走後,母親心上好像被挖掉了一塊肉,就是在夢裏也還記掛著哥哥。她常常獨自低聲地罵著父親:

“老惱頭,你一手把大孩子推出門去,害得我好苦!世上男人的心是鐵打的,丟一個孩子像丟一隻爛草鞋一樣!”

“媽,哥哥呢?”阿洋在裝稻草的枕頭邊偎著母親的臉孔。

“你哥哥到你爸那裏去啦。”母親在黑夜裏摸著阿洋的頭說。

“哥哥,不采紅萄子,我吃嗬?”阿洋不高興地在亂拱被子。

“到過年的時候,你哥哥會捉隻大閹雞回來殺了給你吃呢。”母親的喉嚨有點喑啞。

“嘻嘻,閹雞,像豬肉好吃嗎?”阿洋在被子裏舐舐舌頭。

當阿洋帶著滿足的微笑很快地就熟睡了的時候,有那麼兩條溫熱的東西從母親的臉頰上流到阿洋的嘴角上。就是在熟睡著,阿洋還舐著舌頭把那溫熱的東西舐進小嘴巴裏去,也許阿洋在夢中,還以為這就是閹雞的肉汁。

因為優愁和煩惱,母親常常整夜睜著眼等那從土窗外射進來的第一線天光。

隻要一天亮,母親就爬起床來搖醒熟睡著的阿洋:

“天亮羅,起來呀,你這隻小懶蟲!”

母親等天一亮就要爬到後山上去砍柴。她不再把阿洋拴在門框上了,她用那條布帶把阿洋背在背上,一齊到後山上去。

野地上灑滿了露珠,空氣沁涼。母親腳上的草鞋被露珠打濕了,而阿洋卻在背上繼續打他的瞌睡。

從家裏到後山不過十裏地左右,但是這後山上隻生長一些引火用的“魯枝”,因為母親要砍柴,就非爬進大深山裏去不可,那大深山離家至少也有三十裏遠。

一直到太陽升起大樹梢頭那麼高,母親才輦緣著葛藤爬上一片陡哨的大巉岩走入深山裏來。這裏四周都是密密的榛莽,鳥獸看見人也不怕,不知從哪裏發出來雉雞咕嚕咭嚕的叫聲,太陽光不容易射進林地來,就是在炎熱的夏天,這裏也是陰森得怕人。遠遠的山頭上,傳來一隻野豬的吼聲,和兩三個獵戶跳動的影子。

母親先找到背靠大樹的一個“伯公”龕踉前坐下,把阿洋從背上解下來,一同吃過半蒲包的冷飯,然後母親才叫阿洋好好地坐著玩,自己就在近邊開始瘁動著砍刀砍柴了,

阿洋看見那些飛飛跳跳的鳥雀,覺得很好玩;但是聽見那狐狸的鳴叫和野豬的吼聲,又覺得有點害怕。末了,他站起身子來,在伯公龕上射了一泡尿,忽然他看見端坐在石龕裏的伯公那雙暴得又圓又大的眼睛正怒視著他,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噤,走了開去。

“往那裏跑?”母親在後麵叫他。

他忽然看見在一片懸岩上有一叢生滿了小紅果子的爬地草,他意識到那就是紅莓子,於是連頭也不回就踉踉蹌蹌地跑到懸岩上去了。

母親連忙從後麵追上來,一把糾住阿洋的領子5“絕種子,你真想找死去嗎?”

阿。洋跳著兩腳哭起來,傾斜著身子拚命地要往懸岩那邊掙。

母親這才看見在那懸岩上生滿了紅莓子隻好抱起阿洋跑前去采。

“你這小饞嘴隻顧吃,吃,吃!”

阿洋穿的是哥哥忘了帶走的一件從軍營裏丟出來的破軍衣,這件破軍衣罩在阿洋的身上,就一直蓋到腳盤上。遠遠看來,阿洋就像一個插在地上的破燈籠。母親把紅莓子裝滿了阿洋的一隻口袋,他才滿足地咧開小嘴巴笑起來。

母親把阿洋抱到砍柴的林地上坐下,吩咐說:

“好好把小饞嘴填個痛快吧,不要再亂跑啦,當心給野豬銜跑。”

有了紅莓子吃,阿洋倒變得十分乖巧起來。他一邊聽著樹上的鳥叫,一邊聽著母親砍刀砍柴的叮叮聲。

忽然母親看見地上有一張小彈弓,不由得發起呆來。這張小彈弓是哥哥平日上山時用來打鳥的,不知哪次不小心丟了下來的。母親看著看著就不由得掉下眼淚。很久她才把小彈弓拾起來給阿洋玩。

母親坐在阿洋的旁邊,望著遠遠被白雲遮住山腰的高蜂,沉思起來,很久很久才對阿洋說:

“孩子,你哥哥會騎一隻馬回來呢。”

“哥哥,嗯,跟爸,石寮溪嗎?”阿洋張開被紅莓汁塗得猩紅的小嘴巴,他這小嘴好像還在懷疑地說廣那裏來有馬好騎呢?”一直到太陽爬上樹梢頭的時候,母親才把柴捆好,然後在附近找到一條清冽的澗水,雙手捧起水來,跟阿洋一邊喝水,一邊吃完蒲包裏剩下的冷飯。

吃過冷飯,喝夠澗水後,母親就把兩捆柴拖到懸岩上滾下去。母親又把阿洋背在背上,攀緣著葛藤爬下陡哨的巉岩去了。母親挑起沉重的柴,往出山的小徑上彎彎曲曲地走著。扁擔壓在母親的肩上,也壓在阿洋的半邊身上,一挑柴的重量幾乎有一半落在阿洋的身上,但是阿洋歪著腦袋,一聲也不響。

一天傍晚,父親被兩個窯工用竹床從石寮溪抬回家來。父親的臉孔突然變得怡人的灰白色,兩頰陷落,顴骨和領骨格棱棱地突出,他那兩隻憂鬱的眼睛昏黃得像幹了油將熄滅的兩盞燈,他額門上的皺紋更深更顯,他的喉嚨被一口濃褒塞住喘著氣。

這兩個窯工是父親的好朋友,現在他們蹲在門邊默默地吸著葉子煙。

母親帶著恐怖的臉色問這兩個窯工:

“唉,他害的什麼病呀?”

其中一個窯工微撖地抬起頭來,他看見母親盯著他的眼蹐好像在說:“不要說謊哪。”於是很久他才說:

“吐紅。”

“吐紅?我的天!”母親悲哀地望著簿暮的天空自言自語地低叫起來。

阿嫂,你不用發愁,發起愁來也沒有用處。大哥就好比瓜老藤堅,用刀割也割不下來,隻要小心養一養,大哥的病也躭好比溪水衝麩子,一去幹淨。”另一個窯工嘴角咬著煙管,安慰著母親說。

這兩個窯工連晚飯也不等吃就走了,他們臨走的時候,還留給母親四個“大龍毫”叫請個先生號脈買兩副藥給父親吃。

母親先把阿洋哄上床去睡在父親的身邊。然後她生著火

燒了小半罐子鹽稀飯端給父親,父親隻呷了兩口稀飯湯就搖搖頭。

母親點了一根“竿針”出門請先生去了。在這荒僻的山鄉裏連一個看病的先生也沒有,母親隻好星夜涉過兩條小河跑到十來裏外的墟上去請先生。

阿洋因為沒有吃晚飯就被母親哄上床去睡覺,不到三更天他就餓得醒過來。他在黑暗裏伸手摸摸父親哭著叫:

“媽,餓!”

父親從昏沉中蘇醒過來,捶緊阿洋的小手,嘶啞著喉嚨說:“阿洋,等等,你媽回來吃吃吧。”阿洋這才記起躺在他旁邊的是父親,於是哭得更凶“爸,餓,餓啊”

父親溫存地撫摸著阿洋濕潤的臉頰低啞地說:

“阿洋,不要哭,等爸盛碗粥來你喝。”

父親記得清楚母親把那小半缽子鹽稀飯是放在桌子底下的,於是他掙紮著爬下床來,扶著牆慢慢摸索到桌邊去,但是指頭觸到那缽稀飯已經冰冷了。今夜,父親自己也奇怪自己變得格外愛護孩子。他往桌上摸火柴,一個不小心卻把油燈打落地上摔得粉碎。但他到末了總算把火柴摸到了,於是到小灶邊生起火來燒熱稀飯給阿洋喝。

當父親把熱稀飯端來給阿洋吃的時候,突然感到心房一緊,呼吸不過來,接著好像有一股什麼東西直往喉嚨上衝,喉嚨癢得難受,哇的一聲就有幾大口鹹腥腥的東西吐了出來,吐滿了一床前。他覺到一陣輕鬆一陣軟弱,懶懶地倒到床上去了。

阿洋在灶火的餘光中看見父親倒到床上,並且把盛滿稀飯的碗滑落地上打碎了,他覺得有點意外,就叫了兩聲:

“爸爸,爸爸!”但是父親一聲也沒有回答,就嚇得尖聲地哭起來。

一直到四更天,母親才背著一個瘦老頭子回家來,因為夜裏墟上雇不來轎子,她隻好把先生背回家來看父親的病。

阿洋本來是哭累了睡著的,現在一經騷動,就驚醒了啞聲地哭起來。

“阿洋,不要害怕,是媽回來啦。”母親在黑地裏喘著氣一邊摸火柴一邊說。“唉,好生生放在桌角上的火柴那裏去啦?”她焦急得在屋裏東摸索西摸索。

瘦老頭子不耐煩起來:

“讓我給病人號號脈吧。號過脈後你還要把我背回去趕早墟的買賣呐,我不能為你家的一個病人少賺一個墟日的錢呀!

“那麼,請先生過來吧。”母親把瘦老頭子牽到床邊去。

痩老頭子給父親號過脈後,隻在黑暗裏搖搖頭,說:

“把我背回墟上去吧!”

“說說病理,開張藥方呀。”母親懇求著。

“我行醫四十年,醫得好活的,可醫不好死的!”瘦老頭子說話像辣子炒胡椒。他在黑暗裏伸出瘦幹巴的手掌來,“不背我回去,再交一隻大龍毫來!”

父親在床上喘著氣,氣息是微弱的。母親伸手摸著父親微溫的心口,嗚咽著說:

“先生是一個活華陀,救人救到底”

“別說活華陀,就是南海觀世音也隻好學張飛老爺看老鼠,大眼瞪小眼。”痩老頭子不耐煩地說。

“抬抬高手吧!”母親的聲音在黑暗的屋子裏回響著。

“抬什麼高手,明天一早叫人抬副棺材來吧!”瘦老頭子說後硬跟母親多要一隻大龍毫,摸出門去了。

天已經微微泛亮,從土窗上射進來淡白的天光下,母親忽然看見床前有一大灘暗紅色的血。這一大灘血好像恐怖地對母親說:“完了,什麼都完了,可憐的女人!”

兩個抬父親回家來的窯工趕了來,買了一些香紙素燭在父親的腳跟前焚燒過了。他倆雖然也很窮,但因為都是單身漢,從身上還可以掏出一點錢來。他倆特地跑到墟上去買回來一副薄板棺材,不雇腳力兩人自己抬了回來,替父親入殮。

阿洋被母親背在背上,手裏擎著紙拂,在前邊引路。兩個窯工在後麵抬著棺材跟著。

於是父親被埋葬到母親上山砍柴必經過的山口上。紙拂插在新墳上,被山風吹得飄動起來,而且輕輕地發出瑟瑟

聲,好像是父親輕微的歎息。

從此後,母親每次背著阿洋上山砍柴經過這山口的時候,母親總是用破袖子拭著眼淚,指著山口上的墳墓問背上的阿洋說:

“那裏邊是誰呀?”

“爸爸!”阿洋咬著指頭說。

“爸爸怎樣死的?”

“吐血死的。”

“他怎麼會吐血嗬?”

阿洋回答不出來,隻把揩頭咬得很使勁。

“孩子,”母親摸了摸掛在扁擔上的砍刀說,“你爸爸是苦死的!”

a苦死的!”阿洋隨著說。

“是呀,苦死的,因為我們窮”

自從父親死後,母親的臉頰失去了紅潤,她瘦下來了,額門和眼角上新添了幾條皺紋。她比先前更加勤勞,上得山上,總要砍個百多斤的柴,把沉重的柴擔挑下山來到墟上去賣。因為現在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阿洋了,她每場墟都買幾兩豬由或兩尾小魚回來煮給阿洋吃,她用自己過分勞動的代價來哺育孩子,她希望孩子趕快長大,好替他已死的父親爭一口氣。

一天下午,母親背著阿洋從墟上賣柴回來,鄰居的一個老太婆跑來跟母親說:

“一上午就從後馬房那邊開過大批軍隊,不知道你家的哥子在不在裏邊?”

“眼下還在過軍隊嗎?”母親丟下扁擔急急地問。

“剛才我家的香麻妹子從後馬房回來說:那大批軍隊真像過江的鯽魚呢,老過不完哪。”

母親連忙緊緊背帶對背上的阿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