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憐見,媽帶你找你哥哥去吧!”
於是母親連跑帶跳地往後馬房的路上趕去了。
母親站在後馬房的一座蔓生著野草的高坡上。軍隊正從坡底下開過,大兵有的把槍掛在脖子上,有的把裹腿綁的手榴彈掛在肩膀上,有的把銅嘴子上插著一支鮮豔野花的長煙管插在後脖領上。馬在嘶叫,小鋼炮的鐵輪在軋軋地滾動著。這些軍隊從遠遠的一個山口爬出來,經過後馬房,又爬進另一個遠遠的山坳裏去。隊伍是散亂地在前進著,恰像一陣過不完的媽蟻。
“孩子,你人小眼睛亮,當心看著別叫你哥哥跑過去了。”母親低聲地對背上的阿洋說。
“來啦,哥哥來啦?”阿洋喜歡得高聲叫起來。
幾個大兵在坡底下抬起頭來嬉皮笑臉地望望母親,其中有一個大兵卻揮著手對阿洋說:
“小雜種,放你媽的屁,哪個是你哥哥?我們都是你的爸爸呀。哈哈!”
母親的臉孔一陣子紅。她不理會那個壞蛋大兵,卻低聲地問阿洋:
“你哥哥在哪裏?”河洋把小手指向前邊走來的一匹紅馬說:
“那不是嗎。”
那前邊走來的紅馬上,是騎著一個年輕的軍官。母親連忙衝下坡去。
年輕的軍官在馬上詫異地望著衝下坡來的母親。母親這才看清楚這馬上的軍官並不是她的大兒子,但是她卻紅著臉問:
“官長,你知道我的阿劃在後麵嗎?”
“阿娃?”年輕軍官在馬上滑稽地笑著。
“是的,我的大兒子。”母親熱切地望著年輕軍官的臉孔。
“多半在後麵吧。”年輕軍官把馬頭一勒,追他的隊伍去了。
母親又爬到坡上來,仍然靜諍地望著陸陸續續開過去的隊伍,她注視著每一個大兵走路的姿勢,注視著每一個大兵的臉孔。
“孩子,你不要亂認人。”母親想起剛才自己的窘樣子,臉孔又不由得紅了一下。
而阿洋在背上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太陽落山了,遠遠的山腳已經浮起一層淡青色的暮靄。母親焦急得從腳邊拔起一根野草放到嘴巴上嚼著,青青的草汁塗滿了她的嘴唇0
扛槍的大兵差不多過完了,現在從坡下麵經過的是一些馱隊和輜重兵。這些馱隊和輜重兵的裝束比扛槍的大兵更差44得多了。母親看見有一個約莫十歲內外的小輜重兵,跛著一條腿牽著一匹老馬走前坡下來,她想道:“咳,這孩子比自己的孩子還矮半個頭呢,窮人家的孩子,年紀那麼小也出來當兵。”說不定自己的孩子在軍隊裏也像他一樣的可憐吧。想著不由得一陣心酸,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暮色越來越濃厚,遠處的人影已經不容易看得清楚。這時正有一批被拉進軍隊裏來挑輜重的民夫打從坡下經過。其中有一個女人被一個輜重班長用槍托敲打得尖厲地慘叫起來,而且聽見那輜重兵在怒吼著:
“臊你這個爛婊子,隻挑兩箱子彈就一路裝死!”
‘哎喲,總爺,我我肚子痛得痛得厲害嗬!”那女人連哭帶叫。
“總爺,她是一個有‘身項’的人,饒她這一遭吧!”有幾個民夫在一齊說好話。
“不行,她不挑誰來挑?就是她路上生孩子也得挑!”輜重班長比先前吼得更凶。
母親心裏感覺一陣痛楚,她連忙跑下坡來,憐憫地望著被打倒在地上的大肚子女人。一種俠義的心腸打動了母親,她突然扯住輜重班長高高舉起來的槍托說:
“可憐她吧,誰都是從娘胎裏跑出來的。”
輜重班長突然一怔,緊接著一吼
“那麼你來頂替她!”
“好的,讓我來挑這個擔子吧。”母親一點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她心想:“我正好跟著軍隊去找孩子。”
於是母親默默地從地上拾起扁擔來,祧起兩箱子彈,夾雜在民夫的中間,跟著輜重隊走了。
七
整整半個月後,母親才背著阿洋回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行軍生活,把母親和阿洋都曬黑了。母親是把子彈箱一直送到戰場上,輜重隊才把她釋放回來。
母親沒有找到哥哥,回來的時候輜重隊隻發給她五毫子的路費。
母親找不到哥哥,心裏非常難過,就是在半夜裏睡覺醒來,她也屏息住氣息聽外麵有沒有敲門聲。她想她這次跟軍隊去找哥哥,也許有些大兵會在軍營裏傳說開去:有一個年輕的母親來找她當兵的孩子。哥哥或者會聽到了這個傳說而趕回家來看她和他的弟弟的。哥哥要是真的回來了,她一定要把他爸慘死的情景告訴他,叫他到他爸墳墓上去燒幾張紙。但是這隻是母親半夜裏睡醒時想的心事,因為終夜外麵都沒有敲門聲,隻有阿洋的無憂無愁的均勻氣息和牆角耗子的叫聲,陪伴著她心頭的寂寞9
一天清早,土窗上正射進來一線淡白的天光,母親在床上轉了一個身,對著迷迷糊糊醒過來的阿洋說:
“孩子,我們離開這個地麵吧,到遠遠的地方去找你的哥哥。”
阿洋用小手背揉了兩下眼睛,隻伸了個懶腰,又慢慢地合攏眼睛睡過去了。
母親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罵道:
“小睡蟲不知道媽心裏苦!”
已經到了父親的百日忌。母親買了些香紙,提了一籃子飯,帶著阿洋到父親墳上去吊祭。
母親哭著對父親的墳墓禱告:
“你死後要是有靈,就該保佑阿劃出門平安,保飴阿洋無病無痛”
不知從那裏飛來的一隻孤鳥,在近邊的樹枝上哀哀地叫著。
末了母親還禱告說,她就要帶著阿洋離開這裏到大江碼頭上去幹活,大江碼頭上來往的人千千萬萬,說不定可以把大孩子找到,然後再回到這裏來替父親運骨回故鄉。
隔不了兒天,母親挑著兩隻籮筐離開了這個地方。送行的人隻有鄰居的那個老太婆和她的孫女香麻妹子。
母親挑著的兩隻籮筐裏,一隻裝著鍋碗,另一隻就是裝一條破被子和阿洋了。這次阿洋被挑在籮筐裏走,倒比被背在背上要舒服得多,既不受扁擔的壓力,又可以扭頭看看路上的景致。
過大山溪的時候,母親用敏捷的步子走在懸空六七丈高,的單板撟上,橋身激烈地搖蕩起來,橋底下是嘩嘩急流的山
。溪水,亂石間激起大浪花。阿洋緊緊地抓住籮筐上的繩子,他生怕扁擔一斷把他高高地摔落大山溪裏去。
“阿洋,不要害怕。”母親安慰著他。
中午的時候,母親把阿洋抱出籮筐來,走到路旁邊的小山澗上喝水。小山澗淙淙地流著,母親用手捧著清水給自己和阿洋喝。
阿洋隻喝了半口水,哭著臉說:
“媽,餓啦!”
“不要鬧,等一會出了山就有吃的了。”母親苦笑了一下說。
母親因為怕路上錢不夠用,連蒲包也沒有裝進一點冷飯,她隻希望在路上可以向人家要一些吃的東西。
一直跑到太陽斜西很久了,才走完最後的一座高山,來到一片小平原的村子上。
母親向人家要了幾根紅薯和一握糠皮,就在路邊築起臨時的鍋灶,用泥塘裏的水燒起飯來。
母親把煮熟的紅薯分給阿洋吃,而自己卻喝糠皮湯。這樣一來,阿洋用油膩膩的破袖子把小嘴巴一擦,才願意再趕路。
因為太陽離落山還有兩丈高,母親把阿洋放進籮筐,又趕起路來。
黃昏的時候,來到一條河邊,河水暴漲了,又沒有撐渡船的。河過不去,再回頭走十幾裏找住的吧,又覺得太冤枉,但是附近卻沒有人家可以借宿的。這樣一來,母親被為難住了。
母親這第一天就趕了一百二三十裏路,她的兩條腿微微地紅腫起來。她坐在河邊,叫阿洋到近處去采些“布驚”?回來給她揉軟了擦腿。
“媽,那邊竹竹裏,有家呢。”阿洋第二次采回布驚來的時候,喜喜歡歡地說。
母親連忙挑起籮筐,叫阿洋在前邊慢慢地走著帶路。
果然在一片疏竹林裏露出有矮小的屋角來,等到母親穿進琉竹林裏去一看,原來是一座小小的龍王廟,一尊紅胡子藍眼睛的菩薩端坐在裏邊,阿洋被嚇了一大跳。
當天晚上,母親和阿洋就歇在這座布滿了蜘蛛網的小廟裏。深夜裏,暴漲的河水憤怒地激打著廟前的堤石,發出嘩然的巨響。
八
在流入南海的一條大江旁邊,一棵須根垂到地上的古老榕樹,樹蔭遮蓋得有四五畝寬。在這棵老榕樹的遮蔭下,擠著十來間破陋的木板小屋子,屋子周圍的空地上,被豬的嘴巴刨鬆了土,做成它們睡懶覺的土窩。
這就是碼頭工人們住的家。
母親帶著阿洋住在其中一間格外狹窄的木板屋子裏。母親不知從那裏弄來一塊破船板,利用從板縫上垂到屋子裏來的榕樹須根綁成一張吊床因為這張吊床已經占去全屋子五分之四的地方,所以夜裏在上麵鋪好被褥睡覺,白天就在上麵放鍋碗燒菜吃飯。
木屋子矮門前就是廣闊的江麵,坐在門坎上就可以看見江麵上滾滾的流水,和數那來往的“火船”和帆船。如果一陣江風吹來,還可以聽得見從帆船上光著身子撐船的船夫們的歌聲。
母親背著阿洋,扛著一條新買來的又粗又長的扁擔到碼頭上去給人家挑東西,從城裏挑貨上大肚帆船一天最多也隻能掙得二三十條竹簽如果碰到火船靠岸,就可以替“水客”們挑行李,多賺幾個錢。
一天清早,母親要讓阿洋多走些路,好訓練他的腿勁,將來也可以扛支扁擔在碼頭上混碗飯吃。於是叫阿洋在後麵跟著到碼頭上去。
碼頭上擠滿了小旅館、小飯館和小酒館,也有香煙攤,零食攤和賣跌打裔藥攤,亂哄哄的一片。阿洋自從來到這水陸碼頭上,小眼睛整天滴溜溜地忙個不停,他看見這個好,看見那個也有趣,就是一個紅著臉孔醉醭醺的酒鬼打從他身邊偏偏倒倒地走過,他也要仰起小臉孔站定來望望。
母親在前邊慢慢地走著,阿洋東張張西望望慢慢地跟著。忽然他看見在小街旁邊的零食攤上擺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糖果,他望望母親的背影,偷偷地跑上零食攤去,他一伸手拿了一塊糖果塞進嘴巴裏去,扭頭就走了開來。
小攤販子大聲地叫嚷著追上來:
“嘿,你是哪家的細仔,吃了糖不給錢!”
母親連忙趕了回來,看見阿洋小嘴巴裏正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塊糖果呢,就生氣地輕輕打了阿洋一下嘴巴:“饞鬼,好受也是嘴巴,挨打也是嘴巴,賤骨頭”,小攤販子一定要母親交出一個小銅子來。
一清早母親身上沒有帶錢出來,窘得紅著臉說好話:“阿哥,我回頭挑來錢還你。”
小攤販子伸手硬要現錢:“我哪裏認得你是王老拐還是張三麻子?我們做小買賣的隻認得錢不認得親生老子!”
幸好對麵走來了一個同住在榕樹下的鄰家大嫂子,她從扛在肩胯上用紙塞著的竹扛裏倒出來一個小銅子,替母親還了賬才算完事。
“絕滅子,過來!”母親從腰上把背帶解下來,恨恨地罵道,不把你五花大綁地背著,你就要學孫猴子作怪!”母親格外注意來往的軍官和大兵,她常常替軍官挑行李上下船,問一些軍隊裏的生活,而末了她總是帶著希望的微笑問有沒有碰到阿劃。軍官們都支吾著她,從沒有吿訴她阿劃的確實消息。母親雖然常常失望,但是因為總算跟叫她挑行李的軍官有過談話的緣分,隻願意接受一半腳力錢。
有一次母親替一個害病的大兵從船上提著一個破箱子上岸來,她一邊攙著他一邊跟他談話:
“總爺,你害的什麼病呀?”
“咳,出門當兵病了連條狗也比不上嗬!”
大兵說不定害的是“楊梅瘡”?,他不願意說出真實的病根來。
“是嗬,世道上說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朝難呀!”母親憐憫地望著大兵“浸青”的臉孔說。
“咳,我家裏也有一個漂亮的婆娘呢,剛剛洞房三天,花燭還沒有點熄我就跑出來吃了糧。”大兵車起大炮來。“你舍得嗎?”母親笑了笑。
“這就是叫做舍得嬌妻,做得好漢呀!”大兵把鼻孔朝著天說,“不要看我軍裝穿得破爛,我還是一個連長呢!”
“噢,你還是官長呀?”母親驚奇地低聲叫,“你知道我的阿劃嗎?”
“阿劃是誰?”大兵滑稽地陝映眼睛。
“就是我的大兒子呀?”母親的眼睛又閃射出希望的火花
來。
“是一個細仔?
母親點點頭。
“嗬呀,他可是長大得快跟我一樣高了呀!”大兵故意驚“是嗎!”母親笑得流下了眼淚,“他長得很硬朗嗎?他扛得動槍打得了仗嗎?”
“赫,他還騎馬呢!”大兵不費腦筋地說。
“嗬!”母親的身子微微地顫枓起來。
“阿劃是我部下的一個排長。”大兵裝得正正經經地說,“我這次請假回家,他正代理我的連長職務。”
“他的軍隊住在哪個地方呀?”母親深深地望著大兵的眼
睛。
大兵連忙扭開頭去避過母親那灼燃著歡欣和希望的眼睛,嘴角狡獪地笑了笑說:
“這,這,這我不能說,軍隊裏的事情比山還封得緊的!”
母親連忙把大兵引到家裏來煮了一頓好菜飯款待
他。
大兵臨走的時候告訴母親說等他消假回軍隊裏去後,可以準哥哥的假回來看看母親。末了他又說這次因為他害了一場病,盤纏不夠用,意思是向母親借點錢。
母親把積蓄的錢分出一半來送給大兵上了路。
從此後,母親就懷著一個美麗的夢想,她天天盼望著哥哥早點回來。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哥哥怎樣也沒有回來。
黃昏的時候,阿洋坐在門坎上望著江麵,忽然他回轉頭
來憨愛地問著屋子裏的母親說:
“媽,海在哪裏?”
“海嗎?海就在這條江下邊。”母親在陰暗的屋子裏睜著夢幻般美麗的眼睛,沉思地望著門外說,“要是你哥哥今夜回來,明天就叫他帶我們到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