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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奴隸的花果

第一線淡白的天光刷亮了高矗入空際的監獄的塔樓,這告訴匍旬在塔樓周圍的人:“喂,又是一天的開頭了!”一個女孩子蹲在一塊石板上拉屎,有幾隻肋骨突現的餓瘦了的狗,伸長舌頭團團地圍住她。狗們的脊背高出女孩子的有著幾塊小鏡子似的疤痕的腦袋。間或有一隻狗低下頭去舔了舔濺滿了石板上的稀屎,其餘的狗就齜開牙齒咆哮起來。

一個媳婦端著一個盆子走出門來,在門前的陽溝上淘米。隨著一隻遲叫的公雞的啼聲,從屋裏邊傳出來一個老女人的沙啞聲:

“大安他媳婦,先洗過手才清理東西嗬!”

這個媳婦把頭一抬,那像烏雲一般覆蓋在額角上的頭發一飆,直著嗓子回答:

“我用淘米水洗手呢!”

屋裏邊傳出來一陣帶憤懣的咳聲。媳婦心想大安不知道鈷到哪個土窟窿裏去了,世道亂糟糟,他出去吃糧,還不是你這老妖婆用手指尖把他逼走的嗎!

她一邊想著,一邊翕動著她那美麗的鼻翼,一種女人的青春的灼熱,一種解除不了的饑渴和貪婪,在她的臉孔上鼓漲起紅潮。

她微微地偏著她的頭,忽然看見在左手邊不遠的石板上蹲著拉屎的女孩子,尖聲地叫:

“細婊子,大清早你就在獻寶!”

“稀”女孩子順手打了一下快把毛茸茸的腦袋架到她肩膀上的一隻公狗。

現在雖然是春天,但是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是看不見花的,隻有從石板罅隙裏透露出來幾點小野草的微綠。

附近的軍營裏吹了起床號,各家門戶陸陸續續地開了開來。挑水婦提出她們的水楠,把捅繩掛上扁擔就往河邊走去;碼頭工人們也扛著竹扛趕早班輪船去了;洋車夫們在輪胎上打著氣,或是扛起半邊車子,在輪軸上塗著滑油試車J挑擔子的理發匠已經把他們的小火爐生旺了。船夫披起了他們的短截衫子,丟下和他一夜恩愛的女人,匆匆地往河邊跑去了。這時,在這個地區上,隻有私娼們在陰暗的角落裏昏昏沉沉地入睡了。吐著她們那被蹂躪後的疲倦的氣息。

大安他媳婦已經把早飯燒好了,現在她正在切一把酸鹹菜。她的公婆已經起了床,她的公公在用錘子替她錘好一隻水桶的提環;她的婆婆在用一根大針替她紮好一隻麻鞋的後跟她一直皺著眉頭,左眉梢上的一顆黑痣煩惱地跳動著。她知道她的公婆像修理牛軛一樣地在替她錘捅環和紮麻鞋,隻要等她把碗筷一丟,一個命令就會立即下來:“喂,挑水去呀!”

那個萎黃的浠疏的發叢裏有幾個疤痕的女孩子,拿著一個缺碗,從斜對過的矮門裏擠出來,走過來向大安他媳婦要米湯喝。

“細婊子,少喝些吧,要不又會拉稀哪!”

這個被叫細婊子的女孩子,是一個挑水婦同時也是私娼的女人的養女,女孩子兩歲的時候就被這個女人用二三十塊錢從一個人販子的手裏買過來的,因為這個女人已經快踏上四十歲了,家裏又沒有養老的,所以買了這個女孩子養著,盼望再過八年十年就可以從這個女孩子身上撈得一段舒適的生活。

女孩子喝完了第一碗米湯,又伸手要第二碗。大安他媳婦再掐了半勺米湯給女孩子,一邊說:“嘿,我得留些漿洗衣裳用哩!”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耳朵上夾著一支萎敗的野花的年輕船夫,大踏步地打從她的門口經過,那對放蕩的大膽的眼光從門外射進來。她不由得默默地低下了頭,牙齒偷偷地咬著垂下來的一綹帶著誘惑人的油脂香的黑發。

大安他媳鈕的公公是一個擺地攤的染工,平常收染一些窮人像的衣裳、布塊和襪子。他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早年幹過修路工人和農忙時的短工,因為年輕的時候勞苦過度,現在成了一個瘋瘤腿。

春天,這個地方是多雨的。大安他媳婦的家全靠太陽吃飯,陰濕的天氣不適宜晾幹染物。好不容易一天出了太陽,大安他媳婦幫著她公公把染桶、染夾、染料罐子、晾竽和三腳架子之類的東西搬到場上來。

婆婆已經帶著她小兒子到碼頭上去替水客們扛行李去了,別看她婆婆是一個白了頭發的老女人,但是為了一家子的活計,每天還是鼓著胸脯跟年輕的扛運夫們爭買賣呐。因此,在這家門附近,隻有大安他邊婦陪著她公公染東西。劈柴,挑水、洙染物都是她份內事。她的兩隻手塗滿了染漿,就是連手指甲也染成黑色的了。

在場子的北頭是一座祠堂,現在住滿了兵,南邊是一座大監獄,那高高矗入空際的塔樓,俯視著這周圍的地麵,大監獄的高牆下,就是這沒有花的貧民們居住的一條小巷子多西頭是十幾棵大榕樹,人們叫它做“烏陰下”。每當要槍斃一個囚犯之前,榕樹上的老鴉們總是先凶凶地叫噪著,好像它們是死的預告者;東邊順著一條石鋪的小街走去,是座府城隍廟,毗連著一座縣城隍廟,裏麵住滿了算流年卦的殘廢人、乞丐和偷兒;再走過去是幾家小店,出賣煙酒和病牛死豬肉,小店裏有專做下等水客和姑娘拉皮條買賣的守寡老太婆,有專設一角小賭場的賭棍;再向東走,就是一道河的斜坡了。在這場子上可以看得見停泊在河邊的船隻的詭杆和經常地聽得見河麵上的小輪船汽笛尖叫聲。

大安他媳婦腳踏著一雙輕巧的麻鞋,淺淺的麻鞋收納不住她的厚實的腳盤。她挑起水桶往河邊路上走去。她那豐滿的身姿,隨著水桶的擺動而搖晃起來。她一邊輕快的舉著腳,一邊心裏在罵:“大安你這死鬼,害得老娘好苦!你真入了土嗎,也得給你媽托個夢,老娘不能守你一輩子呀。”接著她又想到:大安在家的時候常跟她吵吵嘴,自他吃糧去後,又不由得想念起他來!咳,池塘的水幹啦,魚兒怎麼活得成呢

一片闊茫茫的水在河槽裏掀滾著白花花的浪排。大安他媳婦在一棵大榕樹的濃蔭下的石堤上停下腳步來望了望麵前的喧嘩的河水,船隻們張起了白帆在她的腳下平穩地滑行著。她的結實的胸脯像船帆般的高高地鼓起來,吸了幾口河邊的清新的空氣,當她彎下身子開始走下河坡的時候,伸長手臂拔了一片嫩草葉子放進充滿了青春的血液的、鮮紅得半透明的嘴唇裏,一邊吸吮著苦而帶甘的草汁,一邊就快步往河坡蹓下去了。

在一片布滿了鵝卵石的河灘上,大安他媳婦先把褲筒往上卷了卷,把腿肚子泡進淺水裏去,彎下腰,兩隻手抓緊水捅沉進河裏灌水。

一個賭鬼剛剛把他的輸剩下來的一點錢統統喝了酒,現在正顛顛躓躓地打從岸上走過。當他看見大安他媳婦彎著豐滿的身姿提水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在石堤上坐了下來,用爛醉的紅眼睛盯著那河坡下正朝著他的臀部,那像是一隻“大水鼓”,像是一尾肥大的“團魚”。

盯著盯著賭鬼就不由得用中指貪婪地挖他的喉嚨,哇的一聲響,一口酒和死豬肉混合的臭水就嘔了出來。

大安他媳婦驚慌地扭轉頭一望,原來是她的鄰居,一個專以賭博過日子的黃胡子,於是她安了心又重新把沒有灌滿水的楠浸進河裏去。

一群野孩子用石子把黃胡子趕走了,一直哇啦哇啦地趕到街裏去。

一隻下水船很快地靠岸滑過來,大安他媳婦並沒有覺察到。忽然一支撐篙拍地打過來,一大股水濺到大安他媳婦的頭上,她像一隻鷺鷥般的猛地抬起頭來一看,撐著篙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那個她熟悉的年輕船夫。他渾身赤條條的,向她撒野地笑著,他那額角上有一塊刀砍的紫溜溜的傷疤,在太陽光下閃動著。大安他媳婦臉孔浮起含羞的紅暈,惶惑的微笑著。水珠一顆一顆地順著她的濃密的黑發滴落下來,胸脯上有一塊地方也被水潑濕了。銜在她嘴唇上的那片草葉,不知什麼時候吐落到河裏去,那發綠的小片,隨著那船隻一道漂浮遠了。

如果遇到公公生了點病的時候,染攤就擺不成了。每當這個時候,大安他媳婦就幫同洗衣婦們洗衣裳掙點錢來供給家用。衣裳差不多都是軍營裏送出來的,這些髒衣裳很得費200些工夫去洗滌。

昨夜一夜大安他媳婦都沒有睡好,因為隔壁的一個未出嫁的碼頭扛運姑娘呼天叫地的哭了一夜。現在那個扛運姑娘又開始拉長嗓子哭喊起來了。

大安他媳婦正把一盆洗衣水倒進陽溝裏去,趁勢她把美麗的長脖子伸到旁邊的一個老洗衣婦的耳朵邊,低聲地問道:

“怎麼,大姑娘養孩子了嗎?”剛剛問完這句話後,又覺得有點說錯話,連她的耳朵都燒紅起來。老洗衣婦隻扁了扁她的沒牙的嘴巴,沒有回答,可是大安他媳婦的問話卻給緊旁邊的一個吊釘眼的中年洗衣婦聽到了,她那吊釘眼譏笑地一揚:

“大姑娘養孩子嗎?嘿,她倒養了兩隻‘魚口’呢!”大安他媳婦迷惑住了,她想什麼叫做“魚口”呢?

但那吊釘眼又是一揚,惡意地接著說:

“兩隻腿窩上都裂開了口,要是真的長出三個窟窿來嘛,那倒也不錯,一次拴上三隻公馬,還愁什麼天荒地歉的呀!”大安他媳婦又突然臉紅起來,她知道隔壁的那個扛運姑娘平常在碼頭上就不大幹淨。但是聽見那一聲聲痛極的叫喊,她的正要再一次鑽出葉苞來開花的一顆心,像受到了初春的寒霜般的,不由得冷戰了起來。

當大安他媳婦剛把一桶清水倒進盆裏去的時候,忽然一個叫聲喚醒了她:

“喂,大安他媳婦,幫我一下忙!”原來是那個賭鬼黃胡子從巷子那頭故意叉大八字腳走過來,胳肢下夾著一件什麼東西,他緊緊地站在大安他媳婦的踉前,被煙草熏黑了的牙齒咬著很久沒有剃過的黃胡子,而且映著幾日夜沒有睡的賭鬼眼睛說:

“幫我一下忙好嗎?”說著就把他胳肢下的那件東西丟進大安他媳婦的水盆裏去。

在那盆清水上浮著一條髒得發臭的褲子。

大安他媳婦瞥了一眼泡到水盆裏去的那條穢褲,臉孔變得像清晨升起的太陽一般的鮮紅。

那個吊釘眼中年洗衣婦從旁邊撈起一條滿是髒泡沫的自己穿的褲子,跳上去對準黃胡子朝天笑著的臉孔就是一下,打得黃胡子像一條笨豬般的吼著跑開去了。

大安他媳婦看見有人幫她的場,連忙把水盆裏的那條穢褲一手撈起來,遠遠地往黃胡子的腦勺打過去。那條褲子一落到地上,就給旁邊的一條狗濕淋淋地拖跑了。黃胡子看見他的褲子被狗拖著跑,就惡狠狠地摔舞著拳頭追出小巷子去,一邊還喘著氣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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