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說:假如你現在是20歲……假如?為什麼是假如?我是說,當我做事的時候,我不大會想到我不是20歲。
我做的事,其中一件是寫文章。總有人問我每天什麼時候寫作?我說不知道。真的,我說不上來。去年10月住在大連寫。可能寫到淩晨4點,也可能淩晨4點醒過來爬起來寫。沒有生物鍾,沒有作息時間。冰箱裏存上礦泉水、牛奶,渴了喝水,餓了喝奶。把沙發、茶幾、座椅全搬到寫字桌旁,好鋪開我的采訪筆記。一圈鋪開的筆記把我和寫字桌包抄過來,關進自築的“圖城”。然而思想在筆記堆裏、在稿紙雉上跳躍,精神跟著我采訪的故事跑。我覺得我在做一件最開心的事一最想做的事就是最開心的事。我在“圍城”裏寫了一篇9萬多字的文章,就叫《世界上什麼事最開心》。
別人說,12點以後工作傷身體,你又不是20歲的人,20歲約人也不能一個多月天天這麼“胡來”。我說太棒了,那我就比20歲還20歲。
我為什麼要提醒自己不是20歲?為什麼?如杲經常提醒自己不是20歲,那還能有年輕的心態和年輕的眼睛和年輕的文字嗎?我想寫就寫,不管是12點以後還是20歲以後。思想在自由的狀態下,才能像太陽射在奔騰的大海上,浪花翻卷,霞光閃亮。
不寫的時候,寫累的時候,我買菜洗衣擦地,全都做不來但全都做起來,覺得在家務勞動中最能獲得成就感——嗬,菜買回來了,家裏麵包水果餅幹什麼吃的都有了!我喜歡做飯晾衣擦地全麵施工,把所有的活計鋪開,在幾間屋裏來回衝刺。好像灰姑娘拚命做那做不完的活,生怕繼母從宮廷舞會上回來又要斥責她。
其實,我有不輕的這病和不重的那病。不過,我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該做的事。就不願把自己放到醫院裏像翻烙餅似地查身體。在這個世界上,想一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想到了就去做,GO!那麼,你總是20歲。美國一本青年雜誌叫《GO!》。青年麼,想到了就去做,不猶豫不耽擱不前思後想不前怕後怕,青年就是GO!
可能做錯,可能做了未必該做的。但是無暇後悔,更無暇懺悔。晃晃腦袋,把逗留在腦門上的頭緒全給它甩出去。邁開腳,這就去做一件事,GO!那麼,我們都是20歲。
白色網球鞋
又有電話要我寫美容方麵的文章。叫我這個美容盲談美容?我笑。放下電話更笑。咯咯咯咯一通後,人小了5歲。有人敲門。我從裏屋跑出去開門。來人說:你媽在家嗎?我說不在。他說,某某托他把這包材料交給陳祖芬。我說你是找我媽還是找我?他說我找你媽陳祖芬。
我是我媽不是陳祖芬,不不,我是陳袓芬不是我媽。我大笑。來人傻笑:陳祖芬會寫文章,陳祖芬的女兒會笑。
咯咯咯咯。
我想起有一次和我家先生去某大學圖書館。我先生軒昂地梃著偉大而莊嚴的肚子,他準保從娘胎裏一生下來就是教授,在圖書館裏走動如入無人之境。但是我被喝住了:“學生,過來!”天,我生來不像教授,可又實在不是該校學生,我怕無法混進圖書館看書了。“學生!把你的書包放那架上!”哦,門口一個大書架上,放著很多學生的書包。
怕我竊書?我乖乖把釩布背包放書架上,又乖乖地取書、讀書。平日去超市,歿務員叫我先存包,我就有一種受辱感,就常常扭頭便走。但這一回,我暗自得意——我打入該校圖書館了。
而且,我多麼多麼喜歡校園生活。而且,我一直沒有覺得自己X是學生。我總在傲功課(文章)。我的包裏永遠裝著紙、筆和一互排隊等候可閱讀的東西。我有一大堆的網球鞋,這是我上戲劇學院時就穿的,那時幾元錢一雙現在十幾元錢一雙,一年四季和我結伴和我形影相隨。平時穿舊的,出門穿新的,出遠門可能穿一雙再帶一雙。能夠和白網球鞋相諧相投的,隻有簡單的衣著和不化妝的麵孔。兩隻腳往白網球鞋裏一伸,人就有了動感,就感到生活在向目己走來,生命在向自己走來,就想學習想吸收想探索想創造想咯咯咯笑。
無論如何,我是不要化妝品,就要網球鞋的。
當小狗的故事
“我什麼都自己做。”我對一位女作家說。“我也什麼都自己做。”她說。說大衣都自己放在洗衣機裏洗,然後自己熨。我不會熨衣服。如果家務勞動也有ISO國際認準的話,我的家務活一樣都不會合格。事實上我什麼鄞不會做。我做飯。我家的鍋全是殘疾鍋,有缺胳膊斷腿硬傷的,有大麵積燒傷的。我隻買最低檔的鍋。買的時候就想著它燒糊時的模蟬,而且覺得很可能第一次煮東西就成殘疾。
我也收拾屋子。我說“也”,是因為平時不大有時間收拾。有什麼客至,就把餐廳(兼會客,一廳兩用)堆的書本雜物全抱進我的工作間。我的工作間就常常堆放著鐵罐、木盒、單位發的米、油、待穿的鞋、脫下的外套,工作間兼貯藏室。有的客是來找我家先生的,我懶得收拾自己,幹脆把自己也貯藏起來,倒也簡化。
任何勞動都包含著創見和樂趣。有人送我一隻雲南的木製象。渾厚祥和,叫人好喜歡。可是北京幹燥,大象背上裂開三條紋。怎麼辦?我們手上皮膚幹裂了用擦手油,對,給大象也抹點擦手油!我重重地往大象背上抹了一道兩道三道油。果然木紋愈合了。但是那油卻變成深棕色,怎麼也擦不掉。大象背上有了幾道斑馬線!一無辦法!不,有辦法了。日本寫《望鄉》的女作家送過我一隻精致的編織的名片夾,紅色帶條紋的。我把名片夾拆開,搭在大象背上,自然絢麗,好像大象就是披著這樣的編織從西雙版納走來的。
一位杭州朋友送我一隻小布娃娃,說是像我。另一位北京朋友送我一隻胖娃娃,我覺得像我家先生。我把兩隻娃娃放在一起照張相,我先生拿雲放大了掛在臥室裏,就成了我們的“結婚照”。
我先生的工作壓力太大。我出差前打電話給好友,請她多關照我的先生。她問關照什麼?我說一是叫他不要忘了吃飯,二是叫他不要忘了喝水。她說喝水他還不知道?我說他常常覺得腦子空了,灌上一杯水,腦子又好了。你得多打電話催他喝水。
一群紅領巾到我家來采訪女作家。我不談寫作談家政。我說我像小狗一樣在地上爬著擦地板。我說我喜歡當小狗。我想,一個人,能夠梃靈活地趴在地上擦地板,就會有靈感地坐在桌前寫文章。
我在海上拉響了汽笛
我上到拖船最高層的右邊,趴在欄杆上看海。欄杆寬寬的,我完全可以從欄杆裏鑽出來“蹦極”。突然,船左右搖晃起來,好像想把人從左邊拋向右邊,再從右邊拋向左邊。有人拔拉我一下,我不知怎麼在左左右右的晃蕩中,就被人輕輕撥拉進駕駛室。他用一個最簡明的動作示意我呆在室內。那動作簡明到我都沒看到,隻是感覺到了。我跌向椅子,又跌向牆邊。他還站在駕駛室門口。如果我從室內跌出去,他也會輕輕一撥拉把我再撥拉進室內。
我們一隊北京人,一起在山東省日照市上了這艘船。我和很多同行還不怎麼認識。替如把著門口的這位大漢。我扶著什麼物件站穩了,就對他頑笑:你不會掉下海吧?
我笑笑地望著他。但我吃驚了——他為什麼臉紅?哦,他不是我們北京人?他就是船上的?我居然還問他會不會掉下海,這叫人怎麼回答?他不知怎麼回答,就臉紅了。後來我看到,他不臉紅的時候也是紅臉大漢。
我再不敢說什麼,隻是看著船長開船。我隻看到他的背,他那穿著灰上衣的高高大大的背。他正在把自己的拖船頂住一艘巴拿馬船,讓那船調整到和航道一個方向。我好像覺得他是用自己的灰色大背在頂住巴拿馬船,好有力量。
灰色大背身後,有一把高高的木椅,好像飯店裏為幼兒準備的高椅。紅臉大漢或灰色大背都不會理我,我幹站著又有點乏味,幹脆坐上這把高椅,坐在駕駛室裏唯一的這把椅子上,可以看得很遠。我雙臂往椅子扶手上一擱,產生一種偉大感——有一次在頤和園,我往慈禧太後坐過的椅子上一坐,雙臂往椅子扶手上一擱,在照相機鏡頭前想作太後狀。可是那天我穿一件綠色加白塊的T恤,照片出來我一看,整個兒一個青蛙太後。
無論如何,坐在灰色大背身後的高椅上,有一種自得的快樂。這時就見灰色大背用右手拽住屋頂上的木把,拉了兩下,拖船響起了兩聲汽笛。那麼響,那麼遠遠地鋪開在海麵上。我跳下木椅,走到灰色大背身旁,看著屋頂上那個奇妙的木把。我多想多想拉一下。我用手指頭輕輕碰一下木把。我用手又摸一下木把。“你拉一下吧。”紅臉大漢開口了,每個字都說得硬硬實實的,叫我想起山東的煎餅。吃煎餅長大的人,人也瓷實,心也瓷實。
我怯怯地看一眼灰色大背。他沒說話。我也沒看見他的臉。隻是感覺到,他用沉默的背,表示我可以拉一次。我伸出右手拉一下,不響。再拉,還是拉不動。我使勁使勁拉,我整個人我全身就吊在右手上,即在那個木把上了。我的身體晃來蕩去的。
不不,這隻是我的感覺,我想象中誇大了的感覺。我第三下拉響了汽笛。我把很大的聲音放在很大的海上。我在很大的海上放上很大的聲音。哦!我一蹦老高。
我忽然想:我的傷怎麼好了?來0照前還隻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今天上船的時候就覺得行走自如了,而且禁不住地老想笑,找茬大笑。要是在房子裏,這樣的笑對旁人是一種騷擾。但是在海上,麵對這麼大的大海,還有什麼可稱大的?如何地笑,也被一陣海風卷去了。海風卷去的,連同我的病痛,我多想說:給我一片海。我想,紅臉大漢會硬實而簡明地說:拿去吧。或許,我已經拿了一片海了,在我拉啕汽笛的時候。
醒了睜不開眼睛,趕緊想,趕緊趕緊想:我現在在哪裏?香港?深圳?哦,在日本,日本。
飛機坐多了,好像得了一種飛行綜合症,常常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有一天醒來想,我是在重慶?大連?北京?是在北京?大連?重慶?哦,今天是在北京家裏。昨天下午從大連回來,今早9時30分要去機場,飛重慶。嗓子嘶啞,先灌冰水,再打電話找諷君。占線,占線。那麼打電話找I君,請轉告W:“我月底從重慶回來,下月和W一起去汕頭,最遲4日返京。”“哦,你最遲4日返京,然後去汕頭。”“不對,我是1日去汕頭,最遲4日返京。”“哦,你可是4日去汕頭是1日走?”
好像自己和I君合說了一個小段的繞口令。再灌冰水,再撥另一個電話號,占線,占線。趕緊發電傳,定下5日的日程。
現在,Let's go!上機場。
常有朋友問我,你可以擻好房的時候為什麼不搬,為什麼要賴在這70年代末的房子裏?我說我選擇住處,有一個最直覺地要考慮的因棄:離機場近。從我家叫出租車,幾乎一出家門就上三環,就直奔機場高速公路,很少感受堵車的無奈。如果住在市中心,從家到機場,要是一路堵車,得多打出很多時間。而我的人生之路又常常是連接在機場傳送帶上的。問時間,好像一件家具。有一點空隙就要往裏打進楔子,把時間楔個結結實實。也把心靈楔個結結實實。
坐上飛機,周圍全是人,又全都不認識。因為全是人,使我感覺一種群體的安全和溫暖;因為一個都不認識,又使我感覺一種麵壁的靜謐和空靈。困極了就睡。困而不極就不睡,就讀就寫,如入無人之境。沒有電話鈴響,沒有門鈴響,沒有了各種不期而至的嘈音,切斷了各種不能不麵對的事務。機上這一段時間,這一個空間,完全由我支配,我好自由好愜意好開心。
我天馬行空思想開得比飛機快,一個個文句飛出來。不少作者喜歡在文末來上一筆:寫於什麼齋?什麼室。我的一些隨筆,隻能在文末注上:書於波音747。
自個兒衝著牆壁哭
我們市長的宣言就貼在大象屁股上
遊人逛大連動物園。逛到大象那兒,動物園講解員特自豪地說:我們市長的宣言就貼在這象屁股上。
講解員這樣戲說市長,都怪一本叫《世界上什麼事最開心》的書。去年9月大連國際服裝節巡遊表演隊伍裏,有一些動物也人模人樣地走著。我看見一頭小象的屁股上貼著一方紙,紙上莊重地寫著:“不求最大,但求最佳”。這是大連市長的施政綱領。我這本書的第一章從大連服裝節、從但求最佳寫起。用個什麼標題?對,就叫貼在大象屁股上的施政綱領!咯咯咯咯。
市長和居委會的老大媽老大嫂們開個會。
有一位老大媽發言說:俺已經接見市長好幾回了。大家大笑。市長薄熙來更笑得像孩子般高興。唯那位大媽沒笑。她太真誠太激動了,就沒在意別人在笑什麼。我立刻知道寫這個會議的小標題有了:《老大媽親自接見市長》。對,一定要加上“親自”這個詞。平時各域市報道市領導的新聞中,常常出現“親自”。而我常常覺得,其實這個詞是蛇足。領導做的事,也是領導需要做、領導應該做的。好比工人開機器,農民種地,毋需寫上誰親自開機器,親自種地。老大媽接見市長,本是說倒了。正因為說倒了,反而可以加上一個“親自”,來突出這個樂子。
第二印象還是:兒童
記者問我:你對市長薄熙來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我說:兒童。
記者問:你對薄熙來的第二印象是什麼?
我說:還是兒童。
市長當然不是兒童。而且他那種“跳河一閉眼”的工作勁頭,令他的部下們也是這個說跳河一閉眼,那個說閉眼一跳河的,在流行休閑服、瀟灑歌的今天,大連就有這麼一幫幹部在玩命幹活,不問休假、不懂瀟灑。還跟著市長傻開心。市長做城市上癮,像小孩玩遊戲機上癮。世上很多亊,其實不是不能做,是不想做。有人想到了,也就做成了。薄熙來用兒童般的明徹穿過繁雜的世態,用最簡捷的路徑看到最明白不過的事情。
他撥款買一批公交車輛。這筆款會不會給挪用一點作他用?“我得去數數!”他說。但說的時候,那神情,就好像一個小孩要去數他的巧克力有沒有少了一塊。
市長的工作沒黑沒夜沒完沒了沒死沒活,這是大連人都看到的。市長其實是個大兒童,這是我看到的。
我記下我的感覺。不求全麵,不是評價,隻是一種——感覺。
自個兒衝著牆壁哭
去年9月的最後一個晚上,薄熙來去大連星海灣邊數公交車輛,司機們跟著市長,前後左右形成厚厚的人牆。薄熙來說,開早班車的司機們三、五點就要出車,早點回家早點回家嗬!司機們不走。司機們隻是跟著市長走。迎著呼呼的大海風,走成一個血肉的長城。我看手表,指針跳到12,就是零點,就跨進10月1日了。我們是最早走進10月1日的。我的心裏響起國歌的節拍。49年生的薄熙來,和共和國同齡的薄熙來,命定和祖國共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