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回到房間,我記述這晚的所見,我寫寫哭了,自個兒衝著牆壁哭。我知道,這是我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的結尾。雖然我在大連還會住不少日子,還會有不少有趣的經曆。但我知道,這是結尾。

文章的開頭,我把讀者帶進大連:隨處可見的草坪上,噴頭在瀟灑地噴水,好像那不是勞作,而是享受。不知是萆坪更幸福,還是噴頭更幸福。噴頭池邊,圍上了一圏童鞋——孩子們脫了鞋往噴水池裏衝。還有一個自己把褲子也脫了的小男孩,光著小屁蛋張開小胖手撲向噴水池,好像撲打著翅膀要起飛的小天使。

這是我一下就感受到的大連的氛圍,也是大連市長的性情的體現。令人向往的大連的背後,是絕不令人羨慕的大連上上下下一批幹部的犧牲。後來不少人對我說讀《世界上什麼亊最開心》,哭了。

我想,哭得最沒出息的,準保是我。

最荒誕的也是最真實的

大連朋友請我去吃自助火鍋。就見一位美人正端著一大盤海鮮過來。火紅的絲絨連衣裙,低低的領口。雪白的肌膚放在紅絲絨的“襯墊”上。扁扁圓圓的中國臉上披垂下全盤西化的卷發一全都染黃了。飯後我回到房間,把這位美人寫下來,寫寫發揮起來:“一嘟嚕一嘟嚕的耳垂使我覺得她像一棵豐收的紅葡萄樹。土魯番的葡萄熟了,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寫到這我自個兒衝著牆壁大笑。“一個敢染敢穿敢吃敢袒的女人,也叫歐洲失業在家旳女人,美人被丈夫毆打的女人,日本忙個不停鞠躬的女人看看,我們中國的女人,活得多自在!”

我常常覺得,生活裏好笑的亊很多,為什麼文學裏好笑的事那麼少?大連人把任務念成“硬務”,就覺得任務特硬。把人民念成“銀民”,就覺得人民特金貴。薄熙來召開居委會的會,大媽大嫂們全都早早地到了。我想,大連有這樣的“銀民”,什麼樣的“硬務”不能承擔?

老大嫂們紅撲撲的臉,鋥亮的聲音一一如果聲音也有光譯,那麼她們的聲音就是鋥亮。加上“俺”、“俺”地說話時銀牙閃亮,更使她們的聲音帶有金屬的質感。一位老大媽,66歲6個月了,她發言時有人在她後麵舉著手,大媽頭上就像長角一樣的生機勃勃,看上去倒像6個月零66歲。

常常最荒誕的,也是最真實的。

窗外有棵白楊樹

——《世界上什麼事最開心》

薄熙來說:既然她來了大連,讓她自己看吧。我就不見她了。

當我回到北京定稿的時候,薄熙來正在國外。我知道’對於我要寫這篇文章,他一直是個持不同意見者。我想,既然他不在國內,文章發表後讓他自己看吧。我就不等他了。

中國有個大連。大連有個市長。寫了這兩句,我自己覺得好笑。想起小時候媽媽對我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洞裏有隻老虎。

莫名其妙的聯想。無非是覺得自己寫了兩句兒歌一般幼稚的大白話。世上很多事情,本來就像大白話那麼簡單明白。去年我參加大連國際服裝節。第一天,我在街頭看到市長奔跑著犖隻大猩猩給這兒那兒的市民們看。市民拉著他拽著他像和兒子和家人那樣嘮。他熱得不時用手擦去滿頭滿臉的汗珠子,像一個用手背抹去鼻涕的頑童。就在這個上午,我看見了薄熙來。

我把我看見的記錄下來,就有了《世界上什麼事最開心》這篇文字。

我在大連街頭問過市民:你們在電視台的大連新聞中最喜歡看什麼節目?節民們說最喜歡看市長。說因為市長總在快快地走,走得快快地,叫人想起大連的快快的發展。我們寫售票員,寫清潔工,寫工人,寫農民,寫知識分子,寫各種各樣的人。我寫的是我看見的好人,或是群眾在誇的好人。我在大連看到聽到這麼多市民誇市長。這位大連的兒子以全部的熱情和聰明,以超支的精力和透支的生命來激活大連。我想,一個好的市長難道不是又勞苦又模範的勞模?

薄熙來速遞。

最喜歡的地方;中國大連

最軎歡的顏色:綠色

口頭語:別閑著,幹好活。

夜生活:晚上開會,午夜批閱文件或下工地。

毛病:“半夜雞叫”——半夜裏老給部下們打電話談工作。

特長:人來瘋。聽眾越多他的答記者問越是精采紛呈。

嗜好:做城市建設上癮。

最軎歡和誰握手:大連的孩子們

最喜歡送人的禮物:大連的海風

頑症: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

最開心的事:老百姓高興

看到一個有為的青年,你會說:從你身上看到了祖國的未來。當然,說這個青年是未來,不是說別的青年就不是未來。我朋友最多的地方,在四川攀枝花鋼鐵公司。我說我在攀鋼看到了希望。當然,這不是說別的地方都不是希望。

寫到這裏,看到窗外的楊樹綻滿了綠葉,高高地伸向藍天白雲間。每年看到窗前這棵樹,滿頭滿身地綠,我總感覺著一種生機,一種希望。

當然,我不是說別的白楊樹都不是希望。

我朝丁君看了好一會兒,記者對我做電話采訪,要我談《世界上什麼事最開心》(簡稱《最開心》)這本書出來後的反響。然後說,談談你自己吧。

我說:關於我,我隻想說,剛才我朝丁君看了好一會兒。

丁君是誰?

這話得從頭說起。早晨,我被轟炸聲震醒。我寧可被炸死也不想挪動一下身子。我累得趴在床上,死活不去理電話——是的是的,這些日子,我常常在電話的轟炸聲中醒來。

我的兩個電話輪番震響。我頭昏腦漲口幹舌燥咕嘟咕嘟喝礦泉水。轟炸聲又起,我一下扔掉手榴彈一一我是說,那隻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喂喂,我是長江,我是長江!對方怎麼沒說:我是黃河,我是黃河。我還以為我是戰地話務員呢。

總算,安靜了。我鋪開稿紙,快快寫來。好像在炮擊的間隙裏朝敵人衝鋒。

可是,還有一件事一一餓了。有什麼吃的?我的寫字桌旁放著一箱方便麵。但這太不方便一得煮開水,還得悶一會兒,又燙得要命不能一下倒進肚裏。我吃餅幹,喝酸奶,然後,然後真想吃點水果什麼的。打開冰箱看,有一隻西紅柿。就這一隻,紅紅的,很甜美。哦,我的唯一!我朝西紅柿看了好一會兒。我在想,如果我要吃西紅柿,就得先洗手,再拿盤子,否則會滴一身計水,吃完還要洗手,不不,別了,我的唯一!

西紅柿,丁君是也。我朝丁君真是看了好一會兒。

他撤丫子奔跑著

有一次,我在某地邊走邊柏照。照片洗出來,有一張是從背後拍過去的。一群正在往前走的幹部,每個人都背著手。

為什麼,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要背著手?為什麼,人當了幹部容易背著手?

我放下照片,想試試背著手走路是什麼感覺。慢走還可以,快走的時候,右手和左手好像在背後自己捆自己,(用廣東音講,就是“己己捆己己”)又覺得雙腳要往前走,雙手在往後拽。這是走也不走?

我想,人當了“大官”,還會撒丫子奔跑嗎?“大官”一生下來就是“大官”嗎?我是說,“大官”小時候是不是也是小孩?“大宮”的現在時有沒有調皮的樣子、孩童的心態、天真的神情?

去年9月初,大連第8屆國際服裝節。第一天上午,我在大連街頭看見了大連市長,他撒丫子奔跑著,牽隻大猩猩給這兒那兒的市民看。小孩們一個個向他撲過去,市民們拉他拽他,就像和兒子和家人那樣無間無隔。他右手怕猩猩跑了,左手忙不迭地擦去滿頭滿臉的汗珠子,像一個玩得兩手都是泥,隻好用手背抹鼻涕的頑皮男孩。大連市長薄熙來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兒童。市長的工作沒黑沒夜沒完沒了沒死沒活,這是大連人都看到的。市長其實是個大兒童,這是我看到的。

我寫《最開心》,我記下的隻是我的感覺。不求全麵,不是評價,隻是一種一一感覺。

我在大連隻講“外語”

有一個笑話,說一隻貓堵在粍子洞外,想等粍子出來。粍子知道外邊是貓,就是不出來。貓故意學狗叫,耗子一聽狗叫,以為貓離開了,就走將出來。貓見粍子果然出來了,大笑日:還是學外語好。

薄熙來從來不讓寫他個人。先前要寫他的人不少,都讓他封殺了。我是“虎口餘生”,因為我學說“外語一一我隻講我要寫大連。”

大連有本叫《東北之窗》的雜誌,前幾期每斯一人地介紹遼寧省的一位領導,每篇三千字。輪到大連市長薄熙來了,正好我在大連參加服裝節,《東北之窗》要我寫三千字。我寫完初稿一數,發現我的算術大成問題一怎麼就有9萬字?

一位朋友在長途電話中說,他太喜歡《最開心》這本書了。說他在好幾個城市坐出租,常聽到司機罵街。他說是不是出租司機這個職業很辛苦,見到的社會問題也多,容易有意見挑毛病發牢騷講怪話。然而他去大連坐出租,司機一勁兒誇市長薄熙來這好那好。

出租司機說不好的,不一定就不好。不過,看一個市長好不好,有一個最簡便的分法——被出租司機們在背後猛勁兒誇的市長,準保是好市長。

薄熙來有句心裏話:“老百姓高興是我們政府追求的最高境界。”但這次老百姓讀了書很高興,可他對《最開心》一直不大開心,不能適應。就好像他久在大連,不能適應北京的氣候,3月一到北京總咳嗽。

薄熙來今春在北京的中央黨校學習。他說他一到北京就咳嗽,說明他離不開大連,離不開大連人民。他這一生就是要做好大連,他的作品就是大連。

我的作品《最開心》,真是違背了他的做事規則。我想起來常常不安。我自己也奇怪我的“外語”怎麼那麼唬人?

上哪兒翻個跟鬥就到

寫《最開心》的時候,我那間房子裏,有一張床,床前有一把椅子,椅子前是一張寫字桌。也許,到淩晨4點,我坐在椅子上寫累了,一個後滾翻就到床上,也許,我是淩晨4點就驚醒,那麼一個前滾翻就回到椅子上。

不不,我講的隻是我的感覺。我沒有翻跟鬥。我每天扔下筆轉體360度倒下就著。醒來後鯉魚打梃引體向上一躍而起穩穩落在椅子上。去掉一個最高分,再去掉一個最低分,9.99分。

我拒絕黑夜,隻要白天。我是說,有陽光的白天和有燈光的白天。後來,我的眼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使勁使勁湊近稿紙,還是覺得黑乎乎地好像稿紙上的字都化了,化成了一片淡墨。

而且,好痛,我的眼睛!我閉上眼睛,從我住的十幾層樓的窗口跑出去——我是說,我的精神,我的思結。我順著我的采訪筆記跑。我看市長和市民們說笑,我看幹部們就知道跟著市長傻開心傻幹上市長一當。我咯咯咯大笑。一位大連朋友在電話中說,沒有接觸過薄市長的人,部說《最開心》寫得真好;在薄市長身邊工作的人,都說《最開心》寫得太不夠了,我們市長比這好得多。說當初沒人知道我要寫市長(我在大連都說“外語”),否則可以為我提供很多哏多故事。

寫這祥的市民和市長,我的思想變得孩童般地簡明。我的生活簡化得床、椅、寫字桌三點一線,上哪兒翻個跟鬥就到。

天上扔下一隻鹹鴨蛋

5月底,我在浙江天艽坪鎮。總工程師介紹這裏抽水蓄能電站的發電機是加拿大的,小輪機是挪威的,計算機係統是奧地利的,變壓器是美國的,開關是瑞士的,高壓電纜是日本的,等等。說得我傻眼了。

皂工又說這牟間上的山頂覆蓋是400米,扔原子彈扔啥彈都不怕。我問:扔鹹鴨蛋呢?這下總工傻眼了。

編輯來電說,她編我寫電站的這篇稿子,笑得編不下去。她說這種文章本來很難倣,你怎麼就把人笑死了?

我想,生活裏好笑的事很多。文學裏好笑的事為什麼那麼少?有一個10歲的小姑娘,她爸爸給她一本《最開心》。她讀後寫了兩頁信給我,說她樂得在床上又蹦又跳。說她最愛動物。如果薄市長能去她那個邊遠城市,她就要養各種動物,還要養隻大老虎,把老虎養得壯壯的,把那些殺動物的人都吃了,世界上就沒人再殺動物了。

南京接我去講《最開心》這本書。一位81歲的老者捧著《最開心》,對我說:我最開心的事就是買到《最開心》。我一看他這麼大歲數還擠在排隊簽名的人群裏,不覺熱淚湧湧的。我問老先生多大歲數?他笑笑地說:用你的話講,我是1個月零81歲(我書裏講到一位66歲6個月的大媽和薄熙來在一起,生機勃勃得好像6個月零66歲)。老者近處一位妁女講她一定要為她女兒弄到一個我的簽名。我問你女兒多大?她說:8歲。說8歲的女兒最喜歡這本書,老要媽媽讀給她聽。

老百姓喜歡這本書,我想,因為百姓們最需要的,不一定都是漲工資、降物價、他們更需要——薄熙來這樣的市長。

洛桑姑娘與大熊貓

我貼在山壁上大張著雙臂用手緊抓住一根樹枝,雙腳摸索著找不到一處可以踩穩的部位,隻能如一隻大壁虎似的趴那兒不動了。

我不能不正視我的生存環境。這裏是臥龍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積雪。而我從攝氏321、的金沙江畔直奔這裏,隻穿著牛仔裙和長絲襪。想到老田穿著厚厚實實的毛褲和羽絨服,不免產生“自憐情結”。山壁下橫陳著去年突發的泥石流衝下的樹木和大石。我左邊半米處,是懸崖吧?我剛才問過老田。他說摔下去也沒事,那邊山壁上都是樹。我可不想去體味桂在樹上、懸在半空的滋味。這一帶有一百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與山們一起生活了30年。他說,現在主要是用手。他用兩隻手攀援著一根根樹枝,猴似的躍了上去,在上邊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係在我抓著的樹枝上。原始森林的樹們偶爾見到一雙長絲襪,好奇得這個拽一下那個鉤一下的。我那絲襪,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淚,向我哭訴那些欺負人的樹們。可我如今又有什麼力量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權當拐杖的一截樹枝捅過苔蘚。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蘚我誰都不敢碰。誰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