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電影史
我上戲劇學院的時候,班圼的觀摩費很有限。我們總買後排的票。不過隻要大慕拉開了,一開演,我們就開始向前邊的空座“合理轉移”。也許、第一幕快演完了,會有一個遲到的持票者從前排的椅背和這排的膝蓋間擠來:學生,儂勿是這隻座位。我站起來就撤,不過往往不是向後撤,而是繞圏兒向前撤,看看前排還有沒有空座。
看話劇我是在劇場裏繞圈兒,看電影就可能在影院外繞圏兒了。上海大允明電影院上映《第十二夜》了。莎士比亞是我的“青春偶像”,我跑去買了一張下午第一場的電影票,看一個神魂顛例。散場從邊門出來,繞瘦九到前邊再買一張第二場的電影票,再從正:1走入神魂再麪例。散場從邊門出來,繞閣兒到前邊又買一張第三場的電影票,又從正門走入再顛倒神魂。我一直覺得其實我應該上電影學院的。
不過很快,就無所謂電影學院還是戲劇學院了,生活成為黑色的定袼。有一陣叫我到電影院裏拿個手電給觀眾帶路,這是意想之外的最合我意的工作了。別人帶路之後,可能發愣、打盹。我用胸帶路用眼睛看銀幕。《紅色娘子軍》芭蕾舞劇的電影,連看十四遍。文章寫到這裏,眼前又是那些立起的舞鞋。
黑色定格一過去,就像影片中的疊影似地冒出一大堆叫我看癡的&影,有一晚趕到北京西郊的工程兵禮堂去看《魂斷蘭橋》。淩晨爬上一輛大卡車回家,長褲劃破一條大口子。我一手抶住卡車欄杆,一手壓住長褲,寒夜裏一珞呼嘯長安街。記不得那時怎麼為了看《音樂之聲》又爬上一輛卡車才回家。
終於,生活像奔騰的彩色的河流,叫人喘不過氣來,簡直不知道是先種綠色的樹,還是先結紅色的果,還是先做藍色的夢。電影多了,看電影的時間少了。出去看部電影,加上來來回回,得消費一個半天的時間,消費不起。就希望電視機裏有好電影,就常看電視報。一個個台查看過來,40集連續劇,20集連續劇,30集連續劇。就是說,要我連續幾十個晚上把生命獻給電視機!
本來是想找部好電影,常常變成不看電影隻是翻看電視報。中央台正大劇場常有我想看的電影,可是一次隻放半截。看完上集我寫一篇文章寫進新加坡去了,這時一個朋友把我投入石家莊,再一個客人從天而降,客人一走我趕緊回到新加坡。那下半截電影呢?我什麼時候看過上半栽電影?就是昨天看的?啊呀,今天那下半載已經演過了。以後就索性不看攔腰斬成兩栽的電影。有時真羨慕時間多的人,可以卡拉又0尺,電視又連續。我麼,我的僅有的娛樂場所(不僅僅是娛樂),我的電視機也常常不對我開放。
我是誰?一個看不上電影的影迷。而且源遠流長。媽媽說,我兩歲時她就經常抱著我看電影。
倒行逆施的快樂
從此京經沙加飛往英國的飛機,全程17個小時。腿,不容伸直隻能彎曲著蜷縮著局促著壓迫著。睡一會兒就把左腿擱上右腿,或是右腿擱上左腿,怎麼著也不舒服。兩條失去自由久矣的長腿,產生一種忍無可忍的對伸直起來舒展開來的渴求。然而左右都有乘客,我的膝蓋頂著前座的椅子背,腿往哪裏伸?還能往上邊伸不行?為什麼不能往上邊伸?
當然,這有礙觀瞻欠雅。尤其身為女輩,坐得有個坐相,睡得有個睡相。不,對不起了,我得讓我的腿放放風了。我看看四周,黯淡的機艙裏的人們,全都好像被施了魔法似地睡著,沒有八具有視力了。好極了,我把上半身往座椅上滑下去,圯雙腿頤著前座的椅背筆直地往上豎起來,人體折成90度,整個兒一個體育課上的尖並剷立。
倒著唾真是妙不可言。10八小時沒伸直過騎了,如今全體乘客隻有我一個獲得了伸直雙腿旳自由。哦,他們為什麼想不到呢?
倒著睡了一覺,醒來看到雙腿好像刺破蒼天鍔未殘似的。想到我前座的乘客如果突然回過頭來,看到他肩後的新生事物,怕要著實嚇一跳。雙腿也已經充分享受了倒行逆施的快樂,可以再正過來睡了。不過例行逆施的愜意快樂,怎麼可以一人獨享呢?
也許,平日裏我坐無定式慣了。天天有做不完的事,一無鎪煉身體的時間。有時跪在地上用布擦地,在餐桌、座掎間小狗式地爬來爬去。別人勸我何不用拖把省卻多少力氣。我才不呢,那樣我就失去了小狗的訣樂。偶爾看電彭,鮮有正襟危坐的。好不容易從稿紙堆裏解;出來,還不隨心所欲一番?譬如雙腿向上腦袋著地倒著看電視。如果一稿寫完,要從頭至尾看一遍,更是喜歡豎起兩腿來看稿。於是想到,體育其實是無處不在的。
如果很多的人享用這種無處不在的灃育.邵麼,夜間飛行的班機上乘客們或如水上芭蕾的團體節目似的“唰”地全豎起雙腿側著睡呢。
女孩是什麼?女孩可能在香港紅星黎明來京的演唱會上,衝著黎明哇哇大哭,傾訴那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女孩可能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帶著太太呢,女孩說:早知道你帶著太太,我還不如去自殺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紅著臉送來的紅玫瑰一一如果覺得這個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話。女孩不想遷就別人,也不想遷就自己。女孩可以門門功課都考全班最好,雖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韌勁,還多一些什麼。譬如多一隻鎖上的抽屜,裏邊放著用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3記。還可能多幾件媽媽買的衣伋;不過她不一定喜歡。她喜歡自己看上的衣服,價錢不貴,但是灑脫清純與眾不同。如果第二天發現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樣的衣服,那麼,這件已經隻是與眾不同的衣服,在她看釆巳是俗物。
天,當個女孩多好!即便沒有牛仔裙,沒有錄音帶,沒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時那蛘,我照樣快活得常常張開雙臂原地旋轉,旋出了轉出了宣泄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級,媽媽用手工給我縫製了一條下擺寬大的花袼裙,我穿了在學校樓道裏原地旋轉起來,看那轉得越來越大的裙擺,咯咯咯地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媽媽也給我縫製過一條花格裙,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天穿著它上小學時的那份洋洋得意,雖然實際上那條裙大得要命,大到我結婚時還穿著它。這兩條裙,我穿著上高中、上大學。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兒子,才忍痛把裙子變成了尿墊子。
爸爸媽媽從來不給我零花錢,我也從來沒想到過要零花錢,倒也從來不覺得缺少什麼,從來快快活活。不上學的時侯,喜歡到中學對麵的一個小書亭看書。在我,這是個偌大的斑斕的世界了。衣袋裏既然沒有一分錢,倒也沒有想過看書是要付餞的。我總是拿起一本書站著看,一看就是半天。書亭裏隻能放下一隻椅子,隻有一個賣書的老伯伯。老伯伯有時要離開書亭去上廁所,叫我進書亭坐在把那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椅子上,這是我最快活最偉大的時光了。
大概,我的潛意識裏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書,所以看書的時候非常小心,看過的書簡直如同從未給人打開過的新書。至今我的書,大都如同從未翻閱過地嶄新。至今我坐在公共汽車上,如何顛簸擁擠,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捧著書讀。實在太擠,把手從人縫中穿插過去,湊到車窗前,湊著窗前的亮光。偶爾看到一車廂的人被夏天的毒日頭曬得都像開始融化的奶油蛋糕似地綿軟,而我身子梃直著腦子更挺直著正猛勁兒在吸進書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覺得真像吮吸可口可樂那般提神呢。真棒!
女孩
我想,每個女孩都有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愛好或不愛好。我從小不愛用雨具。在我的記憶裏,爸爸隻對我發過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寧可兩隻布鞋全濕透。那時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歡冒雨行。當然,我還是乖乖地聽了爸爸媽媽的話,雨天穿雨鞋打雨傘了。不過一到了北京工作,遠離了爸媽的視線,我就盡情地作雨遊了。幾次飄潑大雨,積水沒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將起來。隻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獨行。看看前後,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呢。到八十年代看了部美國電影《雨中曲》,窖歡得不行。為付麼軎歡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歡了,就是喜歡麼。
當個女孩多好,有一些說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說不出原因的任性,還有一些也說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著晨霧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約十多鄉的時候,看一本連環畫,上邊講到一個十六歲!的俄羅斯女孩。我怎麼也不明白,十六歲了怎麼還能算女孩?十六歲,那多大呀!
終於有一年,我也十六歲了,好像,自己也還是女孩。然後二十六歲了,三十六歲了,超過四十六歲了。這天與丈夫一起去北京大學圖書館查資料。我背著可憐的帆布書包,丈夫梃著偉大而莊嚴的肚子。丈夫通行無阻地從學生閱覽室走逬教師閱覽室。而我在學生閱覽室就被喝住了:“學生,把書包放下!”我乖乖地把書包放到學生存包的架上。老師紀我當了女學生?當個長不大的學生多好,當個長不大的女孩多好。
婦女,都曾經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長大,一直是女孩?
七個女孩和一個情人節
五個台灣女孩,一個北京女孩,和我這個非女孩,想在一起連吃帶笑兼聊並鬧。
我先到一步。餐廳小姐們正在往每個椅子背上綁一隻氣球。我對一位小姐說我喜歡氣球,能不能為我們的椅子背上多綁兩隻?小姐笑,說她也喜歡氣球。在“喜歡氣球”的兩重唱中,我們的椅子背上長滿了氣球。
我的“情人們”來了。無論如何地是碩士、博士,終究最根本的是女孩。我給她們準備了六個可愛的小包,每個包裏有一張可愛的小信箋,六張信箋上寫著六句不同的話。我讓她們抓鬮,C女孩抽出她那個包裏的信箋叫起來:“我覺得真準噯!真的真準噯!我這張上邊寫‘有一封美麗的信在等你’。我們幾個人裏隻有我和男朋友不在一個城市,我回到台北肯定會收到他的美麗的信。”Z女孩說;“我的也準噯!我這張上寫著‘從此,你的生活有了新的轉機’。我這次來北京收獲很大,我對研究課題有了新的想法。”
就有兩個女孩插話說,她們和北京男孩M玩了半天後,Z女孩和M就有了“新的轉機”。大家笑,沒事找事笑。不過不知怎麼的,Z女孩時不時地變著法兒地總要說起M。後來餐廳舉行抽獎時,她抽到一瓶大香檳,又說要送給M。誰說明天她們上了飛機回台北,“人家M—人喝這麼一大瓶香檳,喝醉了怎麼辦?Z說那她就從飛機上跳下來。
這話說得那麼輕柔低婉,好像隻是心裏在說嘴裏並沒有說,誰也沒有聽明白,我坐在她近處,與其說是聽到了,不如說是感覺到了意會到了。
再後來待她們上飛機後,我在電話中問M收到香檳了嗎?M說收到了,不知是哪個女孩送的?我說是Z送的呀!好傻的Z,人家也不知道香檳是你送的,你從飛機上跳下來怎麼算?
好像,大家通通地就想為這世界再增添一份情意,女孩講起她們台灣大學中文係,有一次老師們為學生舉行各自收藏品的展示會。學生們想象著中文係那個古雅的廳堂裏,擺放起文物古玩,像一個準故宮博物館。可是,沒有準故宮,也沒有文物。不不,有文物,有從來沒見過的文物。一位老師展出了20張他妻子給他的生日卡,一年一張,一張一句不同的話。20張卡串了起來,串出20年的風雨和陽光。一位老師展出了好多好多的薪水袋。他每月把薪水袋交給夫人時,總在袋子上寫一句話,譬如: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什麼叫美麗。
他妻子珍藏著每一八薪水袋,月月更新的一句話,給妻子月月帶來新的歡喜。
一樣的人生,可以過得不一樣的美麗。
我們在餐桌上,複述著、編織著多情的故事。餐廳小姐招呼我們,可以用自助餐了。我想我反正不管自助餐的程序,先吃冷菜熱菜再吃甜點,我是隻吃甜點的。再看我左右,女孩們一個不落地全體彙聚在澆滿紅花綠葉的奶油蛋糕前。一個女孩在咕噥,真舍不得破壞這麼美麗的蛋糕。然而蛋糕們到底在我們的手下花敗葉落。
問我們的心緒,便像蛋糕般地鮮花綻開綠葉伸展。我們把椅子背上的氣球拿下來,當排球拍打。餐廳舞池裏正在抽獎。我們已有兩人中獎,然後C女孩也抽到獎,再由她摸下一個中獎號,竟又是我們桌的。旁桌美麗入時的小姐對我們這桌氣球隊員投來高責的蔑笑,輕啟紅唇說我們老打氣球還盡得獎。我想,氣球不僅是給人看的,而且是可以玩的。為什麼隻準端坐遠眺不許拍打?人生能不能盡興,其實也在自己,譬如會不會柏氣球。而且怎麼樣,會盡興的人還盡得獎吧?
不過C女孩悄悄向我們全體坦白:她這輩子第一次作弊了。剛才她摸下一個中獎號時,正好看到了我們這桌的一個號,她就“摸”了這一張。
我們大笑起來,用笑聲赦免了她。舞池裏開始雙雙對對地曼舞。一女孩問我會跳舞嗎,我說我除了拍氣球什麼也不會。有一次我從國外還帶回11隻氣球。我先生一隻一隻吹將起來。吹完我一看怎麼不是11隻氣球,是12隻氣球了?從那以後我再不忍心讓我先生的臉吹成紅氣球,後來我看到一種窗荇,上麵印滿升騰的氣球,我買了6幅窗簾,就想家裏升滿五彩的氣球。就想氣球升起五彩的夢幻。
我們的興致被氣球升騰起來,我們張開雙臂撲打成堆的氣球。我們站起又坐下,自己也像被拍打的氣球。果然有人要“拍打”我們了,餐廳的德國經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跟前。他說了一堆話,笑笑地。我好歹把最關鍵的聽懂了——讓我們隨便把氣球帶回去。哦,這才是今晚最意外最令人驚喜的獎。
女孩們說我會笑。我說我年輕時才會笑。那時先是站著笑,然後捂著肚子貓著腰笑,再然後就蹲在地上笑。我不年輕的時候,就光是坐著或站著笑了。
女孩們一個個很英勇地到餐廳各處抓下綁在一起的大把氣球,全給我,我大笑,說我們分頭一人拿一把出去,這樣好看些。眼看餐廳裏的氣球給席卷了一半,明火執仗似的。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們每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誰說了句:“我們大大方方地出去。”“對,大大方方地出去。”大家說。我們憋著笑,壯著膽,一個個氣球女俠似的。
走出餐廳,走到大堂裏,老有人追著我問:哪來的氣球?我想我們成了情人節最偉大的有情人了。我回頭一看,女孩們舉著那麼大把的氣球,大得好像她們可以退掉飛機票,乘上氣球回台北。我笑得肚子好痛。我梧著肚子貓著腰,還是哈哈哈哈。
我不年輕的時候,年輕了。
我們一行氣球女俠走到飯店大門二,幾個小夥兒圍上來要氣球。我們怎麼也沒沄把捆綁在一起的氣球解下來。小夥們點燃兩根香煙抽著燒氣球的細線。三?、氣球伸展起自由的身子,逗引小夥們笑鬧著、奔跳著、爭槍著。我心裏響起“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啊,春來了!啊,春來了!”“大地在歡笑,大地在歡笑,春天來了,多麼美好!”
前後來了兩輛出袓車,我讓女孩們先走了。風大起來,我手裏的100來個氣球飄揚起來,把我團團圍住。不知道是我拽著氣球,還是氣球摞成了我。我要攔出租,可是氣球擋住我的臉,什麼也看不見。我撥開氣球,風又把氣球吹回來。我想即使有出租車駛過,也會以為我是飯店為了情人節用氣球搭成的一棵“樹”。司機怎麼會知道不是氣球綁成了樹,是我變成了氣球,不不,是我和氣球集體要坐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