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二:《塵世涼》
在多年後的某一個黃昏,許沁霜曾對程令說,有一種男人,如同毒品一般,不管他是有意無意都很容易讓人迷惑,一旦沾染上就很難解脫。
她說的是許辰砂。這句話說給程令,是為了提醒,於她,卻是無端淒涼,若說他是毒品,她則早已毒入骨髓病入膏肓。
不不不,他並不是,他是她深心裏最強大又最脆弱的依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能夠當做同類的夥伴,是她一生牽念最靜切又最遙遠的人。
她在許家一直身份曖昧,處境尷尬。
她的媽媽曾是著名的美人,嫵媚風流活色生香,言笑玲瓏處可讓人渾忘世間憂煩,已經不再年輕的許緇予便是被這一點活潑吸引,寵愛她如掌心瑰寶,高調張揚地娶她進門,作為他的第四任太太,連同接納了她身邊來曆不明的小女兒。
那時候的她區區三歲,對一切都懵懂無知,許緇予伸手捏捏她雪白麵頰,說,囡囡,以後我們就要一起生活了。小小的女孩不愛說話,卻對他靜靜地笑,笑得曆經滄桑的許老先生也不由心軟,從那一刻就把她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一幕後來時常被人津津樂道引為美談。
許沁霜後來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時,經常諷刺地想,人說千金買一笑,她懵懂年幼時那一笑,倒確實價值千金,換來的是她二十多年身在許家的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哪怕,哪怕他對自己的太太、她的母親換了心情硬了心腸,卻對她多有縱容。
許緇予從不是歸屬家庭的人,他一來事務纏身,二來可去之處非常多,在家的時間向來很少。而年輕的許太太如何耐得住他長年累月的冷落,脾氣日益乖戾,當初的嫵媚變作刁鑽,風流漸趨放蕩,活色生香幹涸成胭脂紅粉描繪上去的浮世畫皮。
生活壓抑得讓人發狂,她跟蹤他,追逐他,攔截他,哪怕是爭吵也隻求他對她多說一句話,求來的隻是疊加的厭倦。在她錦衣華服卻蓬頭亂發地追出去時,許沁霜曾伸手拉住母親的衣袖,她回頭看著年幼女兒的沉靜麵孔,似有所悟,突兀地開始笑,笑得落淚,隻道:“你倒是懂得怎麼對付他。”許沁霜瑟縮,她捏住女兒清麗下頜,聲音冰冷:“隻盼你以後長大這一輩子不管對誰都有這份心機,都能這麼懂事。”
許沁霜退回了自己房間,鎖上了房門。
後來她的母親發了瘋,沉溺藥品麻醉自己,許緇予雷霆震怒,一揮手把她送到了英國,眼不見心不煩,倒是把當時年僅五歲的許沁霜留了下來,嚴令不準帶走。
當許沁霜叫著媽媽追出去的時候,許緇予一把抓住她母親的手臂,唰的一聲撕裂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的針孔,拽到許沁霜麵前,逼著她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麵暴露給女兒,然後一聲聲地問,你憑什麼帶她走?再劈手摔下她的行李,滾落一地的珠寶,他聲音冷酷,拿著支票踩著滿地流光溢彩,逼問她,如果你要帶她走,這些你就都留下,你做不做得到?
她做不到。
就這樣,從此,許沁霜就那樣孤身一人在許家長大,如同城堡裏的公主,安靜如鬼魅,美貌如玩偶。雖然家裏有一個名義上的父親,兩個個名義上的哥哥,但全無血緣關係,可說是舉目無親。
兩年後,許家來了不速之客。
瘦骨伶仃的男孩在許宅的門外站了很久很久,不知經過了怎樣的曲折才終於進門來,站在大廳,華麗璀璨的燈光下,他瘦削如剪影。頭發太長了點,麵色蒼白發青,臉頰病態地凹陷,下頜尖削,明明狼狽如斯,但他那張麵孔驚人的清峭俊秀,一雙漆黑眼睛目光清冽鋒銳,陡然平生遍身傲慢陰鬱。
他不是受歡迎的人,從許家上下對他的態度都可以看出,無論是許緇予毫不掩飾的煩亂嫌惡,還是許家兩個哥哥多少帶著優越感的好奇,更不要說下人們含蓄得體卻隱含鄙薄的關切詢問。
外麵女人的兒子。
這句話讓她感覺親切,因為,她是外麵女人的女兒。雖然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其間有何不同。
後來說到,許辰砂隻說,這是好的,你身上沒有流著許家人的血。語氣帶著說不盡的自厭。
為了那一分親切,在許家幾年甚少主動做些什麼的許沁霜,默默走下樓去,把自己一條綠色披肩披在了許辰砂瘦削肩頭。他明明很冷,他們都裝著看不到。
他要推開,卻聽到小女孩細細的聲音掠過他的耳際:“我們是一樣的。”他一怔,從年幼女孩的眼中竟然看到同類的影子。
那一分了解和親近,來得突兀奇特,於他,始終是他心底的微薄的清涼,於她,是孤寂中抓住的一根稻草一份前途莫測的期待。
這一見之後許辰砂就消失不見。
據傳在各種近於羞辱的審核與檢查後,許老先生站在書房,俯視單薄少年許久,終是不願麵對他一身的陰鬱鋒芒,語氣冷淡:“你不能待在這裏,我送你出去。”然後手指在書房碩大的地球儀上隨意一按,定住的地方是蘇黎世。
看不出你運氣倒是不壞。許老先生語帶諷刺,因為眾所周知,許家在蘇黎世頗有產業。
但又據傳,許辰砂獨自去了那個陌生遙遠的地方後,以一種讓大家都略略意外的方式存活著。他並不忌諱花許老先生給他的錢,相反的,他利用這些款項讓自己加倍迅速地成長著,遠遠超出同齡人。但每一筆錢,他都有詳細嚴謹的記錄。這樣,自他十八歲起,他開始還錢。
十一載流年滔滔,世事更迭如洶湧浪潮,但許家大宅裏,除了許家長子車禍身亡外,一切都安靜沉穩波瀾不驚。許沁霜依然是城堡裏的公主,隻是公主小時候有超越年紀的成熟懂事,懂得以靜默微笑麵對一切尷尬為難與孤立無援,長大後卻日益任性,當然也日益的美,隻是那樣的美,流落疏離任性不羈,若在古代便是禍國殃民的不祥麵相。
許老先生對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感情矛盾,喜怒無常,有時候異常容讓,有時候卻會為一點小事雷霆震怒,且手腕霸道,限製了她母親的自由,絕不允許她與女兒見麵,也絕不容許她離開這個家,尤其是在大哥許丹青意外去世後,她與二哥許停雲幾乎每一步都在演示過一萬遍的計劃中,不得有絲毫偏移。
在這樣的禁錮中,時常的,她會想起會被逐出家門的許辰砂,她隻知道他在蘇黎世,卻並不知道具體的地址。某天深夜,她接到了一個無聲的電話,對方一直沒有說話,幾分鍾後默默掛上。她卻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她知道,那是許辰砂,十一年毫無音信的陰鬱少年。
通過私家偵探要找到他並不難,當她出現在蘇黎世大學的圖書館,看到那個背影的時候,她立刻認出了他。
那是他,哪怕僅僅背影,她也知道,那樣的瘦骨支離,那樣的脆弱倔強。
夜越來越深,圖書館裏的人漸漸少了,走出來的人紛紛都對她投來好奇目光,不知道誰能讓如此美得驚人的女孩執意等待。
直到他幾乎是孤身一人,直到眼睜睜看著他手壓著電腦鍵盤伏案下去,她才走進去,在他身前蹲下。
他抬起頭來,燈光下他清冽深黑的眼睛近於迷茫地看著她,隨著歲月流逝越發清峭俊秀的麵孔已是憔悴得麵無人色。
“我是妹妹。”她這麼自我介紹,非關姓氏,不問名字,隻說,我是妹妹。
他牽牽血色全失的削薄嘴唇,笑意疲倦,隻道:“妹妹,我走不動了。”
這鋪天蓋地的倦。這條路,也許還沒有真正開始,還沒有圖窮匕首見,還沒有直切腥風血雨,該爭得的還很遠,該還回去的還遠未得到,可是,這麼倦。
許沁霜伸手抱他,毫不顧忌地吻上去。
他形銷骨立,唇齒涼薄,她緊緊抱著,一點一點地吻,帶著相依為命卻不知所措的執拗與盲目。
漸漸的,有了淚水的鹹澀,不知道是誰落淚,當她感覺到他終於有所回應,才哽咽說出,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帶我走。
許辰砂沉默許久,方低啞回應,再給我多一點時間。
那一次,她陪了他一個星期。知道了他是如何把自己累得憔悴至此。他真的是在拚了命地學習與做事,在竭盡全力用最短的時間接近目標。
許沁霜也不多話,往往就在旁邊靜靜陪著他。後來長大後,從來不理解所謂的“工作美”是什麼意思,那樣的投入,專注,不惜一切背後需要付出極大代價,對人而言是不可逆的毀損,若一定要說是美,又豈非美得太殘酷。若能一生安樂平穩按部就班,又何須如此著急地透支生命。
他那時候已經經常胃疼,一杯咖啡下去就一額頭的冷汗,卻隻字不提,隻當她是瞎子看不出來。
她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關掉他的電腦,想說什麼話到口邊卻又語塞,他依然沉默,隻是平靜地再次開機,平靜地繼續,無視她眼中已經有眼淚,更無視自己如同強弩之末。
五歲的時候,她已經懂得對他說,我們,是一樣的。到如今,又何嚐不明白他所求的是什麼,他在做的,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她一早就任性地把自己的所有不滿,痛苦與期待直接壓在了他肩上,隻因懂得,所以負累。
其實誰有資格讓另一個人背負自己的沉重,她的淚水簌簌地落下來。
他輕輕地為她擦拭,說,沒關係。
她說,對不起。
他說,我明白,可是,沒關係。
她雙手環抱他,淚水一直掉。
他說著安慰的話,對她說,都過去了,不會再等太久。
走的時候,他去送她,彼時的他已經長得修長高挑麵容清俊,眉間鬱鬱別有動人心處,與她並肩走在一起不時可以從旁人眼中收獲豔羨。她在明亮的陽光下仔仔細細地看他,雖然憔悴卻依然有青澀痕跡,恍惚覺得自己似乎早已忘記了他也不過才隻是十八歲的少年,更早忘記了自己也才十六歲。人生太漫長,總像是已經走了很遠很長很久,卻發覺才剛剛成年,不覺喜悅,隻是感慨,甚至有些許沮喪。
這一次的逃離當然讓許老先生大發雷霆,禁足是最直接的懲罰。
她順從地接受懲罰,發覺自己可以靜下心來學習。自小就被克製在骨子裏的茫然與浮躁奇跡般地消失了。每每伏案至深夜,合上眼睛便是他清峭麵容,是他帶著疲倦的笑意說,妹妹,我走不動了。
這條路,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我們是一樣的。
再見到他已經是四年後,她的母親去世了。
也許是該慶幸,她因為反複的戒毒而百病叢生備受煎熬,而許老先生動用了一切醫療資源不給她解脫,她苟延殘喘了這許多年,終於可以自由離開。
中間有無數次,她哭號著說快要死掉要求見女兒,他隻當她無理取鬧,沒料到這次,她隻是心平氣和地問他是否能夠見女兒一麵,他拒絕,然後幾秒鍾後聽到尖銳的碎裂聲。
她終於在重重監視中偷到了一點自由,聽到他的拒絕後傾身撲下了高樓。
許沁霜見到母親已經是在葬禮上,而母親的麵容毀損得最好的入殮師也無能為力。
簡單的葬禮結束後,許沁霜隻覺偌大天地不知何去何從。許老先生心中大約也是愧疚,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慘烈程度,揮金如土地以示寵愛與補償,對她越發寬縱,任她夜夜笙歌放浪形骸。不多時,社交場上都知道許家千金美如妖姬且無一日不流連夜場。
而在這時,許辰砂回來了。
對不起,我才聽到消息。他說。
她卻不願再提往事,抱著他吻上去,姿態撩人媚眼如絲,然後拉著他去燈紅酒綠處。無非是炫目流離的燈光,讓人心髒震蕩的音樂,紙醉金迷頹靡奢華的氛圍,許辰砂的清峭眉目在迷離燈光下竟有一抹逼人的豔色,讓無數人側目,隻被他眼中冷淡所震懾不敢輕動。
許沁霜流目看他,似非常滿意,纏在他身上埋首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許辰砂的身體立刻僵硬,許沁霜還隻當他青澀緊張,笑得肆意,待要繼續,不料卻被強硬推開,才發覺他麵色白得血色盡褪,一時愣住,卻見他端起一杯烈酒一口飲盡,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徑自離開。
她追出去,想要拉住他,依然被推開,她不依不饒抓住他的手,而他終於壓抑不住,俯身吐了出來。
他吐不出任何食物,胃是空的,隻顧著來看她,不料卻被她激起他最不可觸碰最屈辱慘苦的回憶。
那無數個昏暗的沒有盡頭的長夜,他與母親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人毫無顧忌地占有,所見所聞所承受的,都是再也不能不願不敢回顧的種種。
那時候,他身體的幾乎每個部位,都有牙齒咬噬留下的傷痕,此外還有煙頭,皮鞭,甚至是蠟燭。
永遠永遠沒有天明,永遠永遠不可逃脫。一直以為就會那樣死掉了,一直都恨自己為什麼不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