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初秋。黃昏。斜陽玄黃,映照得滿室如金粉沉埋。
蘇錦坐在窗前,麵前的案幾上置了酒,溫得恰到好處的黃酒,她靜默看著,卻沒有飲,恍惚地想起當年那人愛喝的是綠蟻,青碧酒漿盛在金色的杯子裏,握在他指節修長的蒼白手中,總有種不祥的華貴和頹靡的璀璨。
而另一人呢,嗯,他幾乎不飲酒,尤其不喜歡看到別人飲血一般紅的葡萄美酒,總覺得那樣狀如嗜血。他喜歡她親手釀的優曇露,讚曰清正甘甜,從小喝到大都不曾厭倦。
怎知到後來,綠蟻傾杯,琉璃成灰,而不願見血甚至連血紅美酒都厭憎的人身負滔天殺孽……念及於此,蘇錦的右手輕輕顫抖,那一劍,那一劍——這時,一人緩步進來,伸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溫言問:“酒都置得涼了,在想什麼?”
她沒有回頭,隻抬手握住那放在她肩上的手,側頭以自己的麵頰靜靜相依。
身後的人眉目清華淡靜,溫柔撫摸她發絲,隻是那目光,說不出的渺遠。
“靜瀾。”她低聲喚夫君的名字。
“我在。”素靜瀾溫和的應。
靜了靜,蘇錦轉過身來,麵上已換作笑容道:“我隻是在想,這麼香醇的黃酒應該有隻好蟹相佐。”
“已經讓人蒸上了,來,我們下盤棋,蟹就該好了,待會兒重新溫了酒,我們去園子裏那棵最大的桂花樹下拆蟹飲酒,豈不是好。”素靜瀾亦微笑,取來棋盒。
“好。”蘇錦托腮,認真與素靜瀾對弈。素靜瀾的棋風如其人,嚴謹細密,中正平和,善守不善攻。
而那人呢,她從來沒見過棋風那麼刁鑽悍狠的人,每每出人意表劍走偏鋒,好多次在她穩操勝券得意洋洋時擺她一道,出手簡直可說是陰險。
蘇錦一時走神,一子落下才發覺踏入素靜瀾的陷阱,不由笑道:“你也學會騙人啦。”
素靜瀾也笑:“不要忘記我曾經是生意人,可是十多家錢莊的掌櫃。”
“啊,素掌櫃,失敬,失敬。”蘇錦笑顏如花。
素靜瀾微笑,輕輕籲口氣:“素家並沒有好名聲。整個江南的百姓都說,我謀財,而二弟,他害命。”
蘇錦聞言笑容一僵。
素靜瀾手中白子平和的落下,望著蘇錦,開口道:“有的人,有的事,並不是不提就可以消弭,阿錦,我們又何必隱瞞自欺。”
“靜瀾——”蘇錦隻覺喉頭幹澀,語不成聲。
“三年了,阿錦,謝謝你給我這三載時光。”素靜瀾看著她,一貫沉靜的目光裏有什麼在漸漸的,涼下去。
“靜瀾,你想說什麼?”蘇錦已定住心神,平靜的問。
素靜瀾眼中依然流露眷愛,蘇錦跟了他三年,素服低髻,眉目溫婉,但她終究不是平常女子,如果說他沉得住氣,那麼,她比他更能隱忍。素靜瀾目光中恢複了那種渺遠的神情,低低地道:“我曾經想,或許,每個人真正需要的都是安穩豐裕的生活,隻要你願意要,我就可以給,也許時日長久了,日子也就可以平和的過。我一直以為,沒有什麼過不去,雖然再也回不去,但是,”他微微苦笑,“我想阿錦你想要的終歸還是那個‘回去’……”他抬眸看向遠山,靜靜地道:“其實,且不要說你忘不了,淡不去,我自己,也何嚐能做到。這三年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打探尋找,總算是上天不負,素陵瀾有消息了——他沒有死。”
蘇錦猛地站起身,帶翻了棋盤。
刹那間,前塵舊事洶湧而來彙成漩渦,用盡了最大力氣壓抑於平靜生活表象下的暗流頃刻間再次讓人沒頂。
素陵瀾。
素陵瀾。
他沒有死。
他這個騙子!從相識到現在,她就在他一個又一個騙局裏迷路,到現在,是不是還是一個騙局?!
隻是,這最後一個騙局,她甘願傾盡跪拜於三千神佛前的虔誠,去信。
蘇錦闔上眼睛,淚水忍也忍不住的簌簌落下,耳邊仍清楚的聽到當初他握著酒杯,涼薄地笑,笑著說:“原來你竟然當真了。”
原來,你竟然——當真了。
這句話在他說來真是風流輕誚駕輕就熟,當年讓她憤恨欲狂,而今卻卑微入塵地想能再聽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