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她當真了。

那是大燁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江南,居然罕見的下了雪。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千樹萬樹,恰如梨花盛開。

她與檀陽去素家的錢莊,借款。

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共襄義舉,這些轟烈大事最需要的其實不是熱血,甚至忠義,而是銀子。

檀陽是不理錢財的,義軍的收支進項全部由她打理,檀陽時常在她埋頭算賬時候從她身後擁她入懷,一遍遍地說,等將來事成,你就再不必理這些瑣碎事務。

她總是笑,笑著看他,不說話,蘇檀陽的姿容據說是宮中最隱晦而傳奇的秘密,聽說宮中閑話常喜偷偷談論前朝太子如何容華絕世風儀醉人,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夜明珠清澈的光輝下,她帶笑看他,任由他擁在懷中,手中的筆尚未放下,他的吻已印上額角,那般俊秀麵孔,耳鬢廝磨時也不減清貴。

蘇檀陽不僅是她的堂兄,也是她關於盛世明君的所有想象。

在想象的光暈裏,一切,都是彰顯他不理凡塵的尊貴——包括他對錢銀的無知。至於這些繁冗俗事,就讓她來好了。

那一日,他們拜訪統領江南諸多錢莊的素家。

掌管錢莊的素家大公子素靜瀾不在,見他們的是不常露麵的二公子素陵瀾。

會客的廂房裏溫暖異常,熱得她額角微微冒汗,但素陵瀾仍著重裘,麵容消瘦,殊無血色,而且尚屬清晨,他已在飲酒。

金粉熠熠的杯,碧青濃洌的酒。

蘇檀陽看著下人亦為他們置酒,不禁微微斂眉,似覺不快。蘇錦側頭對他安撫地一笑,似乎在說,如果對方是個醉鬼,那麼談起生意來豈不方便。蘇檀陽終於展眉。

而素陵瀾也確實真的不如傳說素家大公子那麼精於算計,借款的事談得很順利,簡直可以說是很隨意。

正當蘇錦放下一顆心,素陵瀾卻往椅背一靠,大大方方地說:“還有一事說與二位知曉,素某是皇上的人。”

一語既出,舉座皆驚。

蘇檀陽力持的鎮定更在素陵瀾扔出一塊令牌時布滿冰紋。

那塊令牌上有“龍隱”二字。

大燁王朝無人不知龍隱司。它由當今聖上親自組建,是皇上最狡猾鋒銳的鷹犬爪牙,專事刺探、暗殺與無間,隻聽命於皇上一人,除了皇上,誰也差遣不動,也不要指望他給誰的麵子,曆年來可說是血債累累不勝枚舉。無論朝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人人恐懼憎恨。

蘇檀陽曾經對蘇錦感慨過,要說義軍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兵部的大軍,而是龍隱司。

空氣頓時凝滯。

而眼前的素陵瀾削薄嘴唇一揚,笑意寒涼,淡淡地道:“素某不才,統領龍隱司。”

蘇錦額角青筋一跳,人已飛快地擋到了蘇檀陽的身前,素手一翻就要發令——他們深入素家,也並非沒有準備。

素陵瀾一抬手:“蘇姑娘,你請坐。”他笑一笑:“如果素某真有心劍拔弩張,何必在這兒與你和蘇公子把酒言歡,還談成了一筆不大不小的生意呢。”

蘇檀陽拉住蘇錦的手,讓她在自己身側坐下,自己緩緩站起身:“意欲何為?”

素陵瀾並不起身,放下手中杯盞看著蘇檀陽道:“素某是想請二位給素某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蘇檀陽沉聲問。

素陵瀾坐直了身子,目光凝定,清楚地道:“給素某一個機會相信——這世間還有清平盛世。”

蘇檀陽一怔,眼神複雜,對素陵瀾凝目而視,眼前這圍著重裘的男人,雙目深黑清湛,帶著種奇異的不甘的堅清,“清平盛世”,他說到清平盛世,他——可以相信他嗎?縱有如此霜雪洗過的般的堅清目光,他畢竟是龍隱司的統領,是全天下他最狡詐危險的敵人!幾年來,他手下的斥候組織花費無數心血得來的關於他的評鑒隻有四個字——刻薄寡情。這樣的一個人,他如何能信?

素陵瀾當然明白他的猶疑,鋪開一卷地圖,示意他們:“不妨看看。”

蘇檀陽與蘇錦一看,心裏俱是一沉,那是整個中原的地圖,上麵做好特殊標記的一個個都是義軍的駐地和聯絡路線。

蘇錦略略緊張地看了眼蘇檀陽,蘇檀陽握一握她的手,輕輕搖頭,對素陵瀾牽出一抹笑容:“先借款以示恩,再出示我們的機密以施壓,素大人也真是花了心思。可是……”他話音一轉,變作端方嚴峻,“為求清平盛世,蘇某甘願以身代薪,卻是不能與虎謀皮。”

蘇檀陽話音剛落,靜寂中立時聽得一聲神兵利器的龍吟之聲,蘇錦暗暗扣住袖中的暗器,站到了蘇檀陽身邊。

素陵瀾不動聲色看了眼身邊站著的黑衣人,寒芒一閃兵戈之聲立止。

蘇檀陽俊秀至極的麵孔上浮現一絲笑容,拱手道:“素大人,告辭了。”說罷攜了蘇錦的手往外去。

“恕不遠送。”那是素陵瀾略略低啞清清淡淡的聲音,並聽不出絲毫怒氣,甚至,還有那麼幾分悵然與遺憾。

一路無語,直到回到自己的澄心園,蘇錦才鬆了一口氣,不由自主抬袖擦擦額頭。蘇檀陽失笑,拿出手帕為她擦汗,道:“緊張成這樣?大冷的天冒這麼一額頭的汗。”

“別提了,開始是熱的,後來是嚇的。”蘇錦拍拍胸口,追著蘇檀陽問:“你怎麼算定素陵瀾不會為難我們?居然敢說得那麼直接。雖然我們自有布置,但素陵瀾身為龍隱司的統領,他若發難我們也難有勝算,恐怕沒命回來了。”

蘇檀陽笑微微的看著她,伸手擰一擰她臉頰,笑道:“那我們同生共死也是不錯啊。”

“噯,你不要胡說八道,一點身份都不顧。”蘇錦麵色一紅。

“可不就是顧著我身為蘇小錦檀陽哥哥的身份,才說與你同生共死倒也不錯麼。”蘇檀陽悠然負手,笑容如春風拂麵,顯見心情甚好。

蘇錦急了,麵色緋紅:“你別再生啊死啊的,別掛在嘴上說。”

“好,不說。”蘇檀陽攬了蘇錦的肩,悠悠地說:“我不過是下了一注,與龍隱司的素大人賭了一局。”

“賭的是什麼?”

“賭的是——素陵瀾的野心。”蘇檀陽一笑:“是,當場格殺你我並非難事,但是我若不在了,固然義軍群龍無首必將四分五裂,瓦解消融,但數十萬義軍流散開來終究是個隱患,那不會是素陵瀾想得到的結果,他要的,一定是斬草除根一網打盡,絕對不願遺留後患。”

“那你怎麼確定他不可信?”蘇錦想起方才素陵瀾說到“清平盛世”時清湛堅定的目光和最後聲音裏藏不住的遺憾,心裏忽然想,會不會,他們錯過了最有力的盟友?

“素陵瀾這個人太過神秘,我們對他的了解實在不足,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信,我隻知道,龍隱司的統領,絕不可信。”蘇檀陽濃麗的雙眉一蹙。

蘇錦不願見他蹙眉,故意揚起笑容:“不管怎麼說,你賭的這一局,我們——完勝?”

蘇檀陽展眉頷首,眉眼間流露尊貴倨傲:“素陵瀾未免也太看不起義軍了,就憑那張地圖上的幾筆勾畫?他還差得遠。”

蘇錦忽然想起什麼,從袖中拿出一大卷銀票,急急的問:“那你說,這些銀票還能兌出銀子麼?”

蘇檀陽大笑:“小錦,我跟你保證,素家寶號,童叟無欺,一定少不了你這十萬雪花銀。”

那天晚上吃過晚膳,蘇錦與蘇檀陽一起對坐書房。蘇檀陽在寬大的烏木書桌上回複給各路義軍首領的信件,蘇錦趴著讀一卷古代醫書。讀著讀著,她不覺走了神。

蘇檀陽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醫書也有這麼好看麼,看得眼神發直。”

蘇錦笑笑,幾乎沒打個哈欠,索性推開書,站起身來給蘇檀陽磨墨。

蘇檀陽看著她青色衣袖盈盈飄搖,笑歎道:“小錦若穿紅衣,那這就真有點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意思了。”

蘇錦的心思卻飛到別處,自己琢磨了會兒道:“我還是覺得今天的事很怪異啊。”

“你說什麼事?素陵瀾?”

“嗯。”蘇錦點點頭,“龍隱司雖然沒有光明正大的官階,但誰不知道那其實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權重之處,素陵瀾既然身為龍隱司的統領更是可以為所欲為,他為什麼會對我們流露拉攏的意思?難道真是為了他說的——清平盛世?”

蘇檀陽放下筆,有些疲乏的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道:“素陵瀾流露拉攏的意圖,不外兩個可能,一是他職責所在野心所謀,就是刺探消息欲將我們一網打盡;二是……他與那個皇帝之間生了罅隙,他在為自己多作打算。”

“哦?”蘇錦挑一挑眉,“他可能會有反心?”

“也許反也不至於,不過若他手中能控製幾十萬大軍,那整個局勢又更不同。龍隱司再是囂張跋扈,但終究是見不得光的暗處勢力,身家性命全維係在一個人身上,皇帝今天可以倚重明天也可以鏟除,小錦,你知道那個皇帝並不是什麼仁君明主,想來素陵瀾的日子也並不太好過。”

蘇錦沉吟點頭:“倒也是,如果他意在刺探消息,今天的做法過分激進直白,還投其所好祭出了清平盛世這一招,未免欲蓋彌彰難以讓人信服。”

“是啊。我也想了許久,龍隱司統領若就這等刺探功夫,那也太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大的可能是他在為自己多作謀劃。”

“那他胃口也太大了。”蘇錦傲然一笑,“幾十萬義軍,不是那麼好吞的。”

蘇檀陽站在近窗的地方,轉頭叫她:“小錦你過來。”

窗外是深藍夜空繁星璀璨,月華如水明澈悠遠。

澄心園建在山巔,而站在這地勢最高的書齋,極目望去,天上繁星與人間燈火交相輝映,別是一番繁華勝景浩大景象。

蘇錦與蘇檀陽並肩遠望,慨然道:“這便是天地不老,江山如畫。”

“小錦,我隻願兩情久長,與天地不老。”蘇檀陽秀長雙眼分外明亮,俊秀麵容繾綣入眉。

蘇錦揚眉一笑,清越說道:“我隻願有一天,檀陽,你會得如願,讓群山折腰萬河歸流,給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蘇檀陽眼中亦有激越之意,朗聲道:“到那時,我要讓這浩大天地再不見烽火硝煙,要讓這世間再沒有生靈塗炭,止幹戈,禁殺伐,絕私鬥,熄戰火,我不要我的百姓流血,不要我的江山染血!什麼叫清平盛世?清平盛世就是男人正直善良,女人溫柔和婉,老人愛護晚輩,幼童敬愛長者,萬法歸一仁愛為重。那才是配得上這如畫江山的盛世。”

蘇錦眼中忽然有淚盈睫,那樣的天下,那樣的盛世,是值得為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身邊這個想要許黎民百姓以仁愛大統的人,值得她珍重愛惜守護相隨。

蘇檀陽握緊了她的手,笑容如月華澄澈,對她溫柔說道:“可是,百代繁華那是許給百姓子民的,而你,小錦,我想要許給你的,永遠隻是方寸之地——我身邊的方寸之地。”

蘇檀陽沒有說錯,從素家得來的銀票果然順利兌成銀子,購作糧草兵器車馬軍衣,暗地裏通過義軍自己的線路分散各地。

那一年天氣苦寒,連江南都大雪紛揚,更不要提江北和塞外,有好幾處的義軍已經急缺冬衣,凍瘡久治不愈,練兵時候靶子沒打倒,自己手上反倒瘡口撕裂血肉模糊。

計劃籌措著最後一批冬衣糧草上路,蘇錦這才略微安下心來。常年跟隨她身邊的一小丫頭,名喚布丁的,覷著她的神情玲瓏笑道:“小姐最是善心,從來看不得別人受苦,這麼些天,那些挨餓受凍的弟兄們睡不著,小姐也沒一天放下心來。”

蘇錦微微一笑,看她一眼:“怎麼學得說話這麼精乖了?也別說,今年真是冷得奇怪。”忽然想起那日見到素陵瀾,屋子裏熱得跟蒸籠一般,他還著重裘,想來那才真是怕冷的人,也不知是練功走火入魔了還是怎麼的,練武的人畏寒成這個樣子。

說到素陵瀾,蘇檀陽隻說靜觀其變,將計就計,但這麼多天過去了,他那邊並無任何動靜。她囑了各路弟兄格外小心,秘道、暗號也換了再換,更有善西域術法的老三多處設下梵葉障,盡量做到萬無一失。龍隱司,她實在不敢低估。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地都是報來平安信,眼看快要過年,蘇錦邊在書房的窗上貼上一朵正紅窗花邊道:“看來這個冬天終於要平平安安的過去了。”

伏案的蘇檀陽抬眸輕輕一歎:“若能平安到春暖花開,我們的時間也就夠了。”

“兵部的江大人有回音沒?”蘇錦問。

“還沒有。江大人自從上次成功招降流寇數萬,卻被那個老家夥出爾反爾最後盡數坑殺,枉叫江大人背上不義之名,江大人當時痛斥君王殘虐是國殤之兆,若他不是太後倚重的人,早沒命留到現在了。雖然他現在手上不再有兵權,但他在兵部影響力不可小覷,很多統兵大員都是他的舊部,他也已對我們流露首肯意圖,隻要他那邊能出手相助,我們勝算就大多了。”蘇檀陽站起身慢慢的說到,“小錦,我們辛苦籌謀這些年,也就看今年了。”

“我明白。今冬大寒,各地冬麥荒了的多,聽押運糧草的弟兄們說,餓殍遍地,甚是淒苦。”蘇錦神情一黯。

蘇檀陽斂了眉:“但官府稅賦不減反增,也不知貧苦百姓如何度這艱難時日。”

一時兩人心情都有點黯然,蘇錦隻得心中默默祈禱,願龍隱司那邊不要橫生枝節,那個素陵瀾,不管真假,不問意圖,他既然說出了“清平盛世”幾個字,好歹不要在這時候發難,起殺伐幹戈。

蘇錦沒想到的是,龍隱司那邊一直按兵不動波瀾不興,出事的是義軍重鎮,江北越州。

一紙密報拿在蘇檀陽手中,看得他麵色發白。

“怎麼了?”蘇錦急問。

“越州……越州義軍統領方其興降了官府,一半義軍下了死牢。”蘇檀陽一掌將密報擊在案上,一心抵禦外患,千算萬算,沒想到義軍自己出了紕漏。

“那另一名統領夏遠征呢?其他人呢。”蘇錦麵色也變了。

“現下逃亡。”蘇檀陽揉揉眉心,聲音有些沙啞,“而且,這次官府改換了應對之策。”

“他們怎麼做的?”

“他們公布了法令,給越州所有百姓減賦三成。如由百姓供出夏遠征和義軍下落,稅賦再減三成。”蘇檀陽的聲音近於諷刺,聽得蘇錦心中一寒,脫口而出:“那真的險了!”

“是。夏遠征和其他義軍已經走投無路,剩下的人,也逃得差不多了。”蘇檀陽俊秀麵孔上有種近於茫然的悲涼。

那是由官府這次新的對策而讓他刹那頓悟的一種徹骨冰涼的事實。

以前官府不是這樣做的。

以前他們是圍剿屠殺,斬盡殺絕。

他手下義軍自來是慷慨義烈殺身成仁。

可這次,官府出令減賦三成,卻讓他的義軍七零八落四下逃散。

而減賦不是為百姓好的麼?他,不也是想百姓身上重枷得以稍減麼?

蘇檀陽按住額角,吸口氣壓下混亂心緒,開口道:“不管怎樣,先營救夏遠征和剩下的義軍。”

“好。”蘇錦扶他坐下,道:“你坐鎮江南,我去越州。”

“小錦,”蘇檀陽握住她的手,“此行凶險。”

“不怕,我與老三同去,他善術法,不會有事。”蘇錦把他的手放在臉頰上貼一貼。

“去了越州,”蘇檀陽一手不舍得放開蘇錦,一手指點地圖,“那邊我們還有未曾公開身份的義軍,你都是知道的,與他們接應上後,若能救人最好,若施救不及一定盡快抽身,方其興既然降了,所有秘道都不可再用,不要回江南,可東去,行水路,若是實在……實在無路可走,東去有秘密水路,可通大膺,我修書一封與你,讓夏遠征帶著去大膺,找他們的輔政將軍,我與之有私交,他不會袖手……”

“明白了。”蘇錦專注的聽,等著蘇檀陽飛快寫好書信,對他揚眉一笑:“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