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錦同去越州的老三姓謝名樓南,她的來曆是個謎,沒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和過往,隻知道她曾經流落西域,學得精妙術法。謝樓南長相平凡,但一雙深藍眼睛明若星辰,湛若深海,凝視片刻即使人沉溺。聽人說這是修習過“攝心術”的人所特有的。
最初因其身世神秘,蘇檀陽並不信任她。
她也並不介意,一句都不解釋,隻是需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時日長久,立下無數大功。蘇檀陽開始覺得,為了這樣一個人,值得冒險。
而不管是當初的小小兵卒還是如今的身居高位,謝樓南一貫寡言少語,唯一隻與蘇錦多說幾句話,甚至有次看著蘇錦的天青色裙裾說了句,“真好看”。但後來蘇錦送了嶄新的一件給她,也不見她穿過。
謝樓南依然是寬袍大袖的深藍衣衫,漆黑長發垂肩,騎在一匹雪白駿馬上,對送行的蘇檀陽略略頷首,然後與一身青色男裝打扮的蘇錦並轡馳進紛紛揚揚的飛雪裏。
一路都接到壞消息。
高密。出賣。落網。下獄。
信鴿帶來的最後一個消息是最壞的結果——問斬。就在兩日後。
而這時,蘇錦與謝樓南剛剛以馬蹄叩響越州的邊界。
蘇錦一時隻覺漫天漫地的寒風都灌進了胸口。
“我們趕到越州城最快也需要一天。”謝樓南道。
“那我們也還來得及。”蘇錦的麵容被寒風吹得血色盡失,但已經冷靜了聲音。
“來得及?恐怕隻來得及劫法場。”謝樓南淡漠的陳述一個絕無希望的事情。
蘇錦握著韁繩的手有點抑製不住的發抖,目光卻直視謝樓南,決絕說道:“來得及劫獄,就劫獄。如果隻來得及劫法場,我也定要一拚。”
“殿下不會同意無謂的犧牲。”謝樓南道。
“什麼叫無謂的犧牲?如果我們的犧牲是無謂的,他們的犧牲呢?夏遠征是義軍功臣,數年來出生入死,他的犧牲算什麼?還有誓死追隨他,追隨我們的義軍,他們的犧牲又算什麼??”蘇錦突然有點情緒失卻控製,厲聲說道。
謝樓南一如既往沉默不語。
蘇錦深吸一口氣,壓下洶湧的心緒,沉聲道:“我不知道什麼是無謂的犧牲,我隻求無愧於心。”
謝樓南尚未搭話,突然聽到幾聲輕輕的擊掌聲,伴隨著一道略略低啞帶著種說不出意味的笑意的聲音:“蘇姑娘說得好。”
兩人大驚,尤其是謝樓南,她精習術法,怎麼連一架馬車駛近也沒有察覺?兩人瞪著那架幽魅般的黑色烏木馬車,和那個從馬車上優雅的走下來披著重裘的人。
那是素陵瀾。
他容色蒼白,越發顯得一雙眼睛深不見底漆黑深湛,他一眼都不曾看過謝樓南,隻看著蘇錦道:“可是如果你們順著這條路直去越州,那就連劫法場也來不及了。”
“為何?”蘇錦問。
“行刑的地方換了,換到了江州,而且時間不是兩天後,是明天。”素陵瀾道。
“你怎麼知道?”蘇錦一怔。
“我想不需要再說一遍,素某不才,統領龍隱司,要知道這個情報實在不難。”素陵瀾牽牽嘴角。
“有何憑據?如何信你?”謝樓南問。
“沒有憑據,信不信隨你。”素陵瀾也不看謝樓南,隻對蘇錦說。
蘇錦看著他,一字字的道:“我信你。”然後補上一句,“你若要騙我,不至於如此拙劣。”也不知是說給誰聽,或者,說服自己?
素陵瀾削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那不妨上我的馬車來,車夫識路,馬是名駒,至少能省下半天時間。”
蘇錦對謝樓南點點頭,率先上了素陵瀾的馬車。
馬車上爐火溫暖得過分,素陵瀾手裏還攏著個紫金手爐,低垂眼睫靠在椅背上。
蘇錦心急如焚,隻覺前路叵測,擔足了心事,眉間重重憂色。
謝樓南麵無表情,一雙明眸把馬車裏的一切靜靜看過,然後在素陵瀾的麵容上微微一停。
除了他們三人,還有個黑衣小廝,每隔一盞茶的時間就給素陵瀾換一換他手裏的紫金手爐,看她們兩人的眼神頗有些怨氣。
素陵瀾淡淡地開口:“夏遠征是主動投的案。”
蘇錦盯著他。
“他們一路跑的跑,逃的逃,剩下的人一被人看見即遭報官,夏遠征走投無路,不願拖累更多人,自己去了官府投案。”
蘇錦怔怔地道:“為什麼。”
素陵瀾不再說話,沉默半晌才道:“天下事,歸根到底無非利益二字。”
“那也要分公義與私利,萬世清平與螢燭之光。”蘇錦依然怔怔的。
素陵瀾卻輕輕笑了,冷冷淡淡的目光裏倒是柔和了一點,口中隻道:“所以——我期待你與蘇公子,能予我一個看到清平盛世的機會。”
依然是這句話,這時候蘇錦聽來,卻在悲涼中感覺胸口一熱,再去看素陵瀾,隻覺他深湛雙瞳中那一點堅清,似被霜染雪浸。
這時,那黑衣的小廝奉給素陵瀾一隻骨瓷杯盞,揭開來,濃烈的苦澀讓蘇錦吃了一驚,卻見素陵瀾眉頭不皺地仰頭飲盡,似習以為常。
素陵瀾喝了藥後,又垂下眼睫不再言語。
馬車外雪簌簌地下,聽著聲音都一片蒼茫。
馬車一路風馳電掣,一直靜靜守在素陵瀾身邊的黑衣小廝不時擔心的看他一眼。
素陵瀾合目養了一陣子神,麵上卻越發不見血色,低著眼睫問:“幾時了?”
“快戊時了。”黑衣小廝應道。
“再快一點。”素陵瀾道。
黑衣小廝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諾諾的應了吩咐下去。
素陵瀾把身上的蒼灰重裘拉得更緊一點,換了個姿勢,甚是倦怠的樣子。
蘇錦輕聲說:“謝謝你。”
“言重。”素陵瀾聲音低啞,又蹙了蹙眉。
“你……很難受?身上哪裏不合適?”自己心裏愁腸百結的,蘇錦還是發覺這人似乎不大對勁兒,仗著讀過些古方醫書,開口詢問。
那黑衣小廝白她一眼。
素陵瀾也隻回了兩個字:“不礙。”
“哦。”蘇錦被那黑衣的少年瞪得尷尬,見素陵瀾又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呐呐地應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見謝樓南雖然照舊是麵無表情,但那眼底眉梢分明流露大不讚同的意思,再念及素陵瀾的身份,不由當真窘了。
這時,素陵瀾卻對她溫和地一笑,說:“有點累,是真的不礙。”
——他是在解釋他並非敷衍?
蘇錦轉開頭去。
抵達江州也已是次日巳時。
蘇錦心中算計著時間,嘴唇都咬得發白——來不及了,現下哪怕立刻與江州的人接應去劫法場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難道真的任由夏遠征和一幹弟兄們血濺刑場身首異處麼,蘇錦想起那一日月華明淨,蘇檀陽聲音清朗字字明晰——我不要我的百姓流血,不要我的江山染血!可現在她已覺力不從心。
正當她茫然得近乎倉惶的時候,卻聽素陵瀾說道:“蘇姑娘,龍隱司身份所限,不能直接出麵,但我可以為你爭取時間。”他轉頭對那黑衣少年道,“謝禾,你立刻去告訴江州知府於坤,就說我已經到了江州地界。”
“是。”謝禾恭順地應了,瞬間消失不見。
“謝禾的輕功絕好,蘇姑娘,你放心,現下你大可以慢慢籌謀救人,有我在一日,於坤那老兒不敢也不會有心思去料理別的事。”素陵瀾淡淡一笑。
“謝了。”蘇錦拱手。
素陵瀾牽牽嘴角,倦乏地倚回椅背。
蘇錦和謝樓南是在空無一人的刑場與江州弟兄接應上的。
義軍處處皆分一明一暗,所謂明當然也不是光明正大,而是組織集結日日秘密練兵,所謂暗則是有部分弟兄隱藏身份隻為關鍵時候營救接應,平時則像恒沙入海隱蔽人群之中,甚至連義軍自己也互不認識。
領頭的是個眉目伶俐的青年人,名叫阿梓,他平素裏的身份是知府的食客,有點大隱隱於朝的意思。而且在江州還頗有些名氣,官場上的人大抵知道江州知府於坤府中有食客,無姓,名阿梓,相貌清秀,口舌爽利,極善察人心思,是個能把話說到人心坎裏的妙人,知府大人甚為倚重。
可現下,剛忙著指使眾人收拾殘局的阿梓也有點不明所以,不能像過去那樣清楚伶俐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蘇錦說個通透,神情略顯茫然地道:“蘇姑娘,今日夏遠征大哥和一幹弟兄本來都已經被押上刑場,監斬官也已到了,於坤親自來守著,就差一聲令下,夏大哥他們就保不住命了,我們正準備雖然事起倉促也要舍命一搏,但突然,一個黑影子嗖地一聲飛一樣掠到於坤跟前,依稀就跟他說了一句話,立刻,立刻於坤就令我留下來將人犯照舊歸押,其餘人等全數歸隊,這事暫時壓下。蘇姑娘,你看這是怎麼回事?是有什麼新的變故?”
蘇錦心裏有數,點頭道:“不管怎麼說,我們總算有時間把救人的事謀劃得周全一點。”
“是,夏大哥他們被關在地牢,有個一天的時間,憑我平素的打點積累,再準備一日,成事不難。”阿梓也是後怕,籲口氣說道。
“那就好。”蘇錦說著,看向謝樓南,“小樓,你與阿梓一起商量看看怎麼相助得宜。”卻見謝樓南目光有點古怪地看著不遠處。
原來那裏杵著個人。
謝樓南有些懊惱地扭過頭來沒有說話,真是奇了怪了,她簡直懷疑自己的術法有所退步,那一日素陵瀾的馬車出現沒注意到還可說是心情太緊張風雪太大,可是今天,這個黑衣服的少年是怎麼不知不覺欺身這麼近的?
阿梓則詫異道:“就是他!一句話就叫走了於坤。”
那是素陵瀾身邊的小廝謝禾。
蘇錦斂眉,想一想,走過去問道:“有事?”
“公子讓我跟在你們身邊五丈開外。”謝禾看來對這個任務大是不滿,繃著麵孔說道。
“你跟在素陵瀾身邊,當然也算龍隱司的人,你跟著我們做什麼?不怕別人看到?”蘇錦低聲問。
“別人看到有什麼關係?”謝禾立刻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裏的倨傲輕慢,但突然似乎想到什麼,終於還是收斂了下目中無人的傲氣,補了一句,“公子讓我跟在旁邊,不出聲,也什麼都不必做。”
蘇錦心中明白,“那別人就算看了去,又怎知不是龍隱司別有所圖?而不管別人如何揣摩,隻要是龍隱司沾手的事,旁人無不忌憚三分,也就投鼠忌器,不致過分為難,對不對?”
謝禾點點頭道:“公子說你會明白。嗯,你果然明白。”
蘇錦一笑:“謝過你家公子。”
謝禾抱著手臂筆直的杵在那裏不再說話,不過那神情分明是在說——謝?說了那麼多謝,能拿什麼來謝?
蘇錦絕不是養在深閨不經風雨的弱質女子,雖然曾經身份貴重,但風波來得太快,繁華頹敗,她並沒有機會被養成矜貴的金枝玉葉。反而,她的爹爹在大歎幾曾識幹戈之後,勵精圖治——把所有時間、精力和期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兒身上。
她從小習武,所學龐雜,陣法兵書史學都諸多涉獵,學的都是能派上實戰用場的技能,半點沒有什麼風花雪月閑情逸致。
變故來臨時候她年紀太幼,還沒有什麼清楚的認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以往慈愛的爹爹不笑了,戒尺日日放在書桌上或是執在爹爹手中,念書習武時候稍有恍惚,少不得被打腫了手,疼得筷子都拿不住。而以往總是笑吟吟的娘親變得很愛哭,常常在她睡覺時候默默坐在床沿,看著她一直流眼淚。那些淚水,放佛有實際的重量,偶爾甚至落在她的手上,極其冰涼卻讓人感覺炙痛。她許多次都驚醒了,但不敢睜眼,隻得裝睡,似乎隻要還是合著眼睛,就不必麵對娘親的眼淚,不必麵對那根本沒有快活時候的沉重生活,不必去問去想,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她後來常常想,哪怕為蘇檀陽奔走一生拋灑熱血,也是值得的。因為如果沒有蘇檀陽,她可能會長成一個心中被恨意與苦楚浸透的人。
那樣壓抑陰鬱的生活,不知為何的努力,吃盡苦頭,鎮日不見歡容。
是蘇檀陽,別的不說,他的笑容就是她生活中陡然照進來的光。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笑容那麼好看的人,明朗清澄,似並不曾沾染人世風霜。雖然,要一直到她長大,她才知道蘇檀陽走到現在的這條路,曾經有過怎樣的急轉直下顛沛流離,他的周遭又是怎樣的暗灘險礁防不勝防。
身世如此翻覆,他依然能保持那樣明澄淨朗的笑容,她,又如何能恨?
他教會她笑,讓她明白自己日複一日的苦修是為了什麼,讓她信任一切努力都不會是白費,讓她看到這個世上比她苦痛百倍的人難以計數,她自此明白了爹爹的苦心——那是一早就立定心思要讓她成為能夠助蘇檀陽一臂之力的人。而她與蘇檀陽的畢生使命早已注定,那就是要問鼎天下,就是要竭盡所能讓那些受苦遭難的人能夠少受苦楚,就是要爭得盛世清平海河清宴。
這如同宏大畫卷的錦繡河山,不該在那個性情乖戾反複無常的暴君手中生靈塗炭血染疆土,它足夠匹配媲美瓊樓玉宇的華美豐盛平和安然,它的子民淳樸善良,是天下最值得擁有富足豐裕平安靜好生活的人。
於是,這些年,她一直與蘇檀陽在一起,跟隨他,守護他,為他料理繁雜事務,助他度過凶險難關,要說曆險災劫,確不在少數,有好幾次,她都以為將會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在營救夏遠征和一幹弟兄們時那麼清楚地感覺到的——索命的惡鬼亦步亦趨,帶著個嘲諷的笑,如狸貓逗弄老鼠。
不能說阿梓準備不足謀劃不當,也不能說謝樓南布下的陣法不精,更不能說其他的弟兄們營救不力,不,不是的,一切都沒有紕漏,大家配合得宜進退得當,眼看著已經把遍體鱗傷的夏遠征和其他二十三個弟兄救出陰森地牢,就在大家得手退走時候,謝樓南的陣法已呈收勢,突然,對方暴起發難。
被大群突然出現的侍衛圍攻時候,蘇錦也沒有慌亂,憑經驗,這些侍衛雖然人數眾多,但哪裏敵得過縱不說以一當百,至少也能抵擋三五十人的義軍精兵,要從這些人中突圍,雖然帶著傷患需多費周折倒也不是難事。
但一交上手,蘇錦的心裏就咯噔一下。這些侍衛看似魯莽笨拙,但偶爾一招使出竟刁鑽得讓她都會有刹那無措,她猶如此,罔論其他人。
她勉力支撐,護著夏遠征艱難地力圖脫身。而那些侍衛,雖然逼得她險象環生,但她也沒讓他們討得太多便宜去,雙方就那麼凝滯地纏鬥,蘇錦漸漸心生不祥,這般糾纏下去,隻會讓他們所有人都陷在這裏,脫不了身,正好被人一網打盡。她心念轉動,心中大是憂急,環顧當場,隻見各人都與她情形類似,人人以一敵眾,每個義軍精兵都被人圍攻纏鬥,那情景讓她額上突然密密沁出冷汗,開始察覺到自己似乎踩進了一個陷阱,現下每人都成了籠子裏的蛐蛐,被人拿著草葉子圍觀逗弄,隻等他們耗盡力氣自己倒斃。
當事後蘇錦向蘇檀陽說到這一節的時候,還覺得後背發寒,聲音也微微顫抖。
他們敗了。
縱然謝樓南拚著力竭,結界布陣,護著他們抽身,他們還是隻救出了夏遠征一人。隻得任由其他弟兄傷上加傷,又被拘回地牢。
說到這裏,蘇錦眼眶漫上淚水——壯士斷腕這回事,自是說起來慷慨激昂,做起來頭破血流。
蘇檀陽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肩背,柔聲道:“好在最後人都救回來了,那就好,就好。”
蘇錦盡力忍淚,點點頭,不再細述那一夜的驚惶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