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謝禾倒是聽命,一直在五丈之外靜靜徘徊,也不知是不是這個緣由,最後當他們奔逃時候,追兵終於止步。

到第二天,天剛亮,他們就得到讓人肝膽俱裂的消息——刑場已在西郊設好,所有地牢中的義軍,將盡數就腰斬酷刑。

蘇錦呼地站起身,雙手簌簌發抖。想是都念及了素陵瀾曾經許諾——隻要有他在一日,他們就能有時間謀劃救人——謝樓南刺了不遠處的謝禾一眼,而謝禾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根本不搭理。

“裝模作樣的有什麼用,還不是說得出做不到。”謝樓南冷冷道。

話音未落,一根梅花的枯枝“奪”地一聲釘在謝樓南麵前的桌子上,入木三分。

謝樓南平素不動聲色,這下子也是惱了,衣袖如臨風微動立刻就要祭出一式“雲降”,直奪謝禾的麵門。

蘇錦這時已經靜了下來,一把拉住謝樓南的手,疲乏地說:“不要鬧了,總之還是多虧他斡旋我們才能救出夏遠征大哥。現在我們先去刑場。就算,就算真的救不了人,也要送他們一程。”

待得他們一行數人在刑場附近潛行埋伏下,隻見積雪的刑場上,義軍的弟兄們個個戴重枷,負鐵鐐,被強行摁得跪倒。他們幾乎人人帶傷,衣衫染血凍成了堅硬的薄片,傷口烏紫,很多都是白骨可見,看在蘇錦他們眼裏,是剜心之痛。

而那坐在高台上的除了江州知府於坤,還有一人,坐在鋪滿貂裘的椅子上,身上還披著蒼灰重裘,麵容瘦削顏色蒼白,更襯得雙眼深不可測,那當然是素陵瀾。

蘇錦暗自將手握得指節發白,是,為什麼於坤現在又有心思料理旁的事情了,因為是由素陵瀾親自監斬。

可笑她竟然信了他的話。

蘇檀陽早說過,他不敢說素陵瀾是否可信,但他確定龍隱司的統領絕不可信。

是她太傻了。

檀陽,對不起。這件事,我誤信了人,你誤托了我。我沒有把弟兄們都平安地帶回家或者送到安全的地方——她在心裏默默地對遠方細訴,心如刀割。

眼見著劊子手手裏的雪亮鋼刀高高舉起,蘇錦心中如煎如沸,而高台上的素陵瀾,似乎故意為了折磨人似的把玩著手裏的令牌,遲遲沒有下令。

蘇錦隻覺得喘不過氣來,眼前發花,就在她按捺不住就要縱身躍出時,素陵瀾卻緩緩站起身子,勾出一抹嘲諷笑容,對於坤說道:“忽然想起來,這個匪首夏遠征在落草之前也是出身富貴人家,他們夏家在常州很有名,主食釀酒,猶善釀製琥珀和綠蟻,想來我還喝過他們不少好酒。今天臨到這步,也讓我送送他。”他曼聲說完,斟了杯酒,欲自己走下刑場。

“素大人,區區賤民流寇,何勞您親自動手。”於坤連忙阻攔。

素陵瀾似乎確實也懶怠走動,遂示意道:“那你讓他過來,喝了這杯酒,好上路了。”

“他身為匪首,罪大惡極,似乎,似乎不必,不必禮待……”於坤硬著頭皮支支吾吾。蘇錦一怔,已明白過來,定然是於坤害怕素陵瀾責難,並沒有告訴他夏遠征被救脫逃的事,所以現下難以應對。

素陵瀾冷沁沁地看他一眼,看得於坤簡直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要說官場裏混了多年不會說幾句欺瞞哄騙的話瞞天過海那是假的,但他也不知咋的,被這煞星冷眼瞅著,還真是說話也磕磕巴巴,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走馬燈般地變幻。

“把夏遠征帶上來。”素陵瀾不再理會於坤,對已經回到他身邊的謝禾說。

謝禾立刻飛身掠下,指著跪在最前一排的人問於坤:“是不是他?”

於坤還來不及回答,那人已經渾身哆嗦著癱倒在地,放聲大哭,聲音含混,涎水直流。素陵瀾一看就明白這是怕犯人多話,把下頜骨給卸了,當即對謝禾做了個手勢,謝禾手法幹淨利落,卡擦一聲已接駁上去。那人捧著臉,疼得五官沒一個在原位子上的,一邊哆嗦一邊忙不迭地哭喊:“我不是夏遠征!我不是什麼匪首!我就是個偷兒,我偷了人的錢……坐牢,讓我坐牢就是,我不要被斬,不要斬我……”

素陵瀾目光森寒盯著於坤,森然道:“於坤,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麼罪名?”

於坤腿一軟,跪倒在素陵瀾身前,叩下頭去,卻一句不敢解釋,隻敢苦苦哀求素大人饒命。

素陵瀾一聲冷笑:“就連我在這裏親自監斬,你也敢這般欺瞞,我倒想問問,誰給你這麼大膽子犯這欺君之罪?”

於坤伏倒在地,聽了這句話,連懇求饒命都已不敢,隻不停簌簌發抖。

素陵瀾厭煩地不願多看,側頭對謝禾道:“讓他跪好回話。”

謝禾一手扣住於坤的穴道,略一用力,於坤立刻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謝禾隻道:“給你提提神,跪好了,公子有話問你。”

素陵瀾不再看他,望著下麵的刑場問:“夏遠征去了哪裏。”

“被流寇救走了。”

“何時?”

“昨日晚。”

“夏遠征被救走了,下麵跪著的這些東西是什麼?”

“流寇劫牢,救走了夏遠征,但侍衛舍命殺敵,將他們重重圍困,最終逼得他們敗逃,下麵這些人,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抓獲的悍匪。”於坤好容易一口氣轉過來,終於說出句利索的話,偷眼去看素陵瀾,卻見他一臉諷刺,直刺得他心肝都顫了,立刻又泄了氣似的垂下了頭。

素陵瀾嘴角帶著抹冷笑看著他,手裏攏著紫金手爐,忽低咳了兩聲,謝禾連忙為他斟了杯溫熱了的酒。他慢慢飲了方才開口,聲音低啞字字冷誚:“堂堂江州府,是鐵鐐沒有擦亮還是鐵枷不夠牢靠,關個人都關不住?你監管不力在先,擒敵無能在後,繼之欺君罔上,再則文過飾非,於坤,於大人,您這官也做了不下二十個年頭了,雖然政績乏善可陳,這套工夫倒是頗有進益。”

於坤聞言料定自己難有幸望,而且深知龍隱司出手絕不可能給他一個痛快,更會禍及九族——素陵瀾一貫喜歡利索幹淨,從來不願留下個報仇雪恨的根苗。於是,方才被謝禾“提過神”的於坤又趴倒下去。

素陵瀾搖搖頭,目光已由煩厭變作厭憎,冷冰冰地斥道:“於大人,看你這樣子也是知罪,既然知罪,還不快去捉拿真正的夏遠征?再是拖延,可就得再多一條裏通匪患的罪名了。”

於坤一愣,直如同聽到仙樂神諭,忙不迭地磕頭,連聲應道是是是,哆哆嗦嗦地爬起來下令封閉城門,全城搜捕。然後期期艾艾地請素陵瀾示下,這番行刑是否還要繼續。

素陵瀾蹙眉道:“連匪首都已被掉包,你是要我在這裏頂著風冒著雪一一查驗正身?”

“不敢不敢,下官可以擔保……”

“你的擔保?”素陵瀾看他一眼,煩亂地籲口氣:“罷了,也不知你從哪裏找來的替死鬼,都損手殘腳的,就扔在這裏自生自滅吧。”

“可是,素大人……這都是,這都是義軍……”於坤結結巴巴,還想證明自己不過就是放跑了一個夏遠征,剩下這些可是如假包換。

“幾個半死不活的流寇值得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素陵瀾已極之不耐煩,摔了手中的酒杯,拂袖而去,剩下一幹人呆若木雞。

蘇錦後來向蘇檀陽講述這個場麵時候,雖然明知素陵瀾也不是善類,但仍然笑得很歡暢,心中甚感慶幸。

蘇檀陽也微笑點頭:“這次他確實幫了我們。”

“檀陽,你說他會不會是真心?”蘇錦問。

蘇檀陽沉吟許久道:“我想不出他真心助我們的理由。真的是為了清平盛世?怕不見得。”

蘇錦的回憶漂浮,輕聲道:“也許,也不不是為了期許將來,而是為了厭倦過去?”

……

那一天,於坤呆了半晌,終是恨恨地帶人撤走,刑場上五花大綁的義軍一個沒動。

他們終於救走了所有弟兄。

可是,城門落下,他們出不去,而風聲越來越緊,義軍確曾開辟密道,但那條密道若要出城要經過一段輾轉暗流,各位弟兄都身上帶傷,如何捱得過去?

正一籌莫展,謝禾出現,說:“跟我來。”

“如何能信你?”謝樓南上前一步擋住眾人。

“公子說,如果信錯了人,自然是死,但有險可冒總勝坐以待斃。”謝禾隻道。

謝樓南也得承認這話沒錯。

謝禾頭頭是道,安置好了所有人秘密出城。龍隱司的車馬,膽敢搜查檢視的恐怕隻有九重宮殿裏的那個人。

最後,剩下蘇錦和謝樓南,突然有人匆匆趕來對謝禾附耳低語了幾句。隻見那傲慢的少年立刻驚得跳起來,急問:“現在怎樣?”

那人卻不知怎麼回答,隻說:“馬車已經到了外麵。”

“我就說江北待不得,是,必須立刻回江南。”謝禾疾聲道,立即就要往外奔,忽然想起還有兩人,倉猝間匆忙道:“你們跟我走,回江南。”

“小謝,公子現在……你讓她們上車?”那人的目光一寒。

“公子吩咐過要帶他們走。五哥你放心,就憑她們,鬧不出什麼事兒。”謝禾倨傲地瞪了蘇錦與謝樓南一眼,叱了一句“跟上”自己已經不見人影。

蘇錦一上馬車就聞到濃重的藥味和一絲隱約的血腥。

素陵瀾半躺在馬車上,臉色白得十足像個死人,眉頭緊緊蹙著,整個人都枯槁下去。

謝樓南沒料到是這情形,心念電轉,慶幸真是上天垂憐,現在這魔頭也不知是傷了還是病了,總之這麼死氣活樣的,如果有風聲那班弟兄有什麼不測,倒是可以扣為人質……

謝禾仿佛能讀出她的心思,傲氣地給她一個“趁早別想”的眼神,謝樓南當然也不示弱,回了一個“不妨試試看”,她雙目明澈湛藍,分外傳神,與謝禾以眼神打架非常精彩。

“這是怎麼了?受傷了?”蘇錦問。如果不是身手重傷一直在淌血,人的臉色怎麼可能白成這樣,都沒點生氣了。

“公子本就受不得寒,今年冬天那麼冷,江南呆著都夠嗆,更不要說冷得見鬼的江北,而且還這麼奔波一場,這可好……”謝禾小聲埋怨,突然覺得手腕一涼,冷得一激靈,卻見是素陵瀾的手指搭在上麵,立即噤聲,沉默地拉過貂裘為他蓋好,再不敢多說。

蘇錦也不敢輕舉妄動為他診脈,不知他到底是染的什麼病,還是長久的沉屙?隻見他雖已極力隱忍,但顯見極之痛楚,慘白的額頭上,一點一點沁出冷汗,並隨著馬車顛簸,他的眉頭也越蹙越緊。

蘇錦看著都難受,問:“沒有藥麼?”

謝禾歎口氣,沒吭聲,兀自想度入真氣助素陵瀾忍病,不料一脈真氣度入,素陵瀾卻低咳幾聲,以袖掩口俯下身去。一片殷紅血跡從他潔白衣袖上緩緩滲出。

“你不要硬來,怕是抵受不住。”蘇錦急忙說到,自己大著膽子上前扶他躺好,不帶一絲內力地輕輕按壓太陽穴和虎口。這不是大夫的醫術,隻是最起碼最本原的法子,沒想到似乎也還有點用,素陵瀾漸漸放鬆一點,呼吸也平緩了幾分,隻那眉間倦意,更是深重。

這個人,實在太瘦了,蘇錦看著素陵瀾放在蒼灰貂裘上的手,隻覺他瘦削得有幾分伶仃森然。

他此時麵上血色盡褪,有種詭異的枯槁的白,深睫覆下,竟可見小小一片陰影。馬車進入江南地界時候,他微微抬眸,看到她時,目光淡淡一停,又昏沉闔上眼睛。蘇錦被他看得忽然有點心亂,又有點說不出的惘然,他的眼瞳本來比常人深黑,病中這麼一望,半是倦意半是蒼茫,仿佛一聲歎息,是厭了自己也倦了塵世的涼。

就這麼一路萬般辛苦地捱回江南,進城之後,素陵瀾低聲問謝禾:“這是去哪裏。”

“回家。”謝禾小心地回答。

“不能回家……這個樣子不能回家。”素陵瀾聞言有些著急,喘了口氣,道:“去紅鸞喜。”

蘇錦一怔,紅鸞喜,叫這名字的除了煙花之地還能是什麼。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紅鸞喜是江南最負盛名的尋歡地,那時候她也不曾認識以豔色名重天下的麗人紅舸。

馬車為求平穩,不敢馳得太快,待得到了紅鸞喜,已經是晨曦微露。經由一條偏僻安靜的小徑,到了一間題為“鬧紅一舸”的地方。

屋外遍植紅如烈火的芍藥,不知為何明明深冬依然開得繁盛熱烈。

隻聽從裏間一路傳來拂開珠簾的清脆聲響,而一看那迎出來的女子,蘇錦才知道這世上確有風情萬種一說。

她身量修長,著紅衫,眉目濃麗,那樣急匆匆的奔出來卻一點不覺魯莽,反而瑰麗裙裾搖曳著拂過豔烈芍藥,旖旎得驚心動魄。

她一看謝禾的神情就知道怎麼個情形,自己揭開車簾凝著眉看向素陵瀾,輕聲問:“還能走麼?”

素陵瀾點點頭,硬撐著也不要別人扶持,卻又力不從心,隻得道:“再等片刻。”

那兩人也就真靜靜等著,隻有蘇錦不知緣由,當時她可不知道素陵瀾這人的脾氣,最是不願依靠別人的,當下見他撐得辛苦,遂道:“我扶你進去吧。”她在義軍中時常親自照顧傷患,攙扶一把自是習以為常,當即也就挽了披風為他披上,扶他起身下了馬車,開始時候覺得他的手臂略略僵硬,慢慢的,也就放鬆下來。

身後謝禾和謝樓南都愣了,謝禾是滿臉不可置信,公子居然肯讓讓人扶,還是個沒見過幾麵的女人,真見了鬼了。謝樓南則是神情古怪,她還想著若有不測可趁著素陵瀾病扣他為人質,沒想到自家蘇姑娘照應了人家一路,還熱心的扶著人家把他往別的女人的房裏送,這什麼世道……兩人愣了半晌,都大不自在,隻有那名叫紅舸的美豔女子,倒是頗有興味地看著那兩人,秀眉一揚,帶出個玩味的笑。

屋子裏布置得非常別致,隻兩種顏色,正紅和鴿子灰,紅的明麗,灰的沉靜,別有意味。西麵牆上掛著一幅字,筆法疏狂清奇,寫的卻是極沉鬱的一句“每到紅處便成灰”。分明是滿室繁華佳人旖旎,偏偏掛著這樣一幅字,讓人想起盛夏時分的荼蘼花架,開得盛極而豔,卻隻怕是嫁與東風春不管,萬千心事都化成了灰。蘇錦微微一怔,暗笑自己大概是得空看了些詩詞歌賦閑書的緣故,居然也學得這麼多愁善感起來。一幅字,不過就是一幅字而已,掛在這裏無非也是妝點閨閣,哪有那麼多的想頭?

這時聽得素陵瀾坐下後,低聲道:“謝過。”

蘇錦一時頑皮,煞有介事學他的話道:“言重。”

“你……”

“我?——不礙。”蘇錦忍著笑,繼續學。

素陵瀾沒奈何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不自覺的就多了幾分親近寬縱。蘇錦抬抬眉毛,笑出來,他這一路諸多回護,幫了義軍不少大忙,還為此病倒在江北,蘇錦這麼一路看過來,走過來,縱然清醒明白他身份特異,但心裏已很難把他看作敵人。

紅舸捧了熱茶過來,笑道:“素公子,這畢竟還是在我的地方,你們說話說得快活,也不介紹我與這位姑娘認識。”她這話按說很酸,有點爭風吃醋的意思,但被她眉目飛動地說出來,那兩人就隻聽出了調侃捉狹。

素陵瀾似已慣了,也不以為意,還是一貫的絕少寒暄話語簡潔:“蘇錦。紅舸。”

紅舸一笑:“蘇姑娘倒真是配這個名字,素服素顏,不掩錦繡容色。”

蘇錦不擅這樣的對白,臉都有點紅了,也不知說什麼,隻得笑。

紅舸轉身拿出幾件衣服,笑盈盈地道:“蘇姑娘,你是不知道,這個人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見點髒,不然就怎麼都不安適,我得幫他換身幹淨衣服,你要不要幫把手?”

蘇錦剛才淺淺緋紅的麵色立刻紅成一片,匆匆拱手別過,逃也似的出門叫謝樓南一並回家,並未聽到身後素陵瀾一聲輕歎:“你又何必捉弄她。”而紅舸笑得搖曳生姿,邊笑邊說:“這個蘇姑娘倒是可愛,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