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澄心園後,蘇錦閑來又翻出以前看得打瞌睡的古方醫書細細地看,蘇檀陽見她看得認真,很是訝異:“怎麼又有這心思了?以前你一看這本書就神遊天外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蘇錦嘿嘿笑。
“佩服,佩服。”蘇檀陽摸摸她頭發,手放在她肩上,沉默了。
蘇錦一手握著書,一手去握著他的手,轉頭問:“遇到什麼難事了?”從小到大蘇檀陽都這樣,有什麼煩惱時候就喜歡沉默地在她身邊,手放在她肩上,她曾笑言他這習慣其實很孩子氣,和拉衣角沒什麼大的分別,蘇檀陽當時板著麵孔說她胡說八道,後來溫柔對她說——無論如何,知道你有在身邊,心裏總有最深切的安慰。
想起往事,蘇錦放下書,專注看著蘇檀陽問:“怎麼了?”
蘇檀陽搖搖頭,示意案上剛送來的書信,歎口氣:“今年自秋旱災,冬又雪災,各地饑饉,民不聊生,江南很多州縣的弟兄傳書說情形比我們預估的更嚴峻,有的偏僻村鎮,受重災,負重稅,已經出現易子而食的悲慘境況,我看了……心裏難受。”
蘇錦知他心軟,最是聽不得這些,將他的手放在自己麵頰貼一貼,柔聲道:“遭遇天災,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要緊的是我們怎麼做?盡量賑濟?”
蘇檀陽點點頭,還是歎息。
蘇錦放下醫書,取過案上書信卷宗道:“我這就來籌措,你要思慮的事情太多,不用擔心這邊。”
蘇檀陽籲口氣:“又要累你。而且,小錦,各地有報,因度日艱難,很多義軍都偷跑回鄉,嚴重有損兵力。”
蘇錦斂眉:“治軍如此荒疏……”
“也怨不得他們,自己家裏已經餓死了人,讓他們如何安心練兵?”蘇檀陽揉揉額角。
蘇錦蹙眉,沒有再說話。
忙忙碌碌地籌措賑災濟民,還不可太顯山露水,頗費心思,待蘇錦發現快過年了這個事,已經是除夕前夕。
這個年對義軍來說實實在在隻求平安,所以澄心園也沒有如何操辦慶賀,隻在除夕夜與趕來的義軍各地統領一起吃了個飯,酒也沒有喝得盡興,大家吃完飯又四散各方各司其職。
蘇錦見蘇檀陽這段時日一直有點鬱鬱,便偷得片刻閑暇,拉他一起去遊湖賞燈。
因習俗還是除夕家中團聚,元宵節才是出門看燈,所以偌大的湖麵倒也清淨,隻稀稀疏疏幾隻遊船,越發顯得水天遼闊煙波浩渺。
蘇錦備了蘇檀陽喜歡的優曇露,兩人一起放煙花。煙花是買的城中最負盛名的老師傅所製,又經謝樓南改造一番,在墨藍墨藍如厚重絲緞的夜空綻開來明亮華美,璀璨無匹。
蘇錦笑盈盈地看,讚道:“果然明麗。”
蘇檀陽卻慨然歎道:“隻是苦短。”
蘇錦攜了他的手道:“除了天地江山,有什麼是恒常的,生命也不過是白駒過隙,所以一定要明亮瑰麗,那也不枉了。”
蘇檀陽微笑:“這話你還記得。”
“當然,”蘇錦頷首,“小時候你帶我放煙花,每到最後我就大哭,說沒有了沒有了,怎麼都不依,怨煙花師傅不好,煙花都綻放太短,那時候你就是這麼對我說。當時啊我都沒怎麼聽懂,可也覺得很有道理的樣子。”
“現在輪到你拿這句話來勸慰我。”蘇檀陽輕輕抱著蘇錦,下頜抵在她柔軟發絲上,輕聲問:“我最近是不是軟弱了,為何總有很多感慨。似乎……很多以前能想明白的事情現在反而不明白,很多以前確信的道理現在反而分不清孰是孰非,看事情也不夠通達了。”
“但凡在意,即很難通達。要事不關己才可輕描淡寫。”蘇錦溫言道,“檀陽,你心裏擔著的大事越來越近,有所思,也是自然。”
蘇檀陽眼底有點酸澀,靜靜抱著她,在她額角繾綣一吻。小錦,總是明白他體諒他的,有她的這份明白體諒,那些憂慮總還是可以繼續擔當。
兩人靜靜相擁,不覺一艘華貴遊船漸漸駛近,跟在蘇錦身邊的布丁輕輕地“咦”了一聲。蘇錦走出船艙問:“怎麼了?”
布丁指指駛近的遊船,訝然道:“紅鸞喜的船。”
聽了這個名字,蘇錦微微一驚,望過去,隻見那筆直地銀槍一般佇立船頭的不是謝禾是誰,難道——素陵瀾也在船上?
蘇檀陽跟著走了出來,蘇錦簡單交代幾句,就見船裏裙裾飄搖的走出一人,憑欄而立的姿態都無限風流宛轉,有那般風情,自是紅舸。她對著他們二人微微施了一禮道:“蘇姑娘和這位公子好興致,煙花好生漂亮。”
蘇錦笑笑說:“船上還多,紅舸姑娘若喜歡,我給你送來。”
“那先謝過了。”她笑意嫣然,款款道:“不過我這是來請客的,素公子抱病,不便出迎,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麵子代他請二位上船一敘。”
“素陵瀾?”蘇檀陽低問,蘇錦點點頭,他思量片刻道:“這次越州一事,確也該向他道謝。”
上得船去,依然是明豔的紅與沉靜的灰,素陵瀾起身相迎,身上一件銀白貂裘,麵色雖然還是很差,但精神較之那日略好。
大家入座後,紅舸笑嘻嘻地對素陵瀾低低說了句什麼,聽得素陵瀾勾出一絲似笑非笑。蘇錦從小受訓,聽力過人,但此刻卻隻願沒有聽到,還免了尷尬,因為她分明聽見紅舸說的是——原來人家身邊有這般俊秀人物,難怪見了你也隻作平常了。蘇錦喝水掩飾,再抬頭時留意地看了一眼,心中暗想,憑心而論素陵瀾長相也是很清俊的,隻大概他平素神色陰冷,氣色又嫌太壞,倒還真沒想到他相貌好看這層上去。也不知他這人怎麼回事,雖然在義軍眼中他是朝廷鷹犬,但怎麼也算權傾朝野了,偏偏一副一輩子不曾開懷的樣子,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麼,大概,壞事做多了也會反噬?
在蘇錦胡思亂想時,蘇檀陽正在為越州的事向素陵瀾道謝。
素陵瀾道:“客氣了。”想到那日蘇錦學他說話,看一眼她,卻見她呆呆看著桌麵,神思不知飛哪兒去了,萬萬沒想到伊正尋思的是他壞事做多自有報應。
這時隻見點點飛雪飄落,自琉璃窗望出去,浩浩然一片蒼茫。
蘇檀陽不禁斂眉。
“今冬年景不好。”素陵瀾道。
“是,旱災繼之雪災,江南曆來富庶,陡然遇上這幾十年未遇的天災,也沒什麼好的應對法子,可說是遍地餓殍。”蘇檀陽歎息。
“但凡大災之年往往都有大的變故。”素陵瀾淡淡的這一句立刻把蘇錦的神思拉回來,對他凝眸看了一眼,忽然有點緊張。
蘇檀陽飲了口茶,沉默地看了眼素陵瀾,那人眼神一貫深不可測,此時卻有一星光芒閃動,於深黑如墨中透出堅清。
“聽聞近來各處多有善心人賑濟災民,出手大方,素某很佩服。”素陵瀾道。
蘇檀陽心知瞞不過龍隱司,索性也承認:“願能對饑饉災民多少有所幫助。”
“蘇公子心底慈悲,一心意在濟民救世,我敬你。”素陵瀾舉杯。
蘇檀陽手裏的杯子舉起來,卻聽素陵瀾繼續說道:“可是天下災民多如螻蟻,賑濟又如何能一一顧及?”蘇檀陽手一頓,默默放下酒杯,沉聲道:“幫助一人度過難關,也許並不算什麼,但對那個人而言,卻已經是生死攸關。在下隻想盡心盡力讓更多的人能捱過時艱……而且,也許天下百姓在素公子你眼中不過螻蟻,恕在下不敢苟同。”
蘇檀陽這一席話清楚地說出來之後,氣氛頓時一冷,蘇錦暗自扣住了袖中的兵刃。
紅舸一笑,正欲說點圓場的話,謝禾進來道:“公子,大公子來請你回家。”
隨著話音,一人緩步走進。
蘇錦轉頭去看,隻見來人修長高挑,青衫烏發,眉目清華淡靜,與素陵瀾並不相似——大公子?他就是江南素家一人打理數家錢莊的素靜瀾?他是商人,且以精於算計出名,在她心裏想象是個精刮厲害的角色,沒想到本人這麼斯文。
他環視一周,目光沉靜親和,方才的冷凝都不由冰消雪融。
紅舸笑眯眯:“大公子別來無恙。”
素靜瀾微笑:“托賴,很好。紅舸姑娘,多謝你照顧二弟。”然後轉向素陵瀾溫言道:“今天除夕,大家都在等你回家吃年夜飯。現下這外麵也風大雪狂的,回家吧。”
素陵瀾手中的酒杯盛著碧青綠蟻,那冷冽碧青,似乎直映到他蒼白麵孔上去,一雙眼睛,更是烏沉沉的黑,看不出絲毫表情。
素靜瀾也不著急,靜默地等著他。
“素公子要回家,我們也告辭了。”蘇檀陽起身。
素陵瀾眉頭一蹙,蘇錦幾乎以為自己要聽到一句“誰說我要回家了?”但終於沒有,他慢慢站起來,聲音不盡蕭索:“好,那就都散了吧。”
那一年的農曆春節就那麼忙碌著過去,後來蘇錦回想,才發覺那是她來這人世一場開心幸福的最後時光。
新年過後,蘇錦與阿梓出門料理點事情,渴了正坐下喝茶,忽然聽阿梓悠悠地讚了一句:“美人。”
大家都知道,阿梓是嘴上最不饒人的一個,能讓他這麼心悅誠服地稱讚的美人那想來該是極美了,蘇錦轉頭去看,原來正是紅舸。她與一青衫男子慢慢走過來,那卻是素靜瀾。蘇錦心中暗自奇怪,這兩人怎麼走到一起的。素陵瀾呢?
他們也已看見她,紅舸也不客氣,走過來與他們同一張桌子坐下,素來明豔的麵容今天倒頗有些煩惱憂慮。
阿梓訝然對蘇錦道:“原來你竟然認識紅舸姑娘。”
蘇錦沒理他,對素靜瀾點點頭,轉而問紅舸:“怎麼了?”
“沒事。”紅舸端著茶啜了一口,看著素靜瀾道:“素大公子,銀票帶夠了嗎,我想喝酒,讓他們上最好的梨花白。”
蘇錦失笑,這裏明明是茶館,哪裏來的酒。
阿梓似乎看出蘇錦心中所想,挑出一抹有趣的笑容,那神情分明在笑她傻,有銀票不就有酒麼。
果然隻聽素靜瀾客氣地吩咐堂館,上最好的梨花白。而那堂館一見客人是素靜瀾,半點沒有猶豫,立刻飛奔下去,不一會兒,果然捧上來一個精致酒壺,酒香清冽醇厚,還未入杯,就先醉了一片人。
“陪我喝。”紅舸在每人麵前放了一個杯子。斟滿酒,她先自己仰頭飲盡,喝得太急,麵上立刻浮起淺淡紅暈,映著紅衣,分外的豔。
阿梓最是樂意為美人效勞,立刻為她斟酒,隻道:“對雪景飲梨花白別有意趣,若是女兒紅失之溫軟,竹葉青又嫌太清冷,梨花白則剛好。”
“你懂品酒?”紅舸微側了頭看著他,曼聲問:“那綠蟻呢?喝綠蟻好不好?”
聽到這個酒名,蘇錦似乎又看到那人手中的金粉與碧青,不禁一怔,卻聽阿梓說道:“綠蟻麼?味濃冽,色青碧,需盛金杯,瀲灩華貴,但非得有種霸氣才鎮得住,不然就是酒奪了人的氣勢,而不是人在品酒的意味。”
紅舸聽了這番話,方才認真看了他一眼,道:“為你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兩人隨即開始酒逢知己般地推杯換盞,杯杯見底。
這邊蘇錦和素靜瀾看著他們,蘇錦是滿心疑惑,不知紅舸是為什麼不快活要在這兒買醉,而素靜瀾眉間一直有淡淡憂色。
“怎麼沒見二公子?”蘇錦想了想,還是問。
素靜瀾眉間憂色更重一點,道:“他方才啟程去京城。”
“哦?”蘇錦詫異。
“嗯,皇上召他回京。”素靜瀾道。
“他身子可好了?”蘇錦還是心存關切,想到除夕夜見他時,他氣色還很壞,怎麼能長途奔波。
聽了她問這句話,紅舸酒杯重重一頓,眉頭都要豎起來,恨恨地道:“可不是麼,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假得了麼。但皇上偏生認為他稱病不奉召回京是有異心,連下三道聖旨急召他進宮麵聖,真是,還講不講理了。”她這話說得極之冒犯魯莽,但這三人,蘇錦和阿梓自是對那皇帝沒有半點敬意,素靜瀾也似乎並不在意。紅舸說著說著越發生氣,幹脆把火發到素靜瀾身上,怒道:“還有你,明明知道他就是不願回家去見那個老東西,何必專程跑來把他叫回去?害得好好一個年都沒過得安生,回去後那兩人見麵鐵定又少不得生氣惱怒,我聽謝禾說回去這次倒沒吵架是不是,但回頭就咳了血,還不如都吵出來省得內傷。”
素靜瀾略略尷尬,歎了口氣道:“那不是老東西,那是……”
“你要說什麼?那是他爹?倒黴催的才遇到這麼個爹。反正,反正你們就氣死他好了!”紅舸惱怒地咣當一聲酒杯也摔了,站起來轉身就走。留下身後麵麵相覷的蘇錦和阿梓,還有沒奈何的素靜瀾。
蘇錦心想這是別人的家事,倒也不便置喙,正想告辭,素靜瀾留住他們,拿出一疊東西推到他們麵前,道:“這是二弟讓我轉交給蘇姑娘的,說是對越州一行蘇姑娘多有照應的謝禮。”
蘇錦立刻明白那是銀票,想到自己還欠著素家大筆銀子,立刻推卻:“二公子太客氣了,其實在越州二公子幫了我大忙,我尚無以為報。”
“既是二弟心意,蘇姑娘收下便是。”素靜瀾溫言道,“況且……賑災濟民最少不得的是銀子,蘇姑娘何必狷介。”
聽了這話蘇錦沒有作聲了,確實,賑濟災民耗費甚巨,她天天埋頭賬簿,左支右絀,非常頭疼。
阿梓則一笑:“那代受災的百姓謝謝素公子。”
“素陵瀾被皇帝急召進宮麵聖?”蘇檀陽聽了這事疑慮地蹙眉。
“怎麼?有什麼不對麼?”蘇錦問。
蘇檀陽沉吟:“可是我得到的密報是,那個皇帝三日前已經離京。”
“真的?但看來紅舸和素靜瀾的擔心是真的,不像騙人的樣子啊。”蘇錦困惑。
蘇檀陽靜了靜,思量道:“會不會……皇帝真的懷疑素陵瀾稱病不歸是有異心,所以一麵急召他回京一麵自己動身親征。如果素陵瀾奉召啟程,那自是相見歡,他可以借巡查災情等名目順勢施恩天下,如果素陵瀾拒不奉召,那他就是親自來清理龍隱司。”
“如果素陵瀾真有異心,那麼他此舉不是甚為危險?他當下貴為天子,能如此讓自己涉險?”
“想來也是無奈,龍隱司是直屬他手上的部署,隻聽命於他一人,換別的人,要清理恐怕還真壓不住,這也就是雙刃之劍。”蘇檀陽籲口氣,“你也別忘了,他能登上帝位,全憑孤注一擲,他不是一向信奉所謂富貴險中求麼,從來是不怕涉險的。再說,懷揣龍隱司這樣的利器,他那樣事事起疑的人能不早就準備好牢靠的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