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點點頭:“那麼,按說過幾日那個家夥就要出現在江南了?”

蘇檀陽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炫目光華。

蘇檀陽所料不差。

不過數日之後,江南各州府便張燈結彩儀仗隆重地迎接皇帝下江南。

蘇錦和蘇檀陽易了容,扮作尋常百姓,跟在人群中得以“一睹天顏”。當朝開國皇帝趙燁縱然不能算個昏君,也確然是個暴君,嗜血,好殺伐,喜怒無常,有一雙目無下塵戾氣深重的眼睛。站在他身後一步左右的是素陵瀾,趙燁素來多疑狹隘,能讓素陵瀾如此近得身旁,可見是非常寵愛。

“素陵瀾身手怎麼樣?”蘇檀陽忽然輕聲問。

“沒有見過他出手,但據我所察,他應該沒有很高深的武功,尤其內力更是空虛,”蘇錦皺皺眉,“不知道他到底身染何種沉屙,倒是真的病重不愈的樣子。但他身邊那個謝禾,小樓和我都有意試探過,那人雖還年少,可是個絕頂高手沒錯。”

蘇檀陽點頭。

蘇錦一歎:“素陵瀾雖然自己身手並不怎樣,但龍隱司裏那些一等一的高手,可都是被他管治得服服帖帖,那裏麵有很多人在投進龍隱司之前據說都是江湖上大幫大派的帶頭老大,甚至不世高人。就憑那刻薄寡情四個字就可以推想他治下甚苛,一定從不知道寬仁是個什麼意思。他的心狠手辣和趙燁的濫殺無辜都是出了名的。”

“暴君當政是以有酷吏橫行。”蘇檀陽的聲音一冷。

蘇錦沒有說話。

隔著擁擠人群遠遠看去,素陵瀾瘦削麵容上沒有絲毫表情,他隻是略略低眉地與趙燁一同站在萬人中央,周遭烈火烹油的繁華——不論是真相還是假裝——似乎全沒入他的眼更不入心,隻在趙燁偶爾轉頭與他說話的時候,他才應對幾句,其餘時間一概靜默。

蘇錦忽然有種錯覺,覺得素陵瀾那個披蒼灰重裘的身影,其實並不在此處,而在某個遙遠莫測的所在,隔得太過渺遠,看過去總覺得茫然。

因趙燁親臨江南,義軍都更加小心謹慎,很多地方的義軍都蟄伏起來聽憑調配。

澄心園裏因各地加緊聯絡而多了很多平時少見的客人。

這天蘇錦剛一回來,就被蘇檀陽用袖子蒙了眼睛,帶到東廂房,笑問:“小錦,猜猜誰來了。”

蘇檀陽已經很久不曾心情這麼好,蘇錦一思量是誰來了會讓他這麼快活,立刻心裏一暖,大聲道:“莫先生!”

蘇檀陽大笑,放開蘇錦,心滿意足地看著她驚喜地歡呼一聲,一頭撲進眼前須發皆白的老人懷裏。

蘇錦近年來為義軍奔走,盡力持重,已很少這麼孩子氣,但這一抱住莫先生就不肯放,頭蹭在他胸前,樂得眼眶都紅了。

莫先生姓莫名雲棲,是從小教蘇錦念書習武的老師。蘇錦的父親遭遇變故之後性情大變,對她甚為嚴厲,且過世早,而莫雲棲雖有不世之才,但真正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脾氣是極好的,對蘇錦一貫溫柔和善,關懷細致。如果說蘇檀陽教會她笑,那麼莫雲棲則是那個讓她能夠有能力有性情保持笑容的人。

蘇錦年滿十六那年,莫雲棲摸著她的頭發說,丫頭可以出師了。

蘇錦在那一刻心裏的惶恐壓過了喜悅,問,先生要走了?

莫雲棲笑著道,讓丫頭學得本事,出師,是為師能對義軍作的最大貢獻,現在你已經長大,能為檀陽出一分力,為師也不能閑著啊。

蘇錦明白自己不能也不該留住先生,但滿心滿懷都是不舍,當即就像小時候一樣把頭埋進莫雲棲的懷裏,淚水濡濕了大片衣服,後來一連數日都悶悶不樂鬱鬱寡歡。她當時哭得蘇檀陽心軟,開口請求莫雲棲留在澄心園,莫雲棲對他行人臣之禮,隻道,雲棲沒有鴻鵠之誌,但求能做勞碌燕雀,趁還未曾老朽,也還認識一些人,明白一些事,當為義軍奔走。此後,他果然利用自己名儒和俠士的身份與本事,多方連縱,折服拉攏了不少士子和江湖人,實在是功不可沒。

“小錦還是像小丫頭,看來是檀陽慣出來的吧。”莫雲棲摸著蘇錦的頭發嗬嗬笑。

“也許是我平日裏讓小錦太辛苦,所以見到先生就委屈了。”蘇檀陽微笑。

蘇錦擦擦眼淚,喜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扶著莫雲棲的手臂,看著蘇檀陽笑,覺得無比滿足無比快活。

“這些年,為師都是知道的,小錦是真能獨當一麵了,不容易。”莫雲棲拍拍蘇錦的手。

蘇錦慚愧地搖頭:“遠沒有。最近還為了好些事兒傷腦筋,先生來了正好指點指點我。”說著就忙不迭地想請莫雲棲看卷宗。

“小錦,”蘇檀陽失笑,“莫先生剛到,你讓先生先休息。”

“不妨,我也不乏,來,小錦,我們去書房。”莫雲棲立刻道。

師徒兩人在書房一待就待到掌燈,送進去的晚膳兩人都沒動。蘇檀陽在另一間屋伏案都能聽到蘇錦不時或驚喜或懊惱的聲音,諸如“啊,我知道了!”“這就對了!”“哎呀我怎麼沒想到!”“先生你真是神了,這也知道!”……聽得他不覺微笑,笑了又笑。

對於蘇錦而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論語》裏最讓人衷心感慨的一句話。莫雲棲是她的先生,更是她心中對父親所有想象的一個應證,雖然不敢宣之於口,但確實已經超過她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學貫古今,武藝精深,風度磊落,儒雅端方。蘇錦有時候偷偷地想,蘇檀陽再年長些,會不會像當年的先生?一定會的吧?到那時,一定大事已成,蘇檀陽定是賢明君主,先生定是鎮國良相,那是何等的珠聯璧合熠熠生輝,而他們,都是她最親近最愛慕的人,想著想著,就覺得又驕傲又溫暖。

當事隔經年,她沉默地坐在素家深宅大院裏那顆落花如黃金急雨的百年桂花樹下,回想起自己當初的憧憬與想象,恍惚覺得,那是非常久遠的往事,如同上輩子的童年歌謠,隔著冥河悠遠回蕩,句句天真字字懵懂,隻不知,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連在一起,最後不過是歌盡淒涼。

可是,那個時候的幸福也是真的。

那段時日,她有機會時時與先生切磋,蘇檀陽雖然忙碌,但每天一定與他們一起進晚膳。他與莫雲棲一樣,有個習慣,吃飯時候會把她麵前的碟子堆得滿滿的,莫雲棲會溫和地叮囑,丫頭多吃一點,蘇檀陽則笑說,養小豬。所謂寵愛,就是這樣?

更有阿梓的巧舌如簧,將他所知道的莫雲棲這些年的行蹤說評書一般地講得頭頭是道,引得留在澄心園的弟兄一天到晚在後麵追著他催下文,總是聽得先生笑著搖頭。謝樓南一貫不多言語,表麵上對阿梓這樣巧言令色的人諸多不滿,但蘇錦發現,每當阿梓拿著一方從蘇檀陽書房裏偷出來的鎮紙當驚堂木一拍開始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她也總會出現在一旁,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靜靜地聽,聽得還頗專注。有一次,蘇錦偷偷站在她身邊,小聲問:“好聽嗎?”

“好聽。”謝樓南沒有防備,隨口就應出來真心話。蘇錦大笑。人群中的阿梓耳朵靈敏,也隨之樂出來聲。

轉眼已是元宵節,蘇錦拖著莫雲棲和蘇檀陽要他們一起去賞燈,自己做好諸多準備,沒想那天莫雲棲訪友一直未歸,蘇檀陽又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蘇錦心中先是掃興,然後疑惑,在澄心園溜達一圈,隻覺得分外冷清,寒風一陣陣,吹得心都顫了。連阿梓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裏,隻謝樓南一人在後院靜靜修練術法。蘇錦歎口氣,尋思著去溫一壺好酒,讓等會兒夜歸的先生和一直伏案的蘇檀陽喝了暖暖身子,而且要罰的,元宵節也不知道大家一起聚聚。那時候大約是掌燈時分,鐵灰的天空有薄淡的雪花細細碎碎地飄落下來,落在臉頰上,仿佛被針刺一下的冷。

噩耗,就是在那個時候傳來的。

噩夢,也是從那一刻拉開序幕?

史載,大燁二十八年元宵,燁帝江南明湖賞燈,遇刺,幸得龍隱司舍命護駕,未有失。刺客共二十一人,二十人被格殺當場,一人押解上京移交刑部。

被格殺當場的二十人裏,有阿梓。

被押解上京移交刑部的是莫雲棲。

在那個血腥猝然襲來的夜晚,她與蘇檀陽立刻忙著安排掩護各地的義軍弟兄,她並沒有時間細細去問那一天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要一直等到他們也經由秘道去到一處簡陋平凡的民居,她才有機會詢問。

巨大的哀痛之下,那些講述都哽咽斷續。

趙燁賞燈。

義軍布陣行刺。

出手的一瞬間,周遭一切都陡然不同,路上的哪是行人?搖船的哪是艄公?陽春麵攤後麵的哪是生意人?不,不是。所有人都圖窮匕首見。

無數個大內高手和龍隱司的殺手密探早密密織成大網,就等他們飛蛾撲火。

以阿梓為首的二十人力不敵眾被當場格殺。

在他們的血染紅了皚皚雪地,趙燁嗜血的眼眸閃過冷酷笑意的時候,一抹劍光如閃電霹靂直奪趙燁的麵門。

出手的是莫雲棲,是先生。

那一劍的淩厲不在劍術的精妙,而在於百死不悔的決然剛烈。

除暴安良。這是從古至今所有俠士所為。不管那個執暴行的,是君,還是匪。

輕社稷者,殺。

為君不仁者,殺。

視人命如草芥者,殺。

桀紂當除,還天下太平。

那一劍,光華璀璨,風骨錚錚,是慷慨俠義鑄就的“舍生”,勢不可擋,可是——它遭遇的是另一人的“舍命”。

在劍意逼近趙燁眼睫的瞬間,素陵瀾出手。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旁觀者說來也是茫然,素陵瀾沒有兵器,他將莫雲棲的劍逼得錯開一分的是一方令牌,刻著“龍隱”二字。那也隻是堪堪的“一分”,但有那一分已足以讓他護住趙燁,雖然,那一劍最後穿透的,是他的肩胛。

而謝禾的劍立刻將莫雲棲釘在了地上,劍鋒一斜就要奪命。

“留活口。”素陵瀾艱難阻止。

趙燁原本麵對血腥滿地仍不動容,此刻扶著素陵瀾卻臉色大變龍顏震怒,咬著牙冷冷道:“無需盤問,屠城即是,活口留來何用。”

素陵瀾這時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可算僭越地,直視趙燁,目光固執。

趙燁終揮手下令,押解進京,入刑部死牢,江南徹查匪患,寧殺勿縱。

原來,當哀痛到了一定程度,是哭不出來,也訴不出口的。

蘇錦後來明白,人生很多時候都是有苦說不出。

聽完整個始末,蘇檀陽去握蘇錦的手,蘇錦輕輕抽出手,問:“原來先生會得來,阿梓他們會留下,就是為了去行刺。”

“是,我們籌劃許久,這次趙燁下江南,是絕好機會。”蘇檀陽道。

“絕好的機會?”蘇錦輕聲反問,“你說這是絕好的機會?”

“小錦……”蘇檀陽蹙眉,轉身廢然道:“雖然失敗了,但是不能否認這是我們勝算最大的機會。”

“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就瞞著我一人。”蘇錦聲音幹澀。

“這是先生的意思。”

“那行刺是誰的主意?”蘇錦追問。

“是我的計劃,先生他們都是同意的,趙燁身在江南,京城守備空虛,原兵部江大人也做好部署,我們在江南誅殺了那個暴君,京師江南兩處策應起事,天下就是……”蘇檀陽疾聲道,但蘇錦似乎對他後麵所說一個字都沒有聽進耳去,站起身截斷他的話,道:“那我來告訴你,先生為什麼要瞞著我,因為他知道我會反對,他知道這是求死,不是成事!沒錯,趙燁在江南,可是,龍隱司也在江南——素陵瀾,也在江南。”

那個夜晚,在當時,蘇錦以為不會有更難熬的時候。

勉強鎮定與蘇檀陽商議義軍將何去何從,但整理卷宗的時候,發現兩個人的手都有點顫抖。從斥候組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緊急,圍剿,屠殺,追捕……據說,素陵瀾傷勢沉重,趙燁震怒,已下令血洗江南十二州。

城門已關,水道封鎖。

收到這最後一紙密令,蘇檀陽轉頭靜靜看了眼蘇錦,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

蘇錦走過來,默默握一握他的手。

“一子落錯?”蘇檀陽輕聲問。

“還未到論成敗的時候。”蘇錦道。

蘇檀陽摸摸她的頭發,吸口氣沉聲道:“幸而早有防備,落了城門,封鎖水道也還難不了人。”義軍在早幾年專事開掘秘道和藏身處,詭秘多變,哪怕是龍隱司,也並不知詳情,這也是當初在素家第一次見素陵瀾,倨傲陰沉的龍隱司統領拋出義軍據點的地形圖後,蘇檀陽掠了一眼就安心的原因——那張圖的標注分明也隻知皮毛。

但話雖如此說,蘇檀陽眼裏還是藏不住一絲難堪與不甘。

蘇錦心中明白,到如今地步也與他的預想相差太遠,但一時也並無他法,心裏被太多大事壓著,反倒一件都想不清楚,思緒盡往最細微的去想,怔怔地道:“那麼看來這裏不夠隱秘,也不能久呆。”

蘇錦話音未落,突然靜夜裏響起叩門聲,她站起來,蘇檀陽和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謝樓南不動聲色站在她身前,護著她。

謝樓南查看之後說:“是紅舸,就她一人。”

“開門吧。”蘇錦似有所感,低聲道。

門開了,紅舸裹在暗紅的披風裏,素著一張臉,雖然染了憂色,眉目依然顧盼風流,看了他們一幹人一眼,道:“有人請蘇公子和蘇姑娘上車一敘。”

她身後不遠處靜靜停著那輛已經熟悉的烏木馬車。

蘇錦心中一跳——不是傳言那人傷重?皇上甚至大怒要屠城麼。他又怎會出現這裏。

但馬車裏端坐的分明就是素陵瀾。

他披著純黑色大氅,麵色慘淡但依然肩背挺直,並看不出來身負重傷的樣子,隻不過蘇錦細心,發覺他的右手,握著椅子的扶手直至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