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邊筆直地站著謝禾,佩劍,蘇錦看著他的劍,想到那就是把莫先生釘在地上要奪他性命的劍,不禁一時心中大痛,極之憤恨,恨不能也拔劍在他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
素陵瀾察覺到蘇錦的神情,側頭對謝禾道:“你先退下。”
“我不會再離開公子身邊一步。”謝禾聲音平板,但堅決到毋庸置疑。
“劊子手。”蘇錦咬牙。
“彼此。”謝禾硬邦邦地頂回來。
蘇錦麵上變色,手中已扣緊兵刃。
素陵瀾低咳一聲,再道:“謝禾,退下。”
謝禾今晚卻是一副抗命到底的樣子,被素陵瀾沉沉眼神一逼,索性揚手將手中長劍咣當一聲擲出馬車外,人反而站得更靠近他一點。
“好了好了,都來喝杯茶,有正事的趕快說,轉眼天可就亮了。”僵持中,紅舸捧了茶過來,若無其事地說,放下後抬眸問素陵瀾:“渴不渴?”
素陵瀾搖頭,靜了靜,對蘇檀陽和蘇錦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歉,我隻能留下莫雲棲一人的命。”
兩人沉默,素陵瀾似乎也沒指望得到回應,沉聲道:“皇上已下令,明日起剿殺屠城,你們必須撤到江北。”
蘇檀陽不作回應,隻問:“所來何為?隻是傳遞消息?”
“蘇公子是覺得這個消息不值得我走一趟?”素陵瀾道,“我知道你們有秘道通路可供轉寰,可是太慢了。等不到你們踏上江北的地界,兵部大軍早在江南江北成合圍之勢。”
“義軍自有打算。”蘇檀陽眼中的難堪與不甘又回來,更多了一分惱怒,素陵瀾,他是料定他們會像過街老鼠一樣四處逃竄?他為什麼不想,義軍也是能奮起一搏的!
素陵瀾烏沉沉的眼睛看著他,似對他所思所想盡皆了然,聲音裏多了些冷誚:“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犯上弑君被當街格殺,軍中名將成階下之囚,而對方大軍壓陣嚴陣以待,在這種大挫士氣的情形下若倉猝起事,蘇公子以為勝算會有多少?”
蘇檀陽聽得麵色一白,蘇錦歎口氣道:“形勢如何我們自有計較,素大人,再問一次,您所來何為?”
“我可以安排龍隱司助你們渡江。”素陵瀾道。
蘇檀陽戒備地看著他:“為何?”
“我曾經說過,希望你們能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機會相信——這世間還有清平盛世。”素陵瀾靜靜地說,那一刻他深黯眼眸裏似乎可見霜雪堅清,但立即,他牽出一抹似笑非笑,隻道:“不過,看來把這當作一筆交易可能更簡單。”
“交易?你助我們渡江,條件是什麼?”蘇錦問。
“我中了莫雲棲一劍,劍上有毒。”素陵瀾明明白白地說,他話音未落蘇錦立刻道:“胡說,先生一生君子,劍上從不淬毒。”
“那種毒的名字叫琉璃燼,據說來自西域。”素陵瀾微微苦笑,“謝禾已助我逼出一些,不然我也不能坐在這裏,但還是不行。我需要解藥。”
聽到“西域”二字,蘇錦看向蘇檀陽:“是小樓?”蘇檀陽點頭。
蘇錦一時心中感受複雜,謝樓南的手段,先生的清名,義軍的何去何從,還有,琉璃燼——那是非常悍狠的毒藥,中毒的人傷口絕難愈合,且毒隨血行纏綿入骨痛不可擋,謝樓南在先生的劍上淬了這味毒藥,那是安了心泄憤,讓那暴君也嚐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素陵瀾,他明明負重傷,且中了琉璃燼,卻還在這裏跟他們清楚明白地談交易,這人的忍耐力也委實太可怕。
沉默中,紅舸將一盞熱茶放在素陵瀾手裏,等他接了去也親昵地不肯放手,風姿宛轉地依他身邊。
“意下如何?”素陵瀾的聲音尚能自持,但越發低啞。
“我可以給你解藥,但我們的條件是,一,助義軍過江,二,讓趙燁收回成命,不得屠城。”蘇檀陽道。
“你並沒有提出第二個條件的依恃,若我得不到解藥不過就是一死,而到那時,屠城一事你覺得會有改變?”素陵瀾冷笑。
“你真認為趙燁那樣的人會有真正的恩義?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蘇錦忍不住道。
素陵瀾微笑,笑得簡直近於覺得新奇有趣,道:“恩義與姿態,不管你怎麼界定,結果可有分別?哪怕他就是要演場戲給天下人看,你們也不過是隨戲陪葬的而已。”
“素陵瀾!”蘇錦壓抑了一晚上的悲憤屈辱與焦灼終於被激得難以自控,拍案而起。
素陵瀾卻似乎強自振作的精神漸漸渙散,緩緩靠向椅背,低咳幾聲道:“我隻是以為你們會得明白,在隻能承擔後果的時候,追究因由並無意義,以此為憑,更是無謂可笑。至於,”話說到這裏,他吸了口氣似極力強忍,“素公子?”紅舸擔憂地輕喚一聲,素陵瀾靠在椅背,合目忍耐了片刻,方能繼續啞著聲音道:“至於屠城一事,我也無意多生事端,自會勸說皇上。”
“好。”蘇檀陽點頭,取出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君子一諾……”說到這裏才想到素陵瀾又豈算君子?
素陵瀾牽牽嘴角:“素某雖然不是君子,但這一諾,尚能記之。”
蘇錦看著素陵瀾,忽然解開錦囊,取出一半,道:“剩下的一半等我們平平安安地過了江自會給你。”。謝禾眼中寒光一閃,紅舸也輕輕歎口氣。
素陵瀾看蘇錦的眼光倒是多了一些不同,笑笑:“應該的。”
而蘇檀陽與蘇錦剛步下馬車,即聽到一道沉悶的茶杯跌落的聲音。
“你不信任他?”走回屋內,蘇檀陽問。
“此事關係無數人命,不敢賭,輸不起。”蘇錦籲口氣,“而且,我總覺得不對勁。”
“為何?”
“檀陽,你想,現在先生在他們手裏,素陵瀾如果要解藥,大可以以莫雲棲來要挾,為何他要自己硬撐著走這麼一趟?”蘇錦眼中掠過一絲慌亂,“是不是先生已經……被害了?”
“不要胡思亂想,如果素陵瀾要以莫先生來要挾,是不會顧慮信用的,應該不是,我想應該有其他的原因,或者,他不利用先生是想招降。”蘇檀陽蹙眉,“以先生的名望,如果降了朝廷,在江湖和士子中一定震動甚大。”
蘇錦立刻道:“先生不會降的!”
“我明白,小錦,你不要太擔心,現在素陵瀾需要解藥,他多少會有所顧忌。”蘇檀陽摸著蘇錦的頭發柔聲安慰,沒有告訴蘇錦,其實謝樓南告訴過他,琉璃燼,是沒有解藥的。他給出去的,隻是可以暫時止疼寧神的曼陀羅粉。
蘇錦說此事關係無數人命,不敢賭,輸不起,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命盤的棋局早已展開,如果不下注恐怕隻能更快出局。
蘇錦有時候會想,素陵瀾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當義軍在龍隱司的相助下渡江的時候,蘇錦一直在想,什麼樣的人,能夠訓練得出這樣的部眾。
一個人身懷絕世之功,雖然困難,也跟天賦相關,但並非不能做到,但是——一群人呢?而且這群人除了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外,最可怕的是,他們雖然人數不少,但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不,是像隱形人。他們與蘇檀陽說話的時候,雍容貴氣,與義軍在一起的時候,精悍利落,走進街頭,立刻又變作庸常平凡。無論在任何群體之中,他們都隨物賦形不露痕跡。這是何等可怕的與環境相融的能力?這樣的人,毫無疑問是做暗探與殺手的最佳人選,素陵瀾是怎麼找到的?或者說,他是怎麼訓練出來的?
能帶領出這樣一幹部眾的素陵瀾,到底有怎樣的手腕?
蘇錦心中暗暗駭異。
在渡江的一瞬間,蘇錦對蘇檀陽道:“你先去,我過後來會合。”
蘇檀陽詫異:“你不走?”
“我要救先生。”蘇錦道。
蘇檀陽的眉頭狠狠皺起來:“小錦,不要魯莽任性。”這句話在他來,已經說得很重。
“我一定要救先生的——我保證,會見機行事不會亂闖。”蘇錦見蘇檀陽是真的急了,後半句話放柔了聲音。
蘇檀陽立刻從船上退回來:“那我陪你一起。”
“你是義軍領袖,怎可不以大事為重?”這下子輪到蘇錦著急。
“義軍的事是大事,但你的事對我而言也絕不是小事。”蘇檀陽聲音裏有了薄怒。
蘇錦推他一把:“就算都是大事,也當分孰輕孰重。”
蘇檀陽待還要說什麼,蘇錦看一眼身旁森然的龍隱司中人,知道再不能多延誤,索性一掌擊暈了他,交給謝樓南道:“拜托了。”
謝樓南穩穩地扶了過去,點點頭:“你小心行事。”
蘇錦默默看著龍隱司的暗黑色船隻幾乎瞬間就消失在煙波裏。
這一整天,蘇錦都一直默默站在澄心園後山的一處隱秘的孤峰。直到黃昏時候,看到天邊燃起一個微小但明亮的煙花,瑰麗錦繡的小小一朵,她才長長地籲了口氣。那是謝樓南在給她報平安,說明大家都安全轉移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帶上剩下的一半解藥,開始去往江南素家。
沒想到,一走出澄心園,立刻有人迎上來:“蘇姑娘,這邊請。”
——他們一直候在這裏?
上了馬車,一路風馳電掣,到了素家,立刻被延進內院西廂,差點與閃身出來的謝禾撞個滿懷。
“解藥呢?”謝禾急問。
“讓我見素陵瀾。”蘇錦道。
“你先把解藥拿出來!”謝禾麵色鐵青幾乎就要忍不住拔劍。
蘇錦堅持:“我要見素陵瀾。”
謝禾手中的劍龍吟一聲即欲出鞘。
這時,素靜瀾走出來,微微蹙著眉,聲音依然溫和:“蘇姑娘,二弟請你稍候片刻。”
謝禾雙目幾乎放出飛箭。
當素陵瀾終於出來見她的時候,蘇錦有點明白為何謝禾那麼傲慢的少年會得氣急敗壞——素陵瀾雖然穿戴整齊神情從容,但看起來確實氣色灰敗,比上次在越州病發時還不如。
“蘇姑娘,素某可算不辱使命?”素陵瀾淡淡一笑。
蘇錦把錦囊放在桌上,思量著如何開口。
謝禾立刻倒了熱茶來融進藥粉,急切地看著素陵瀾。
素陵瀾唇邊就浮起一絲帶點寬縱意味的笑,接過來徐徐飲了,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安心,然後轉過頭來靜靜看著蘇錦,等她說話。
蘇錦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他,開口道:“素公子,我也想與你談筆交易。”
“你說。”素陵瀾倒是有幾分興趣的樣子。
“我想你放了莫先生。”
“那你給我什麼條件?”素陵瀾頗有興味地問。
“我,”蘇錦咬咬牙,“我可以把所有內力都傳給你……你身子不好,多點內力護體總是好的……”這是她想來想去,唯一自己能勝過素陵瀾的,但她話一出口,旁邊的謝禾就投過來一抹毫不掩飾的鄙視,刺得她麵頰立刻火辣辣一片。
素陵瀾卻薄唇一揚,笑了笑,拿杯茶來暖著手,慢慢地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剛一表露身份,你立刻站到那個蘇檀陽的身前護著他,暗中扣著兵器的姿勢也全是為了保護他,破綻都留給了自己。現在,你又為了要救莫雲棲,要把所有內力都給我?蘇姑娘,這就是你們義軍推崇的偉大與義烈嗎?”
蘇錦沒想聽到這麼一番話,怔了怔,低聲道:“不,不是。義軍的偉大與義烈我不敢輕忽論說,但我想護著檀陽、想救先生,隻是因為他們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想他們受傷害。”
“你的本心不願意他們受傷害,但你真的覺得自己能護住他們?你覺得自己能做到?”素陵瀾聲音一冷,“如果現在我立刻扣下你,把你打入死牢甚至曝屍城門,再說與他們知曉你是為了救他們才送上門來,那麼莫雲棲和蘇檀陽會當如何?我還真有興趣知道。蘇檀陽倒也罷了,能讓女人護著他,代他來我這兒為他帳下的名將談判求情,不說也罷,而莫雲棲可是一代名儒大俠,事事身先士卒爭著出頭的,他會怎麼辦?”
蘇錦剛才浮起紅暈的麵頰立刻變成一片慘白。
素陵瀾飲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牽牽嘴角:“雖然俠義與愚蠢隻一線之隔,但傻得這麼誠懇天真還是很有幾分可愛之處。”
蘇錦的麵色立刻又變紅,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被戲耍的惱怒,騰地站起身,但忽又想到先生還在眼前這人手裏,自己就算能脫身,先生依然身陷死牢,又該如何是好。想到此處,隻恨自己技不如人,不由一陣心灰。
“我的話還沒說完,蘇姑娘不妨再稍坐。”素陵瀾道。
蘇錦默默坐下,聽素陵瀾說道:“還有一事說與你聽。”
“什麼事?”蘇錦低問。
“我已經請皇上把莫雲棲行刺的案子從刑部移到了龍隱司。”素陵瀾曼聲道。
聽了這一句話,蘇錦立刻扭頭看著他——他這話,什麼意思?
“我已經勸服皇上回京,莫雲棲現在由龍隱司裁定處置。”素陵瀾細說分明,聲音也低啞得似有幾分溫柔,“雖然素某不懂你們經常宣之於口的俠義正道,但也願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護的本心。”
“你知道我會為了這件事來找你?”蘇錦呐呐地,眼前忽然有點模糊,仍覺不可置信亦真亦幻。
素陵瀾點點頭,他麵色極之蒼白,但那雙墨黑的眼睛這時看來倒不似方才的森冷莫測,奇怪的有種近於蕭索的柔和,讓人不合時宜地想到春深時節雨疏風驟,滿地淡白的落花,兀自流落著頹敗前最後一抹涼薄的香。
蘇錦從來未在素陵瀾眼中看到如此神情,一時竟有些恍惚,莫名地有點心酸有點擔憂,有點說不出口的惘然,呆在了那裏沉吟許久輕聲道:“謝謝你。”
素陵瀾似乎真的倦了,沒有再說話,隻抬手示意謝禾送客,自己扶著案幾站起身。然後,蘇錦驚恐地看著他一手按上胸口,長吐一口鮮血,猝然倒了下去。
蘇錦離得近,立刻搶過去扶起素陵瀾,觸手隻覺素陵瀾的身子微微一顫,這才記起他身上有傷,連忙小心地避開傷處——有那麼一刻,那個陰鬱森冷的龍隱司統領就靠在她懷裏,無知無覺亦無依無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