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靜瀾立刻派人請來江南最好的大夫,但那些魚貫而入的大夫診了脈先是歎息,再是欲言又止,繼之支支吾吾,最後一名甚至才一診脈就跪下磕頭。
到了深夜,素陵瀾方略微清醒,對謝禾第一次說了句:“你扶我起來。”然後把那枚刻著“龍隱”二字的令牌放進謝禾手裏,說了四個字:“還給皇上。”這下子連謝禾都再撐不住,心中大慟,一聲“公子”喚出口來已帶了哭腔。
一旁的素靜瀾,目光並不敢去看素陵瀾,隻對謝禾道:“不要慌亂,已經再去請大夫了。”也不知是安慰謝禾還是安慰他自己。
素陵瀾抬眸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又合上了眼睛。
謝禾扶素陵瀾躺下,轉身就長劍一聲龍吟寒光閃閃地指住跪了一地的大夫,心裏早罵了無數句廢物,若不是公子一貫不許他在素靜瀾麵前開殺戒他早把這裏變成了修羅場。
那些大夫一見這陣勢,好幾個就已經癱倒,其中略硬朗的一個大著膽子撲到素靜瀾腳下求情:“二公子這症候已是……已是凶險,就算竺神醫親臨,有幾分把握也未可知,我們實在已經無計可施,還請大公子放過我們……”
“你說竺神醫?”蘇錦聽了這話,脫口而出問道。
“是,竺神醫,竺璐言,醫術如同仙法,可起沉屙,療絕症,起死回生……”那人還未嘮叨完,謝禾立即打斷:“那去找他來!”
“竺神醫常年雲遊,皇上昭告天下懸賞尋訪尚不可得,現在實在沒人知道他在哪裏啊……”那人哆哆嗦嗦地說,謝禾聽得不耐煩一臉不以為然地斥道:“龍隱司還沒有遇到過找不到的人。”
素靜瀾聽得尚有希望,稍稍籲了口氣,示意謝禾稍停,對那名大夫道:“找人尚需時日,你們現在想點辦法讓二弟身上好受些,也好……好撐到神醫來診治。”
蘇錦看了看素陵瀾,隻見他額角鬢發都被冷汗濕透,也不知在苦忍著怎樣的病痛,那氣色實在看得人心驚,再也顧不得想其他,上前道:“我能找到竺神醫。”
“真的?”謝禾恨不得一把抓起蘇錦就往外去。
“他欠我父親一個人情,答允過隻要我需要幫助他絕不袖手。”蘇錦點點頭。
“那煩請蘇姑娘請神醫來。”素靜瀾立即道。
蘇錦沉吟道:“如此一來二往費時太多,而且,竺神醫的性情古怪,他……從不出診。”
“不出診總能想到辦法請,但這個時間確實……”素靜瀾微微一歎,“那我這就吩咐下去備好馬車。”
在將素陵瀾扶上馬車的時候,他對素靜瀾說了句當時蘇錦並未聽懂的話。他說,求仁得仁,也不算為命所欺。
而素靜瀾在聽到這句話後轉開頭去,蘇錦看到他眼中有明亮淚光。
馬車寬敞平穩,鋪了不知多少張貂裘,更有取暖的火爐炭火燒得正暖,蘇錦在上麵呆了一會兒就渴得找水喝,轉頭看到謝禾也在喝水。隻有素陵瀾,無聲無息地身陷重裘,麵色如霜。
蘇錦想了想,拿出一個白玉小瓶,抖出一丸藥,溶在了水裏。這是莫先生給她的靈藥,療傷續命有奇效,但配製不易,她自己也舍不得吃,這時候拿出來,其實想到素陵瀾的身份,心中還是不免別扭。但立刻她就給了自己一個理由,素陵瀾若有個三長兩短,誰能把莫先生行刺趙燁的案子壓下來,不行,還得他。所以,素陵瀾不能死。
看著藥丸溶盡,她扶起素陵瀾來喂他喝下去。那藥看來確實有點效果,至少慢慢的他看起來麵上那層沒有生氣的霜白退去一些,也能睡得安穩一些,不再密密地沁冷汗。過了一個時辰,蘇錦喚醒他,再喂他喝點水。他倒也順從,讓喝藥喝藥,讓喝水就喝水。蘇錦坐在一旁,心中暗暗想,這人平時一副陰沉沉的傲慢模樣,沒想到病了卻脾氣這麼好。
到了傍晚該住店的時候,前方負責接應打探的人早找好了最好的客棧垂手候在那裏。素陵瀾大約躺太久了又實在精力不濟,走下馬車步履不穩略一踉蹌,謝禾立刻不露痕跡地扶了一把,不料好死不死的,這時候旁邊一人,輕衫華美騎在高頭大馬上,嗤地一聲冷笑說了句:“排場這麼大原來是個病……”話沒說完,就被素陵瀾拉下馬車瓔珞上一顆明珠把臉頰給打了個對穿,痛得跌下馬來滿地打滾。
這時候蘇錦又覺得她是怎麼會認為素陵瀾脾氣很好呢,真奇怪。
不過素陵瀾這時候跟人製氣也沒落個什麼好處,方一使了力,低頭就吐了口血,但不說大街上遠遠圍觀的人全都沒人敢吭一聲,就連謝禾蘇錦也收了聲。
素陵瀾拭了唇邊血跡,麵色陰沉,店也不住了,回身就上了馬車。他不肯住店,當然大家就得繼續趕路。
坐在馬車上,蘇錦回想方才一幕,想著想著,終於忍不住一抹笑意爬上嘴角,當那抹笑意爬上眼角時,她突然覺得寒毛一凜——那是人遭遇危險時候的直覺——扭過頭去正對上素陵瀾森寒的眼睛,蘇錦的笑容僵住——這個人,不是一上馬車就合上眼睛睡了嗎……
耳邊聽得他以異常客氣的語調冷冰冰地問:“蘇姑娘,可否請問你笑什麼?”
蘇錦可不想自己的臉頰被打個大洞,張著嘴愣了愣,立刻笑道:“我在笑那個人以後可就說話漏風,連湯也不能喝了!”
素陵瀾看她一眼,慢慢目光不再那麼可怕,轉而問謝禾:“到什麼地方了?”
“允州清泉山。”謝禾應道。
素陵瀾漆黑眼中掠過一絲似是沉鬱似是嘲諷的複雜神情,示意停車:“下去看看。”
蘇錦不明白這人又是想起了哪一出,跟在他身後,隻見這山名曰清泉,但哪裏有泉眼?觸目隻覺山石嶙峋,雖是初春時節但滿地仍落葉深積一片蕭條,連發芽的春草都很稀疏,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看來分外覺得蕭索陰森,恨不得盡早離開的好。而素陵瀾看看四周,忽低低歎了口氣道:“就在這裏歇一晚吧。”蘇錦聞言詫異,方才有上好的店不住,非得到這黑燈瞎火的荒山野嶺露宿?素陵瀾他至於這麼風雅嗎……可謝禾他們一幹手下似乎都習慣了他們素統領的由著性子來,片刻間已經井井有條地鋪好貂裘,生起火堆,布好防衛,讓素陵瀾安安適適地坐了下來。
“過來坐。”素陵瀾對蘇錦點頭。
蘇錦認命地想,既然是有求於人,還是得隨遇而安,遂走過去默默坐下。
素陵瀾靜靜坐著,也不說話,隻那神情,依舊半是沉鬱半是嘲諷,不知在思量什麼。
“蘇姑娘以前來過這裏嗎?”沉默許久,素陵瀾淡淡地問。
蘇錦挑眉——他怎麼在這陰森森的地方與她閑話起家常來,但見素陵瀾並沒有看她,目光似是望著火堆,但那一抹火焰跳在他的眼瞳裏,分外空洞。
“以前大概路過,但未久留。”蘇錦覺得此人不大對勁,小心應對。
素陵瀾卻微微一笑,聲音淡若清水,道:“我以前來過,還差點死在了這裏。”
“哦?”蘇錦好奇。
素陵瀾帶著那一點薄涼的笑,說話間卻滿是事不關己的漠然:“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尚還年幼,與司徒大人陪同皇上路過此地,遭遇流寇。那夥悍匪組織周嚴來勢洶洶,設伏打得我們丟盔棄甲狼狽不堪,接應的人出了岔子久久未來,我們就在這裏躲藏逃命。”
蘇錦靜靜地聽他說。
“後來車馬吃重,接連倒斃,司徒大人為了減少馬匹負重,將閑雜人等都扔了下去,我就在其中。”素陵瀾的聲音清淡平常,全然如同訴說的是別人的事,隻是唇邊笑意愈見涼薄。
蘇錦輕聲問:“你就那麼被他們扔下了?”
素陵瀾搖搖頭:“沒有。皇上執意不允。”那“執意”二字倒讓蘇錦聽出了幾分當時的艱險。他抬頭看看四周,緩緩地道:“有時候覺得人生際遇甚是玄妙,這次……這樣路過這裏,倒是多少年了又想起了當年舊事。”
謝禾站得不遠,素陵瀾低低的聲音聽入耳中,讓他也是心中暗驚,這段往事連他都是從來不知。
蘇錦想一想問:“司徒大人?就是現今那個戶部尚書司徒瑾?他當初是與趙燁一起打下江山,但趙燁登基後,他就交出兵權到了戶部,按說,這戶部尚書哪有決定誰生誰死的權力?”
素陵瀾牽牽嘴角道:“蘇姑娘,看來你們的斥候真是不得力,素某原本並不姓素,而是複姓司徒,這並不算是太過隱晦的秘密。”
蘇錦頓時明白過來,司徒瑾當年為了逃命,連同自己兒子一並舍棄,事情做得這麼絕,被扔的其他人要喊冤也是沒法子。這當下又記起紅舸斥他爹為老家夥,言語頗多憤懣不滿,看來可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可是,為什麼要告訴她?
難道,他那樣的人,也會有耐不住腐敗心裏的往事反噬的時候?
其時恰有清寒夜風吹遍山崗,枯枝瑟瑟火光飄搖,蘇錦不禁打了個寒顫,卻見素陵瀾麵色白如霜雪,接過謝禾遞來的清水時竟然手一抖,杯子跌落在地。
“你怎麼了?又很難受?要不要吃顆藥?”蘇錦隻覺今晚素陵瀾很不尋常,心中擔憂。
素陵瀾搖頭示意不用,慢慢眼睫低垂,輕輕將頭靠在了她肩上。
蘇錦整個人都有點僵硬,感覺到素陵瀾冷冰冰的氣息近在咫尺,一動不敢動。
素陵瀾靠著她的肩,極低地說:“讓我靠一會兒……就一會兒。”
蘇錦還是不敢稍動,卻不知心中是何複雜心緒,似乎各種滋味都有一點,想到他的身份地位,隻覺可憎,想到他的手腕城府,深覺可懼,想到他的身世際遇,頗覺可歎,想到他的喜怒無常,更覺可怕,想到他與路人製氣的氣急敗壞,又覺可笑,再想到他這一直以來的苦撐苦熬,卻是覺得有點可憐……頓時五味雜陳,恰如夜色深晦。
蘇錦想,回憶是很玄妙的東西。
最甜美的和最痛苦的,都會因不忍回想而逐漸模糊,留下的,卻是那些當時懵懂惘然的片段——就像,允州清泉山的那個夜晚,雖然半是驚疑半是忐忑,幾分無措更多茫然,卻一直在她無數綿長的夢境裏一次次地重演。
在夢中,一切尚未分崩離析,沒有人,圖窮匕首現。他容顏消瘦麵色如霜,帶著唇邊一點涼薄的笑,輕輕靠在她的肩上。
斯時夜濃如墨繁星晦暗,他深斂的眉心讓她在每一個淩亂的夢中都想要伸手過去慢慢撫平。
這世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如果統統都是作假,那麼到如今她是否就不必怕見雁南飛,聲聲倦。
在當時,她並未有這麼多想法,更無從預知而後便是琉璃海散作指間灰,她隻是覺得素陵瀾這人真是脾氣古怪,明明一行人十萬火急地找竺神醫為他治病,他自己偏偏不緊不慢,一副不著急不在意的樣子,沿途走走停停,天黑就住店,若不是她的療傷靈藥被他吃得七七八八,倒還有那麼點遊山玩水的意思。
蘇錦常年跟著蘇檀陽四處奔波,也算見多識廣,蘇檀陽自從皇子到太子,哪天不是宵衣旰食苦讀精修,天文地理文史典故都頗有見識,與他遊曆,聽他一一道來,有趣也有益。而素陵瀾完全不同,他素來森嚴,也是精力不濟,話不多,但每每對山水地形指點一二,即讓蘇錦覺得對兵書陣法有新一層的領悟,過後慢慢深思,想通了以前滯礙的好些關隘。
但蘇錦念著牢裏的莫先生,念著江北的蘇檀陽,日日心神不寧愁腸百結,眼瞅著素陵瀾那氣色,更怕這麼拖拖拉拉找不到竺璐言他就倒斃街頭了,那可如何是好。
這種擔憂的心思龍隱司的人未嚐沒有,但素陵瀾何時聽過別人的勸,又一向治下甚苛,哪怕是跟了他時間最長的謝禾,被他冷冷看一眼,再是一腔為他著想的心思也吭哧吭哧說不利索,所以,到最後依然是素陵瀾自己不願趕路,人人都暗暗跳腳。
這種大家白白著急的情形,終於在一天傍晚,由素陵瀾剛走進客棧就猝然暈倒結束。
也顧不得他醒來會不會殺人滅口,謝禾大著膽子抱起他來上了馬車,一行人終於馬不停蹄風馳電掣直奔江南一個不起眼的小鎮——雲白鎮。
素陵瀾暈去後就沒有醒來,直到頗多周折,馬車馳進一個行人閑散空氣中彌漫塵土氣息的小鎮時,他才微微抬眸,謝禾立刻俯身喚道:“公子?公子?”
他似沒有聽見,目光茫然許久才定在謝禾麵孔上,低低地問:“到了?”
謝禾看向蘇錦,蘇錦頷首:“竺神醫就在前麵的醫館。”
素陵瀾聽了這句話,勉強深吸口氣看著謝禾,聲音低微:“這些年,你跟著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太多。那些事……你不要存在心裏,忘得了就忘,忘不了……也得忘。”
謝禾也是心思靈透的人,聽得這話再想到素陵瀾這一路的不同往常,忽然覺得不妥,警覺戒備地握緊了手中長劍,心中卻莫名掠過一絲淒惶,卻見素陵瀾極淺地笑一笑,又合上了眼睛。
那間醫館與天下所有醫館一般別無二致。
大家心裏總以為這般絕世神醫的居處該是何等清拔幽深超凡脫俗,先看到這麼一間半舊不新外牆斑駁的屋子,心裏已是吃了一驚,走進去,再看到裏麵的情形更是傻眼——小小醫館裏病人雖然不多,但也站得坐得擠擠挨挨,因為——實在太亂了……瓶瓶罐罐滿地都是,藥缽木杵四處散落,開方的單子如同天女散花,而一支毛筆,別在了那個“神醫”的發髻上當發釵……
龍隱司的人別的本事且不說,處變不驚倒還是受過訓的,雖然這神醫的所在實在有點出乎意料,但略略一怔也就立刻各司其職,將小小醫館防守得密不透風,先就不動聲色地搜了個遍。
短短片刻安置妥當了才請進素陵瀾。
蘇錦沒去理會他們,擠過去在埋頭伏案的神醫肩上一拍:“竺大夫!”
伏案的人抬頭,順手將散下來的一綹頭發幹淨利落地用那支禿頭毛筆再挽回去,現出一張瘦削清麗之極的麵孔,卻是個女人,對她一笑:“阿錦!”
“誒,你在這裏,哥哥呢?”蘇錦問,轉頭對被謝禾扶進來靜坐一邊的素陵瀾道,“這是竺神醫的妹妹竺璐屏。”
素陵瀾點點頭,唇邊浮起一絲說不清什麼意味的似笑非笑,淡淡地看了眼竺璐屏。
竺璐屏也對他望過來,這一望,就連蘇錦的問題也不待回答,立刻走到他跟前,捉了他手腕診脈。這一診,就診了許久。
旁邊侯著的病人可是不樂意了,也不敢大聲抗議,就那麼小小聲嘀嘀咕咕說竺大夫可不能看到這排場大的就把他們給晾了啊,呻吟抱怨他們的疥瘡如何作癢老寒腿又如何發痛,簡直一時片刻都再捱不得了,一時嘰嘰喳喳聽得龍隱司的人忍不住就要翻臉,但沒有素陵瀾示下,也不敢動。
竺璐屏過了很久才抬頭,開口一句就讓整屋子的窸窸窣窣靜了下來:“你該去的地方在城東二裏,張家老板的店子。”
看著那些病人張口結舌的樣子,蘇錦問:“那是什麼地方。”
“棺材鋪。”一人傻傻張著嘴脫口而出。
小小醫館立刻被刀光劍影照的人眼花繚亂,嚇得一屋子的病人抖抖索索癱了一地,好不容易才掙紮著順著牆根溜了個精光。
而那個被判定要躺棺材的人倒是勾出一抹笑容,還頗有興致。
“竺大夫,他可不能死,你再看看,再看看!”蘇錦急得幾乎鼻尖冒汗。
竺璐屏皺著眉頭,不知從什麼地方又翻出支禿頭筆,在淩亂不堪的桌子上比比劃劃,又跑到顫顫巍巍的書架前踮腳扒拉出幾本麵目可疑的類似書本冊子的東西一通亂翻,細細碎碎的塵埃就從那隨時都可能傾塌的書架子上散落下來,素陵瀾沒忍住咳嗽了幾聲。
聽到他的咳嗽聲,竺璐屏略一思索,又翻出幾味奇形怪狀的東西,搗碎了自己先聞了聞,點點頭又搖搖頭。
謝禾看得瞠目結舌,側頭問蘇錦:“你說這是……竺神醫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