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點頭,焦灼目光一直跟著竺璐屏滿屋亂轉。

“她……也是大夫?”謝禾已是覺得忍無可忍。

好容易竺璐屏停下來,啪地扔掉手裏的一本冊子,站到素陵瀾跟前上下打量,轉頭問蘇錦:“你跟他有仇嗎?”

蘇錦愕然。

“沒有仇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找我?”竺璐屏似乎真的大惑不解,“這毒已經侵入內腑,五髒六腑無不受損,你還由著他逞強硬撐,生生壓製,這不是亂來嗎,搞得現在五癆七傷亂七八糟,要怎麼治?”

蘇錦一怔,毒?她不是已經給了解藥麼?為什麼?轉頭卻見素陵瀾對她淡淡地笑一笑,搖搖頭。

竺璐屏翻個白眼:“到這地步還逞英雄。”

“你先別多說了,快救人。”蘇錦來不及多想,隻不停懇求竺璐屏。

竺璐屏撐著下巴,剛才翻了書的手在她秀麗之極的下頜上留下兩個黑指印,像長了小胡子看著十分滑稽,但誰都笑不出來,隻除了素陵瀾。

“也不是不能治……哥哥當年留下過方子,說了有幾味藥或可一試,但用量我可拿不準……”竺璐屏沉思道。

“找個人試藥不就成了。”謝禾道。

竺璐屏這次的白眼送給了他:“那是草菅人命,醫者不能為。”

“那讓我自己來試。”謝禾上前半步。

竺璐屏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一眼,撇撇嘴:“你的命就不是命了?”然後轉頭,依然摸著下巴,黑乎乎的摸得那裏的小胡子都快變成絡腮胡,盯著素陵瀾道:“還是在你身上試吧,反正你也快死了,不虧,要真救回來,也當賺了,還能試出用藥分量以後惠及他人,那你不管死活也算積德……”

在謝禾快要拔劍相向的時候,素陵瀾欠欠身子,應了句:“好。”

一盞茶。一炷香。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在龍隱司的人快要開始拆房子的時候,竺璐屏出來了,對蘇錦點點頭道:“人是你帶來的,自己去照應著。”

謝禾徑直想往裏去,被竺璐屏伸手攔住:“他運氣好,至少這會兒還死不了,有幾味藥材我這裏都沒有,你去幫忙置辦。”

謝禾瞪著眼前這個明明瘦削單薄,但比他還橫,對他頤指氣使的女人,簡直啼笑皆非,想一想還是素陵瀾的身子要緊,隻得乖乖地跟在竺璐屏身後等她開方。

蘇錦慢慢往內室走進去。

聽到她腳步聲,素陵瀾撐著身子坐起來,整理好衣衫才對她牽出一絲極淡的笑容。

蘇錦輕輕咳嗽一聲,問出一句:“好些了?”

素陵瀾點點頭。

蘇錦有點怔怔的。素陵瀾向來畏寒,她見他的時候,他都身披大氅重裘,而現在他半躺著,身上隻有單薄衣衫,顯得異常瘦削。讓她不由問道:“冷不冷?”

素陵瀾搖搖頭。

蘇錦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桌子上有水,就倒了一杯遞過去。

沒想到素陵瀾不接,帶著一絲笑容看著她,說:“我想喝杯熱茶。”

蘇錦一愣,出去問竺璐屏要茶葉,竺璐屏正埋首苦苦思索藥方,揮揮手道:“你在書桌旁的櫃子裏看看,好像還有哥哥留下來的鐵觀音。”

蘇錦應了聲,忽轉頭問:“對了,為什麼沒有看到你哥哥?”

“他死了。”竺璐屏抬起頭,聲音平板,再重複一遍,“他死了。有一年多了。”

蘇錦定定看著她,雖然這麼些年也算見慣生離死別,但是,竺璐言,他怎麼會死?他不是神醫麼?

竺璐屏不再看她,聲音依然平靜,隻是手裏的毛筆幾乎劃破紙麵,道:“他是被人殺了的。”

“誰?”蘇錦立刻問。

“你快去找茶葉吧,以後再細說。”竺璐屏卻不願繼續話題,又低下頭去。

蘇錦咬著嘴唇,忍下滿腹疑問,果然在書桌旁的櫃子裏找到一小盒鐵觀音,燒熱了水,捧進去泡茶給素陵瀾。

“蘇姑娘,陪我喝杯茶。”素陵瀾靜靜地道。

蘇錦點點頭,滿懷心事之下隻是捧著茶杯呆呆出神。

“怎麼了?”素陵瀾蹙眉問。

蘇錦茫然地說道:“我本來帶你來找的是竺璐言大夫,但是剛才知道,原來他一年多前就死了。”

“你們是朋友?”

“也不算朋友,但也算有些淵源,他欠我父親一個人情,但也幫了我們不少忙……”蘇錦收住話頭,雖然故人已去,但眼前傾聽的素陵瀾,盡管現在隻是個病人,但畢竟是龍隱司的統領。

素陵瀾的回應卻讓她微微一怔,他溫言說:“不要難過。”

蘇錦抬眸看他,倒是從一貫的森冷陰鬱中看出了幾分溫柔的意思,一時有點惘然,歎一聲:“也不知道竺姐姐能不能治好你。”

素陵瀾沒有說話,垂下長睫,不讓蘇錦看到他眼底一抹冷誚諷刺。

這時竺璐屏進來了,看著蘇錦,隻道:“信不過我大可以把人帶走。”

蘇錦麵上一紅,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隻得沉默地站起身,默默看著謝禾把藥端給素陵瀾。

素陵瀾看也不看一眼謝禾滿眼的焦灼不安與猶疑,仰頭喝幹了藥,對竺璐屏牽出一絲說不出什麼意味的笑:“我信你。”

竺璐屏目光一凝,不再搭理他,徑自往外走。

蘇錦一直覺得她從沒見過像素陵瀾那麼喜怒無常的人。每次當她依稀覺得他有了一點溫和——乃至溫柔,立時下一刻就讓她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一點知人之明。

那天竺璐屏出去後,素陵瀾就開始趕他們走——是,不僅是她,連謝禾他也不願見。

謝禾不走,倒茶給他,他直接將杯子揮落地上。

後來,竺璐屏對她說,這下你可明白為什麼我這裏的杯碗器具多是竹木製成了吧,就是因為壞脾氣的病人可真不少。

她拉著謝禾剛退出去,就聽到素陵瀾壓抑劇烈的咳嗽。

那樣的咳嗽聲聽起來都讓人覺得揪心揪肺地難受,謝禾想要往裏衝,蘇錦一把拉住他,搖搖頭。

隻有竺璐屏是醫者,沒有顧忌,推門進去,過了許久才出來,嘀咕了一句:“好端端的藥材就是這麼被浪費的。”然後對謝禾道:“重新煎藥吧,方子我再改改,好像還是不太對……”

謝禾聽得她最後一句話,簡直頭皮都發麻了,狠霸霸地瞪了她一眼,但竺璐屏隻顧自己盤算,口中念念有詞,真是一點殺氣都沒有感覺到……

蘇錦等了等,還是推開門,隻見入目淩亂,素陵瀾斜斜躺著,容色枯槁,單衣上染了大片嘔出來的藥汁和暗色的血跡。大概他從未如此在人前狼狽,看到蘇錦進來,那目光恨不能殺人滅口,但到底氣力不繼,所有戾氣都化作了自厭,側頭又是一陣咳嗽,咳完了就死死咬著削薄嘴唇,直咬得青白中沁出血絲。

蘇錦有點心軟,不論這人是何身份,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受這般苦痛折磨,終究心中惻然。她走過,放緩了語氣問:“幹淨的衣服在哪裏,我幫你拿來。”

“不用你管。”素陵瀾啞著聲音煩亂地道。

蘇錦不再理他,自己翻找出來,放在他身邊,輕聲道:“謝禾在重新給你煎藥,等會兒讓他給你換換,我記得……記得紅舸姑娘說的,你……你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見點髒,不然就怎麼都不安適的。”說到這裏略略一頓,擰眉低低歎息,“你現在這麼難受,可能怎麼也安適不了……”

素陵瀾吸口氣,看著她,卻忽然道:“你幫我,可以嗎?”

“什麼?”蘇錦吃了一驚。

素陵瀾則合上眼睛,不再說話,隻不時低咳幾聲。

蘇錦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看著他緊緊蹙著眉頭很不舒服的樣子,終於慢慢在床沿坐下,手放到素陵瀾的衣服上。

還未有動作,她的臉已經刷的紅成一片。

素陵瀾一直沒有睜開眼睛,麵上也沒有絲毫表情,任她笨手笨腳極之生澀地為他更衣。

蘇錦的呼吸有點亂,她與蘇檀陽一同長大甚是親密,但也極少為他做這種私密的事情,此時麵對著的卻是另一個幾乎可算陌生的男人的身體,不由手忙腳亂。而慌亂一陣後不禁又想歎氣,這個人,也真是太瘦了,觸手都是硌人的骨頭,他不是可算聖眷優隆權傾朝野麼,頗得那個暴君皇帝的寵愛麼,怎麼把自己搞成這麼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在想什麼?”素陵瀾合著眼睛問。

“嗯?”蘇錦一怔,最後整理好衣襟,拿開髒汙了的衣衫,舒了口氣。

“謝謝你。我好些了,你……也不用皺眉歎氣了。”素陵瀾低啞的聲音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讓蘇錦一時又忘記了她對他“喜怒無常”的判語,千百種猜測浮現心間,最不敢信的隻有一種——他示弱於她,請求她幫忙,是為了不再讓她皺眉歎氣?這,會有可能?素陵瀾——他是為何?指尖觸碰他寒涼身體的觸感還在,緩緩地入骨入髓,卻是糾結著茫然的灼熱。

蘇錦明白,生活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對於她和蘇檀陽這樣宿命一早注定的人。

自身世翻覆,到顛沛流離,自重責在身,到殺伐四起,沒有片刻輕鬆。肩上擔著的幹係太大,再自我寬慰盡心盡力就已足夠,但實際誰都明白,他們沒有說問心無愧的權力。

若是勝了,則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若是敗了,更如何補償江東父老夜夜鬼哭?

所以,誰都能說盡心則已問心無愧,隻有他們不能。

這樣的重負,一早就放在他們肩上,要說疲憊,畏懼,倦怠,亦並非沒有。

成大事者,斷不能少的是一個忍字。

蘇錦覺得自己一直在忍,咬著牙,不放鬆,隱忍以待。

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似已習慣生活以這樣的麵目出現,覺得自己在恒常的忍耐中亦變得更為堅韌,但是,這段日子,卻讓她心生惶惑。

主要是因為素陵瀾。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天天在生死一線,極端痛苦。

竺璐屏開出的藥方,常常讓她懷疑那到底是穿腸的毒,還是續命的藥。如果真是良藥,怎會讓人這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原本習慣於生活平緩沉重的磨蝕,陡然麵對這樣酷烈直接的摧折,有時候未免有,受這種苦痛煎熬何必活著的駭人想法。

而素陵瀾,他——他不是蘇檀陽,無論如何都溫和斯文,他實實在在地脾氣越來越壞。時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茶水飯食送到麵前統統掀翻,極之難受的時候連竺璐屏要進去都被扔出去的一堆硯台筆墨給砸了回去。

竺璐屏看著散落一地的雜物,退了兩步,低頭默默收拾,蘇錦俯身幫忙,憂心地問:“怎麼辦?”

“死不了。”竺璐屏不動聲色。

蘇錦茫然地獨自站了半晌,聽著素陵瀾沙啞空洞的咳嗽聲,心一直往下沉。

天色是冰涼的鐵灰,雲層密密地壓得極低,絮絮地落下雪來。

蘇錦慢慢走到院子裏,極目遠望,天盡頭,色如灰燼。

蘇檀陽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他們現在怎樣?外麵的世界可有什麼變故?素陵瀾精神略好的時候自是有人密密奏報,但她無論怎樣也不能開口詢問。

莫先生呢,想來素陵瀾不在,旁人也不敢輕動,但這數日的牢獄之災,豈是好過的。更不知素陵瀾這次能不能撐過去。

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心煩意亂,蘇錦深深吸口氣,索性揚眉拔劍,獨自練了一段。

她的劍法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走輕靈取巧的路線,師父莫先生讓她打的底子厚,劍法也較為淩厲剛烈,頗有氣勢,在這風雪如晦的黃昏,閃耀如電勢如破竹。

練完收勢,劍氣激起的亂雪仍浩蕩飛旋,久久不散。

她收了劍,轉身卻見素陵瀾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站在一旁默默注視。

蘇錦心裏有些歡喜,奔過去細細看他氣色,問:“能起來了?是不是好些了?”

素陵瀾點點頭,他因咳嗽聲音早啞得厲害,也就不言聲,聽蘇錦問他外麵冷不冷,就再搖搖頭。蘇錦心裏輕鬆了不少,展顏一笑:“是不是我練劍吵著你了?”

素陵瀾搖頭,忽然抬袖為她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珠。

蘇錦怔了怔,不太自然地轉開頭,這時,方才的亂雪四處飛散開來,兩人的衣上身上都沾上細細碎雪,蘇錦輕聲道:“進去吧,雪下得大了。”

素陵瀾轉身,不料腳步踉蹌,蘇錦伸手扶住他,小心地回屋,讓他在火爐旁的椅子上坐下,順手拉過大氅,再倒了杯熱茶到他手裏。

素陵瀾喝了口茶,低聲道:“你的劍練得很好。”

蘇錦抱著膝蓋在他身邊坐下,笑道:“小時候不懂事,一心想學的是以金針、古琴、絲帶這些優美輕靈的東西做獨門武器,嫌刀劍笨重粗蠻,更是不明白先生為什麼要讓我用那麼多時間苦修內功,後來才知先生用心良苦。”

素陵瀾聽得微笑,淺淡笑意渺遠蒼涼,沉默許久,蘇錦聽得他低低開口道:“已故的司徒夫人聽說也是使劍的。”

蘇錦微愕,終於轉過彎來,司徒夫人——素陵瀾說過他本不姓素,而是複姓司徒——他說的,是自己的娘親?而且,已經故去?而他又為何如此生疏相稱?

素陵瀾沒有看她,繼續低低地說:“她使的劍,是傳說中的承影,由武當劍宗所贈,贈劍之日曾得一言,這世上若還有一人能不被承影劍掠其風華斂其鋒芒,那個人,不是世上須眉男子,而是許家女子許淩池。”

“許淩池?”蘇錦脫口而出,“你的娘親是許淩池?”

“嗯,她就是許淩池,江湖上從不用任何名號,隻這個名字,已是足矣。”素陵瀾明明說的是很傲氣的話,唇邊笑意愈見苦澀。

“後來據說她在盛年隱退,原來是嫁給了司徒大人。”蘇錦道。

這句話一說出口,素陵瀾的手突然用力至指節發白,半晌才聽他聲音枯澀地說:“是,她嫁給了司徒瑾,從此許淩池就不複存在,世上隻有司徒夫人了。”

一入侯門深似海。蘇錦不由想到這句話。卻聽素陵瀾道:“世上也沒有了承影劍,司徒瑾自交出兵權後自請戶部任職後,就把家裏所有兵戈都統統銷毀,裏麵就包括承影劍。”

蘇錦輕輕“啊”了一聲,她是練劍的人,自然知道隨身之劍對自己意味著什麼,那是佩劍的江湖人所有的驕傲和依托,且不說承影是如此鋒銳無人敵鋒芒無人擋的上古名劍,不禁詫異道:“許淩池……她怎麼肯,而就算是看家護院,又怎麼少得了幾件兵器,司徒瑾這做派未免做作。”

“許淩池自是不肯,但司徒夫人是肯的。”素陵瀾苦笑,“而司徒大人這番做作,其實所慮不周,在皇上的眼裏,司徒府最凶險的不是兵刃,是使兵刃的人。”

蘇錦心裏一沉,脫口道:“狡兔死,走狗烹?但司徒瑾不是已經交出兵權了麼?”

“明麵上的兵權是交了,但暗中的勢力呢,況且,司徒瑾娶的是江湖女子,還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許淩池加承影劍,若要培植江湖勢力並不難,或者,皇上已經認定他們再江湖上一定是有布置的。”素陵瀾靜靜地說。

蘇錦籲口氣:“權者無信。”

“你也明白這個?”素陵瀾牽牽嘴角,神情越發冷淡渺遠,聲音暗啞:“於是,司徒夫人為了斷了皇上的猜忌之心,甘心情願服下劇毒,散去了一身功力。”

蘇錦又是一驚,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她——怎麼肯?”

素陵瀾一臉漠然,似乎全然事不關己,隻道:“那時候的司徒瑾身邊並不隻是她一個女人,江湖女子在風霜凜冽時自是卓然出色,但又怎比得過刻意承歡的軟玉溫香。許淩池甘心自斷羽翼,日子隻有更艱難。”

蘇錦默然點點頭。她也曾是侯門女子,雖當年年紀尚幼,但各色爭寵算計也是見得不少,而許淩池那樣的人,自來是驕傲慣了,隻站在萬仞之巔禦劍而行的,對待情意定也是剛烈堅貞,肯為了司徒瑾放棄大好河山逍遙自在,深鎖重門,甚至棄劍散功,旁人也許會說是深情厚誼感人肺腑,卻不知那再許淩池而言是怎樣的折翼之苦。在這般情形下,司徒瑾心裏卻並非隻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