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就瘋了。”素陵瀾似已疲倦,緩緩靠向椅背,合上眼睛,低聲道:“她瘋得想要殺了司徒瑾,於是被司徒府的護院拿住,鎖在地牢裏,沒幾天就死了。”
蘇錦心裏一片冰涼,不僅是因為素陵瀾所說的驚怖事實,更因為素陵瀾漠然冷淡至極的聲音,並無絲毫心緒起伏難過哀痛,實在讓人心裏發寒。
“那時……你都看著?”蘇錦輕聲問。
素陵瀾頷首:“是,然後我就被送到了江南素家,直到被皇上召回。”他停了停,倦乏地道:“我有點累,蘇姑娘,你去吧。”
蘇錦猶疑片刻,總覺得這樣留他一人不太妥當,但還是默默退了出去,而後謝禾送藥進去,突然煞白著臉衝出去找竺璐屏,蘇錦聽到竺璐屏惱火地大聲說:“什麼?嘔血不止?這不是故意跟我的方子作對嗎?”
蘇錦聞言也想苦笑,那個人,明明自苦成這樣,又何必做出一副冷淡漠然的樣子給人看呢?
謝禾是個很傲慢的少年。想來常年跟隨素陵瀾的人,沒有幾分傲氣倒也奇怪。他一向桀驁,蘇錦從旁看著,發覺他真是隻對素陵瀾的事上心,也隻肯聽素陵瀾的話,除他之外,就連與龍隱司的其他人也甚少親近。
所以,當這天他主動走過來,與她一起並肩看窗外雪落簌簌,口裏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公子喜歡和你說話”時,蘇錦詫異地抬了抬眉毛,不解地看向他,卻迎上謝禾同樣很困惑的目光。
而謝禾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滿臉忿忿,他困惑地說:“你沒有紅舸姑娘生得美。”然後是——“你很多時候都很笨。”
“你!”蘇錦惱怒地喝道,簡直哭笑不得。
謝禾看她一眼,卻是一副在認真與她聊天的樣子,道:“可是公子卻喜歡和你說話。”他頓了頓,微微皺眉道:“我們隻知道公子原來複姓司徒,但並不知道他的母親居然是許淩池,而且中間還有這麼一段曲折。”
蘇錦看向他:“你在外麵偷聽!”
謝禾揚揚眉:“我耳力比一般人好些,聽到有什麼出奇。”
“那你不是更該回避麼,耳力好倒是有理了。”蘇錦忍著笑。
“我是不會離開公子太遠的。”謝禾也無視她目光裏的捉狹,理直氣壯地說,然後眼中流露無限熱切的向往,聲音如做夢一般地道:“許淩池,承影劍……隻恨不曾一見,更恨不能一戰!”
蘇錦抬眸去看眼前下成一片茫茫的雪,心想,如果許淩池沒有嫁給司徒瑾,一直身在江湖,說不定謝禾還真有和她一見,甚或一戰的機會。不過自來事實難料,翻覆成這般慘痛的結局,讓人痛惜。她想起素陵瀾,不禁斂眉問:“司徒瑾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禾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不擇手段,笑裏藏刀,刻薄寡情。”
“這麼聽來頗有怨言?”
謝禾默認。
蘇錦籲口氣,沒敢說,其實這些評斷對素陵瀾那何嚐不適合?隻是——隻是他不笑而已。
是,很奇怪。雖然素陵瀾也會有“笑”這個表情,但是想起來,總讓人覺得他是沒有笑過的。
第一場春雪落下來的時候,素陵瀾以金盞置酒。
青碧的綠蟻,璀璨頹靡,握在他無絲毫血色的手裏,看著總有種不祥的感覺。
蘇錦坐在他麵前,輕聲說:“你還在用藥,可以喝酒?”
素陵瀾漫不經心地笑:“已經與蘇姑娘一起飲過茶,很想你陪我喝一杯。”
“那以後……”蘇錦本想說,以後等你好了,再喝也不遲,但忽然想到他們能說什麼以後?等他好了,他也就真正回到了龍隱司的素統領,他們就該分道揚鑣壁壘森森,於是噤聲,默默握住酒杯,對素陵瀾舉杯。
一杯盡了,冰涼的濃冽入喉後化作讓人微微暈眩的熾熱,蘇錦有點恍惚,聽著素陵瀾溫言說:“這一路,蘇姑娘,多有叨擾。”不由就想起了孤立無援走投無路時,素陵瀾看著她說“雖然素某不懂你們經常宣之於口的俠義正道,但也願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護的本心”,想起了一路風塵仆仆,一向性情刻薄多有猜忌的他順從地從她手中喝水喝藥,並無半點防範,想起了清泉山孤清寒冷的夜晚,他斂了眉靜靜靠在她的肩上,想起漫天碎雪紛紛揚揚中,他抬袖輕輕為她擦汗,想起燈火黃昏時,他明明有焚心之痛偏偏一片冷淡漠然地訴及過往……喉間的熾熱漸漸變成刺痛,綠蟻竟有這麼強的後勁麼,她看著他同樣似有幾分惘然的漆黑眼睛,又是那樣奇異的近於蕭索的柔和,想要對他笑笑,卻是忍不住地想哭,為什麼會眼中酸澀?為什麼心中有無法訴之於口的心酸惻然?為什麼……會希望這一壺酒永遠飲不盡,這近於繾綣的一刻能夠綿延得長久一些?
縱不可說,不可留,甚至,不可深思不可細想。
素陵瀾亦沉默,許久才道:“莫先生我一定會找到合適的時機放了他,你不要擔心。”
“謝謝。”蘇錦低聲道,聲音裏的一點哽咽早出賣了極力壓抑的起伏心緒,仿佛一個麵具,一個碎片剝落,其餘也潰不成軍,她慢慢地道:“第一次見你,你說,想要我們給你一個機會相信——這世間還有清平盛世,其實我是不信的,或者說,我明白是不該信的,就像蘇檀陽說的,你身份所限,我們不敢信,賭不起,可是……輾轉到現在,發生了很多事,我對你也不是沒有過算計脅迫,但……若有一天,真能有清平盛世,我會希望能在山青水綠的地方,再與你一起飲一壺酒。”
“若真有那麼一天,”素陵瀾停了停,似不忍心點破那一場雖則渺遠卻是清明的夢境,隻道:“那我就在山青水綠的地方等著。”
蘇錦揚起一抹笑容:“那就這麼說定了。這些年我旁門左道也見識了一些,關外有古鎮,以古法釀酒,色金黃,性溫厚,名為琥珀,想來你喝倒是適宜,到時候我帶給你。”
“好。”素陵瀾淺淺一笑,點點頭。
“你大概常年待在江南,其實江南雖然溫潤,但四季並不分明,景致雖然清秀但欠缺鮮明,而關外雖然苦寒,但在風和日麗的時候,山色分外蒼翠,綠水也極之明澈,倒是勝過江南。”蘇錦悠悠地說。
素陵瀾沉默地聽,唇邊的笑容見了暖意。
蘇錦麵上漸漸浮起緋紅,自知這壺酒不能再喝下去,正推盞想離開,卻聽素陵瀾如同一聲歎息般緩緩地說:“我自認是個很笨的人,常常分不清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隻好統統當作假的,但是,蘇姑娘,你說的話我雖然不信,但是我愛聽。”
蘇錦有些錯愕,沒想到這麼句話會從素陵瀾口中說出,但是到了一切風水雲散水落石出後,一一回想過往,她才知道,這句話卻是素陵瀾說過的為數不多的真話之一。
蘇錦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居然這麼差。
一壺綠蟻,竟讓她鎮日都神思恍惚,整夜輾轉。
到了清晨,這偏僻的小鎮倒是多了些生麵孔,那是一支商隊,拖著疲憊的步伐,滿眼都是生意人的精明戒備之色,不緊不慢地走過鎮子。
蘇錦默默看著,算算她與素陵瀾來到這裏,算上路途上的時間已經一月有餘,不知外麵又是個什麼光景。
突然,商隊中一個衣衫襤褸的精瘦小男孩讓她一怔——好麵熟。
轉眼間,他已對身邊人說了句什麼,一臉憊懶地走過來對蘇錦說:“藥鋪?小爺天天趕路趕得口幹舌燥的,有什麼清火涼茶麼?”
蘇錦點點頭:“你隨我來。”
步入內室,蘇錦一把拉住她輕聲叫道:“布丁!”
原來那個小孩子就是過去一直跟在蘇錦身邊的小丫頭。
布丁臉上用灰土塗得亂七八糟,這時候鼻子一酸,兩行淚水掛下來,在臉頰上衝刷出彎彎曲曲的兩行,隻拖住蘇錦一直叫:“小姐,小姐,可算找著你了。”
蘇錦拿過手帕輕輕為她擦拭,著急地問:“你怎麼會找來?出什麼事了嗎?”
布丁抽抽噎噎地口齒尚還伶俐:“你一直沒去和我們會合,大家都急死了,尤其是公子,著急擔心,沒一晚睡好過,後來派了好多人打探,都一去無音信,後來公子終於同意我來,我一路扮作小孩子,倒是上天垂憐,讓我找著了你。”
“弟兄們……檀陽……他沒事?都沒事?”蘇錦的聲音也有點哽咽。
布丁拿出小心貼身放著的一方白帕遞給蘇錦,蘇錦展開來,隻見上麵潔白一片,立刻盛來清水,掏出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瓶,抖出一萬藥融進水裏,再浸入白帕,慢慢的,上麵顯出淡淡字跡。
蘇錦默默看完,拉著布丁站起身道:“我們這就走。”
走到偏廳,蘇錦停住腳步,沉吟片刻道:“我去與他道個別。”
“誰?竺神醫?”布丁問。
“竺神醫已經去了,現在這裏是竺神醫的妹妹竺姐姐管事,我要走也得跟她和素陵瀾告個別。”蘇錦道。
布丁眉頭皺起來:“素陵瀾?為什麼要讓他知道?”
“你以為不說他就不會知道我離開了麼?”蘇錦一哂。
“說了……會不會走不掉了?”布丁皺著麵孔。
蘇錦籲口氣:“布丁你還不明白麼,他若有心不讓我們走,說不說有何區別?”
蘇錦安置好布丁,自己向素陵瀾住的屋子走去。
還未抬手叩門,忽然聽到裏麵傳來竺璐屏的聲音,好奇地在問:“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會自願來到我這裏,是為什麼?”
“我想來。”這是素陵瀾平靜淡漠的聲音。
“人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但你看著也不像有這樣的覺悟,想來也是織雲錦折騰得太厲害,你也覺得受不住了是不是?”竺璐屏的聲音也冷下去。
蘇錦微微吸口氣,織雲錦那不是傳說中的劇毒麼?據說會浸漬人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讓人一點一點腐敗潰朽,最後中毒的人眼前會出現雲錦一般的遊絲飛絮,逐日濃鬱稠密,直至目盲身死,也是由此得名。
素陵瀾,他的身上中了織雲錦?蘇錦心中不知為何狠狠抽痛,可是,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轉念忽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但細想卻又惘然,這時聽得竺璐屏繼續說道:“你這毒,是從娘胎裏就帶出來的,沒有什麼毒比它更霸道了,所以你這輩子都百毒不侵,單單隻受它的折磨,世上萬物相克倒是有趣,是不是?”
蘇錦心中咯噔一下——百毒不侵,是,她也知中了織雲錦的人百毒不侵,那麼謝樓南在莫先生劍上下的琉璃燼,至多隻會讓他痛苦,卻是無性命之礙的,他何需以解藥為條件與他們談交易?
他是在說謊。
謊言有一句就有千百句,他到底還瞞了她什麼?是不是有更多的事他在騙她,他的目的是什麼?
蘇錦忽然遍體生寒,退了一步。
卻聽素陵瀾平緩地說:“此地甚好,走這一遭也算不枉了。”
“此地自是甚好,我卻不打算讓你如意,素陵瀾,你死不了,我不會讓你得償所願。”竺璐屏冷靜地說,“對你這樣的人來說,取你性命何異助你解脫,我不會。我會讓你一直活下去,哥哥雖然死在了你的手裏,但他曾教給我醫者的心,我學得並不壞。”
素陵瀾再沒有說話。
竺璐屏一把推開門,正對上怔怔的蘇錦。
一時大家都頓住,蘇錦有幾分茫然地看向他們,隻覺口中發澀,木然道:“我來與你們,道個別,要走了。”
沒有誰說話,蘇錦慢慢轉身,隻聽素陵瀾聲音沙啞地吩咐:“謝禾,給蘇姑娘備兩匹好馬。”
——他說的是兩匹,他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蘇錦心裏一片紛亂,也沒有拒絕,臨行前對默默送出來的竺璐屏道:“是不是我們連累竺神醫?”
“無謂什麼連累,大家都不過是在做自己認定的事。”竺璐屏隻道,揚起瘦削清麗的麵孔,頭發依然有點亂亂的用支禿筆盤著,麵上並無什麼表情,似乎剛才她對素陵瀾說出那些話,已經是怨念至深的最大流露。
蘇錦忽然想起了竺璐言——當年烏發青衣的年輕神醫對自己父親拱手一拜到地,然後直起身子說“隻要你找我,我就一定會讓你找到,隻要你讓我救的人,那就閻王爺也別想把他從我手裏要走”的時候,也是這種姿態,執念越深越是平靜。
盟約尚在,斯人已去。而她帶著本是抱著求死之心的凶手來求醫,世間事,顛倒錯亂莫過於此。
竺璐屏算不算救了他?又算不算複了仇?
而素陵瀾,他是凶手。
他卻說,此地甚好。卻說,走這一遭也算不枉。
素陵瀾。
雲錦如織,煙濕霧重,心緒紛擾中回憶靜默得像一聲歎息。似乎那一壺綠蟻的酒意到這一刻才消散褪盡,隨著太陽升起逐漸幹燥薄涼的空氣,似乎一點一點將本不該存在的荏苒華夢,風幹消弭。
這時謝禾牽了兩匹純黑駿馬過來,竺璐屏對蘇錦點點頭轉身走開,謝禾將韁繩交給蘇錦道:“公子讓我對蘇姑娘說,有些事,當作交易反而簡單,而有些事,少作思量或許能夠心中安樂,望蘇姑娘善加珍攝。”
蘇錦口齒苦澀,似有無數問話,但沒有一句能夠問得出口,似有千言萬語,但沒有一句能夠訴與人聽,他尚能贈她一言,她卻不知如何回應。
在很久很久之後,蘇錦想,如果那時候她能夠問得出口,是不是會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而不是,等到鬥轉星移她終於將那句話問出了口,卻隻換得他涼薄的笑容和滴血的利刃。
當馬蹄踏碎小鎮的寧靜,一步一步遠離時,蘇錦忍不住回頭望。
馬是極神駿的好馬,風馳電掣,而回頭也不過是煙塵滾滾,自是什麼都看不到。
她到底還在張望什麼,期望什麼——是什麼,固執地紛亂地百味雜陳地停在心底,思之惘然,念之惻然。
回程路過清泉山時,她們並沒有停留,布丁隻是不解地看著他們小姐,為何在望向那嶙峋山石枯藤老樹時候,眼中有茫然得竟至於彷徨的失神。
行至江南渡江時分,渡口停著一艘華麗畫舫。
蘇錦認得,那是紅舸的船。
果然,迤邐出來的正是那名動天下的麗人紅舸,烈烈紅衣在夜風中飄揚直欲乘風而去。
紅舸看著她,似是舒了口氣,道:“蘇姑娘,我送你過江。”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蘇錦微覺詫異。
“我不知道。”紅舸搖頭,目如橫波映著瀲灩江水,笑容如暗夜裏的花,徐徐盛放,連蘇錦都看得移不開目光,隻聽她笑盈盈地道:“我隻是每晚都在這裏等。”
蘇錦心裏一動:“你是在等他。”
“不,我是在等你。”紅舸依然在笑,請蘇錦上船,隻道:“他那個人,除了他那些籌謀算計,其他事還不都是興之所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來的時候又哪裏等得來?蘇姑娘,我是真的在等你。”
“為何等我?”蘇錦不明白了。
“其實這次還真的是擔了心,但我知道,如果蘇姑娘你一個人回來了,那他就一定會回來,所以我也放心了。”紅舸道。
蘇錦不解地揚眉。
紅舸帶著一絲笑看著她,悠悠地說:“如果他真的不能或不想再回來,恐怕不會放你走。”
蘇錦聞言一怔,壓下心緒勉強笑笑道:“這話是紅舸姑娘說笑了。”
紅舸抬手沏茶,微笑道:“不過既然蘇姑娘一人回來了,也是把我的話當說笑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