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蘇錦回到江北蘇檀陽暫居的地方,在長廊裏遇上了正迎出來的蘇檀陽。

他看著她,什麼都沒有說,隻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一貫斯文,鮮少當著大家的麵與她如此親密,而且那個擁抱也不是他一貫的溫柔,竟滿滿的都是失而複得的緊張、後怕與愛惜。

蘇錦被他抱得有些微僵硬,輕輕推開他,抬眸去看,隻覺數日不見,他清減許多,俊秀麵容見了憔悴。蘇錦抬手在他隱隱泛青的眼下一按,想說什麼,但隻說出了一句“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蘇檀陽情緒略略平靜,抬手輕觸她的麵頰,目光溫柔痛惜:“吃苦了?瘦了。”

“是在說你自己麼?”蘇錦微微一歎後示意,“去書房細說?”

蘇檀陽在書房裏鋪開地圖,凝眉將目前形勢細細說與蘇錦聽。

蘇錦聽畢沉吟道:“檀陽,你有沒有想過,素陵瀾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前日我們士氣受挫,倉促轉移多有不周,雖然經過一月的調停安排,但還是多有疏漏,這種情形下,我們起事,是否不當?”

蘇檀陽沉默打開一個卷宗,聲音多了幾分沉鬱:“七日前,京城裏出事了。刑部大牢走水,逃出了一個凶犯,他本該待日問斬,是刑部尚書顧風玄親判的,他本是亡命之徒,脫逃之後潛伏在尚書府周圍侍機行刺顧風玄,但不料那日兵部江大人在尚書府做客,毒箭誤中了江大人,當場奪命。”

“江大人……就這樣死於意外?”蘇錦站起身。

蘇檀陽點頭:“太醫趕來時候,江大人已經殞命。”他鋪開另一卷宗,繼續道:“戶部徹查鹽商,將參與私鹽買賣的鹽商盡數除以極刑,這批鹽商裏有洛易、洛辰兄弟倆。”

蘇錦心下一沉:“洛家哥倆也死了?”洛氏兄弟是富甲一方的大鹽商,暗地裏對義軍多有襄助。

蘇檀陽歎口氣,問:“你怎麼看?”

蘇錦蹙眉:“我覺得似乎事有蹊蹺,你有查到什麼嗎?”

蘇檀陽搖頭:“沒有,並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但我總覺得這應該不是巧合。江大人的死表麵看來就是不幸的意外,但刑部大牢走水,怎麼偏偏就逃出了一個膽大包天不惜以命相搏的凶徒?一般判了死罪就相當於死了一次,逃出來了怎會不思逃命?而這麼巧遇到個如飛蛾撲火的亡命之徒,就這麼巧遇到江大人在顧風玄那裏做客……雖然這事辦得幹淨利索,一點痕跡都沒落下,但巧合太多就必是有人主使——”

蘇錦聽到這裏,忽然脫口道:“顧風玄主掌刑部,聽聞刑部諸多用作逼供的刑具,最精巧也最可怖的幾種,都是龍隱司的人奉送的。”

“顧風玄與素陵瀾有交情。”蘇檀陽頷首,神情愈見沉重,指著卷宗道:“再看戶部徹查鹽商,洛氏兄弟手持鹽引,向來不參與私鹽買賣,這次卷進去無疑也是遭人構陷。”

“當今的戶部尚書司徒玦是素陵瀾的生父。”蘇錦有點愣怔。

“當真?”蘇檀陽第一次聽聞此事,詫異道。

蘇錦點點頭:“他自己親口承認。”

蘇檀陽聽到這句話,眼中不覺神色有異,蘇錦一向敏感,覺察到了,想要解釋幾句,但想起清泉山他聲音低啞訴及過往,合目斂眉靜靜靠她肩上,那一刻的惘然悸動湧上心頭,讓她還真不知怎麼輕描淡寫說得事不關己。

而這一切,都是素陵瀾的手筆?

竟是不能確信。

蘇錦沉默片刻道:“但是,七日前,素陵瀾正在竺姐姐那裏病得幾乎生死不明,而且,他與司徒瑾一向不睦,冰凍三尺。”

蘇檀陽默默看著蘇錦,沉默的時間更長,許久,才緩緩收攏卷宗地圖,道:“不管是不是龍隱司所為,總之是在表示,趙燁在收緊手裏的繩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略嫌倉猝但至少不致束手待斃,小錦,我們沒有時間了。”

蘇錦心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蒼茫困惑,十多年來一如既往的熱血澎湃,是為了讓百姓黎民安身立命,是為了天地江山清平昌盛不再染血,為何走到如今,卻似乎成了隻為留存性命的拚死一搏?

多年隱忍以待,終得長劍出鞘。

攻陷第一座城池的時候,蘇錦騎在馬上,亂軍中搭弓引箭,江州城門被撞開的同時,江州太守中箭倒地。

蘇錦勒馬回頭對蘇檀陽一笑,蘇檀陽在殺聲震天中望著蘇錦纖長身影璀璨明眸,望著她如冰霜堅清颯爽的那個笑容,忽然眼眶濕潤。

他的小錦是他的驕傲。

記憶忽然倒轉,數載光陰沉甸甸的分量化作眼底的溫熱,從年幼時節,他燈下讀書,她徹夜練劍,到如今出征,他籌謀布局,她身先士卒,這,是不是足以勝卻人間無數?足以自傲滿足?

在破城的刹那,蘇錦以為蘇檀陽心中想的是天下,不知道他的心裏那一刻,隻有她。

義軍多年蓄勢待發,暗中苦心經營這麼十餘載,也算是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都多有滲透合縱,其盤根錯節暗流潛伏之深遠複雜,讓趙燁並不敢小覷,一直視為心頭大患。

這次起事,雖略有倉促,但仍是厚積薄發,勢如破竹。

雖然蘇檀陽和蘇錦並不敢有絲毫輕敵,但當一路攻城掠池,一次次把寫著清峭飛揚一個蘇字的大旗插上一座座城樓時,還是覺得胸口熱血激蕩,看江山萬裏,何等蒼莽。

當義軍攻下第六座城池,蘇檀陽正在帳中手揮目送處理軍務時,斥候來報,龍隱司統領素陵瀾已經回到京城,進宮麵聖。據說趙燁雷霆大怒,麵斥兵部尚書至其顏麵無光,後頒一旨,將百萬大軍的兵符重重地交到了素陵瀾手裏,令其剿滅匪患平定天下。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蘇檀陽執筆的手一頓,一團墨漬在紙上濃重地暈染開來。

一旁的謝樓南吸口氣道:“由龍隱司領兵?”

蘇錦從地圖上抬起頭,也是蹙眉,是,素陵瀾如今掌了兵權,過去龍隱司再是權重跋扈,但終究是暗處的勢力,見不得光的,也沒有明麵上的保障,但如今不同了,他手握龍隱司的令牌,再有百萬大軍的兵符,可說是權柄之高,不要說當世,就是曆朝曆代也少有權臣可及。以趙燁那麼陰鶩暴戾的性子,為何偏偏這麼信任他?而他這麼喜怒無常深不可測的一人,今後便是真正要與之為敵了——想到這裏蘇錦忽然心裏一沉,眼前的地圖就亂成一片,似有千頭萬緒,再也理不清楚。

蘇檀陽放下筆,揉一揉眉心,道:“是,現在龍隱司領兵,他們不僅是最危險的敵人,還是最嗜血悍狠的劊子手,我們一定要更周密小心。”

蘇錦默不作聲,忽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莫先生什麼時候能回來。”

蘇檀陽站起身,把手放在蘇錦肩上,安慰地握了握。

素陵瀾接掌兵權後,他的所作所為卻似乎讓大家都心下驚詫暗自猜疑。

當然,他不可能身先士卒親力親為,這誰都料得到。

蘇錦想起在竺璐屏那處時,曾有一次與謝禾聊天說到身手好壞,她隨口一句你們素統領看來除了一兩招殺手鐧,其實功夫也稀疏平常得很,謝禾聽了隻傲慢地說,打打殺殺這些粗活,何勞公子親自動手。

但是,一連數日他連京城都未曾離開,那也未免太過分了。

真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但他們也並未覺察出對手的策略有何明顯的高明處,似乎——並無多大改變,甚至,就連交戰風格也不是素陵瀾的路子,並未出現預料中可能會有的斬盡殺絕苦鬥廝殺,哪怕是在他們偶有落敗之時,朝廷兵馬雖會追迫,但真正狠下殺手的時候還真不多。

蘇錦隻覺這戰局如同迷局,雖然現在看來他們勢頭尚好,但她隻要一想到對手是素陵瀾,就有種茫然的不確的感覺,總覺得能看見他比一般人深黑的眼瞳,在暗中靜默,偶有微光,深不可測。

據說趙燁的朝中大員對素陵瀾的這種遠避戰事的行徑多有不滿,握重兵在手,避千裏之外,表麵看來是貪生怕死好逸惡勞,隻怕深心裏不知在作何打算。想來這些風言風語趙燁也聽了不少,但宮中一直並無動靜,斥候的傳書中還提到說兵部尚書被斥責之後兵權旁落,心中鬱鬱,見素陵瀾又是這般畏縮不前,遂言辭懇切字字血淚地向趙燁懇請親自帶兵平定中原,趙燁任他磕頭磕出了血印子,冷冷看他一眼道,你這字字句句聽著冠冕堂皇,底下要刺的是誰朕心裏清楚,你道是不知麼,他一向有畏寒咳血的症候,這段越發的不好,若不是你們昏聵無能,不能為朕解憂,朕何忍讓他勞苦?現下天氣苦寒,他留在京城一邊將養一邊指揮有何不妥?

這句話傳揚開來,讓那些重臣愛卿們簡直嫉妒得眼睛都要綠了,趙燁一貫的說一不二唯我獨尊,啥時對臣下有這般體恤,能享有這般另眼相看的,算來算去,除了素陵瀾真沒第二個。於是,一時金殿之上也跟那爭風吃醋的後宮差不離,哀哀怨怨的眼風此起彼伏甚是淒婉。

這番動靜私底下傳為笑談,趙燁最寵愛的後妃舒貴妃膽子也最大,說話最少顧忌,枕畔笑得促狹,媚眼如絲地說:“看來皇上也得讓那些整天繃著臉的大人們也讀讀後宮女誡了。”

這句話那些大臣們聽了自然是覺得受了大辱,非常憤憤,但比他們更憤憤的,卻是被這句話莫名觸動心思的皇帝陛下趙燁本人。

第二天上朝時候,趙燁臉色陰沉,拍案而起,嚇得下麵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他則在大殿上負手痛斥一番,直言重臣國士尚不如妃嬪女流明白事理,禦敵無能,治國無方,心胸狹隘,嫉賢妒能,實在讓人忍無可忍,氣頭上對著一幹呆若木雞的臣下指指點點,不幸被指點到的則有的丟了官,有的下了牢,有的貶出了京,有的被抄了家。

蘇檀陽和蘇錦在燈下展開一封又一封的密信,讀到的卻是這如同鬧劇的種種,不禁感覺荒謬無稽啞然失笑。

蘇檀陽隻覺重壓之下不敢樂觀,審慎地道:“趙燁這番做派……是真的在證明他不堪為人君?戰亂時節不思凝聚人心反而鬧得雞犬不寧,卻是為何?還有,素陵瀾,難道,他最初那一句對清平盛世的期望竟是真的?”

蘇錦靜靜看著那些密信,隻道:“素陵瀾那邊我們除了知道他在京城以外,探不出任何動靜——我們的斥候一向探不出龍隱司任何動靜。”

在蘇錦的記憶裏,那就是一段夜不能寐的日子。

按說行軍勞苦,安營紮寨的時候,時常可見疲憊至極,抱著飯食邊吃就邊睡著的兵士,但她偏偏就是夜夜輾轉。

那些硝煙滾滾,血流成河,悲泣哀嚎,殘肢斷體一合眼就猙獰地迫上心頭,她沒有告訴蘇檀陽,其實她是真的不敢閉上眼睛。

蘇檀陽也不能睡,他已經被繁雜軍務淹沒,夜深時候她為他送一碗湯,他明明嘴唇都幹裂仍是食不知其味,勉強喝了幾口就道:“小錦來陪我看看這條路線是否可行。”她過去坐在他身邊,順著他的指點細看,沒看一會兒,蘇檀陽的動作慢慢停下,已是靠著她倦極入眠。但也是短短片刻,立即驚醒,在他睜開眼睛的刹那,蘇錦看到的在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分明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惶惑與不知所向何往的茫然,而那樣的神情,她何等熟悉,因為她也曾在自己的眼中無數次看到,雖然一直在苦苦壓抑深深埋藏。

蘇檀陽對她抱歉地笑笑,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再次合上了眼睛,口中輕喚了一聲:“小錦。”

“我在。”蘇錦振作精神,溫柔肯定地應。

“小錦,我們距離京城還有多遠?”他的聲音有幾分飄忽。帳外是戰馬嘶鳴,帳內燭光映照著地圖上的蜿蜒曲折,在這樣的夜晚,八千裏路雲和月啊,若是一念頹敗,是否就真成了三十功名塵與土。

蘇錦吸口氣,壓下那些骨子裏絲絲縷縷沁出的疲累與蒼茫,清清楚楚地道:“近也好,遠也好……檀陽,我終會得見你君臨天下。”

聞言蘇檀陽睜開眼睛,眸光漸漸恢複明澈清亮,卻道:“不是我,是我們。”他字字明晰地說:“我曾說過,我想要許給你的,隻是方寸之地,我身邊的方寸之地,所以,你要和我站在一起,我們要站在一起。”

蘇錦心中一凜,抬眸去看蘇檀陽本極之俊秀但現下見了風霜的麵容,不禁抬手輕觸他的眉毛,到眼睛,到麵頰——十餘載日日相對的麵容,熟悉到再無忘記的可能,她不信神佛,十餘年來她確信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生來的使命就是助蘇檀陽問鼎天下。

他會讓黎民安康,他會讓江山清平,他會是最仁慈英明的君主。

他就是她的信仰。

不管現在前途叵測,不管一路風刀霜刃,不管那暗中伺機而動的敵人,有多危險。

——那個人,真的是敵人麼?

為何隻要念及於此,心裏會感覺刺痛,明知,不能信,不敢信,不可信,平素裏該猜疑的亦從不敢輕信,但心底裏那一絲渺茫的希望仍在不可遏製地滋長——待得盛世清平,在山青水綠的地方,我們有杯酒之盟——那個盟約,我放在了心裏,你有沒有忘?

到那時,是不是可以共醉一場,可以告訴天下人,你其實不是人們傳言的那樣。

蘇錦不敢再想下去,因為她發現自己想到清平盛世時,第一個襲上心頭的念想竟然是那山青水綠處的約定,而不是與蘇檀陽共看江山。

攻打緇州是他們遭遇的最艱難的一役。

緇州的守軍統領紀秦川算是名將,善戰,多謀,性剛烈,雖然麾下多是最近收編的殘軍,仍不懼不退,苦守死戰。當最後大勢已去時立刻橫刀自盡絕不猶豫,蘇錦早看得分明,一劍破空刺去,穿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銀槍隨之沉重墜地。

蘇錦下馬以禮相待,這般勇烈的將才縱然落敗也不能輕辱。

紀秦川手腕鮮血汩汩流出,想來手是廢了,再也不能執刀槍,但他麵上絲毫不動容,倒是一派靜穆從容。

蘇錦看著,明白他是心中死誌已定,忍不住問:“以孤城弱兵苦戰七天七夜,援軍明明可以馳援但一直不見蹤影,紀將軍心中當如明鏡一般,何必如此?”

紀秦川隻道:“阻了你們七日,已可報皇恩。”

“趙燁那個昏君,何用這般愚忠?”旁的一人脫口斥道。

紀秦川依然不動容,道:“忠就是忠,何來賢愚。”

他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當日夜裏便血盡辭世。

可他說的那句話倒時時都在蘇錦心裏——忠就是忠,何來賢愚——是這樣?

紀秦川戰死的消息傳開後,蘇檀陽接見了一名來使,伊奉上的書信讓蘇檀陽立刻吩咐請來了蘇錦。

那封信的內容是願意以莫雲棲交換紀秦川的遺體,雲紀秦川剛猛忠烈,國之良將,當周全迎回國葬相待。

蘇錦想起當初素陵瀾的允諾,會找個合適的時機放了莫先生,心頭一喜,雖然等了這麼久,但終於先生要回來了!

那個人,沒有失信。

蘇錦心中有了盼望,開始嫌時間過得太慢,好容易等到三日之後,約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