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約定的地點,蘇錦還未見到先生,卻見到了一個似乎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素陵瀾。她先見到的是謝禾,那傲慢的少年倒是難得地對她笑了笑,站在一架烏木馬車旁對她示意。她步上馬車,揭開車簾,即看到了素陵瀾。他黑衣重裘,麵色依然蒼白得血色不見,連那削薄嘴唇都是冰涼的白,人也愈見瘦削,隻一雙眼睛,烏沉沉的黑。
他微微一笑,道:“蘇姑娘,多日不見。”聲音溫和淡靜,短短一句,聽在蘇錦耳中,忽然覺得想哭。數日來的疲憊,壓抑,緊張,諸多猜疑擔憂,心底緊繃的似乎就快斷裂的弦,百味雜陳湧上心頭。
素陵瀾這一次沒有飲酒,麵前置的是茶,蘇錦靜靜看著他為她斟一杯熱茶,默默坐下。
兩人沉默,蘇錦握著茶杯笑得有點苦:“沒想到會見到你,看來我們的斥候果然不甚得力。”
“本是不打算來的。”素陵瀾低咳了幾聲,蘇錦發現馬車裏鋪滿厚厚貂裘,火爐也生得極暖,但素陵瀾依然氣色慘淡。
素陵瀾咳得聲音有點啞,道:“我想來,是因為我忽然改變主意了。”
“什麼?”蘇錦挑眉,不知他所指何事。
“我不想用莫雲棲來交換紀秦川,人死了就是死人,死人都一樣,我不想換他了。”素陵瀾淡淡地說。
蘇錦眉頭緩緩皺起來,似乎有所感,低聲問:“那你是想——”
“我想交換的是你。”素陵瀾平靜地截斷她的話。
蘇錦手裏的茶杯一側,滾燙的茶水倒在了手上。
素陵瀾似歎了口氣,自然地拿開她手裏的杯子,看著她道:“你留下,莫雲棲回去。”
“為什麼?”
蘇錦問得茫然,沒想到答案是更茫然的三個字——“不知道。”
素陵瀾倒是說得直接坦白:“我不知道為什麼,隻是,我不希望你再回去。”
“這不可能。”
蘇錦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又換來更毋庸置疑的四個字——“由不得你。”
蘇錦眉頭一揚,素陵瀾冷冷看她一眼。
不是早就知道這人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麼,今天不過是再次應證,蘇錦這時簡直懷疑方才初見時,他那一句溫和沉靜是不是她聽錯了。
蘇錦一時間轉過千百個念頭——她在義軍中的地位並非不重要,但素陵瀾如果真的另有圖謀,絕不會以這麼拙劣的手段扣留她,而且她今天來意在交換,當然也是有備而來,這裏距離義軍的據點更近,不遠即是大軍壓陣,而朝廷兵馬駐地遙遠,他就憑身邊數人,哪怕個個都是絕頂高手,一旦陷入亂軍也不一定能討到便宜。不對,素陵瀾一定別有用意,隻是她一時想不明白。
見她沒有開口質問,素陵瀾倒是流露些許讚賞,然後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們一起去關外。”
正在左思右想的蘇錦萬沒料到素陵瀾說出這麼句話,瞪大眼睛看著他,卻見他甚是平靜,道:“你說過關外山清水秀猶勝江南,也與我有過約定,這麼快就忘了?”
“我們是相約,若有一日,盛世清平……”蘇錦呐呐地,卻聽素陵瀾皺皺眉道:“我沒有等的耐心。”
他說了這麼久的話,似乎已是疲憊,眉間又浮現倦怠,斂著眉頭道:“我們去關外,你若還喜歡做江湖女子,盡可以照你喜歡舞刀弄劍,若是煩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停下來。”
蘇錦整個人都有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素陵瀾靜靜看她,他明明態度強橫,眼底的鬱色卻漸漸濃重,聲音卻是越發平淡靜定波瀾不驚,慢慢地說:“你可以考慮片刻,但是不要太久。雖然一定會護你周全,但我大概不能陪你終老,能把這些話說與你聽,已經耗費很多勇氣,剩下的,實在不足以等你慢慢考慮。”
關於宿命,蘇錦曾經設想過很多如果——如果多年前不曾有過那一場宮變,如果各自流落不曾遇到蘇檀陽,如果父母心意灰冷甘心終老鄉野,如果那無數次險境中堪堪未曾躲過……那麼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又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或者,早已在什麼地方匆匆結束。
但是,她真的很少去想,那一天,她如果對素陵瀾點點頭,說一句“好”,一切,又會是怎樣。
有的事,連憑空假想都自覺蒼茫,都會覺得那分明是——人間天上不允許。
在那個暮色四合的深冬的黃昏,他態度強橫,目光陰鬱,卻言語長情。
是,他說的是很長情的話,而且,他懂得她。
蘇檀陽說,我要你與我站在一起,一同君臨天下。
可是,他並不明白,她沒有坐擁江山的雄心,而長居深宮,又怎能甘心。
她心底裏真正渴望的,是如素陵瀾所說,繼續做個舞刀弄劍的江湖女子,直到累了,就找個地方停下來。
與蘇檀陽在一起,是十餘載。與素陵瀾在一起,是十餘天。
可是,她從無對人流露的渴望他卻能知曉——也正如他從不示人的脆弱也隻她了解。
隻是,那樣溫柔長情的話,聽起來卻沒有溫度,似乎說的人知道是自欺,聽的人明白是虛妄,微茫的希望在說出口之前就消散成絕望,而那自陳欠缺的勇氣,也許更多的是自厭厭世的倦怠蒼涼。
素陵瀾說完之後,靜靜地抬手斟茶,茶香清苦。
他說他所剩無幾的勇氣實在不足以支撐長久的等待,所以蘇錦沒有讓他等,她搖頭,很簡短直接地說:“我不能走。”
素陵瀾斟茶的手很穩定,慢慢放下,平靜得讓蘇錦懷疑自己方才那句拒絕是否隻是在心裏徘徊,而沒有說出口。
他平淡自若地喝了口茶,用一貫冷淡低啞的聲音說:“莫雲棲在隨後的馬車上,他隨時可以和你走。”
蘇錦不明白為何每次麵對素陵瀾時候,總是感覺心有千言萬語,但沒一句能說得出口。她起身, 輕聲道:“我走了。”
“恕不遠送。”素陵瀾並沒有看她。
她忽忍不住問道:“你不是沒有耐心等,其實你根本就不信,或者說,你從來沒有信過,這世上會有清平盛世,是不是?”
素陵瀾微微冷笑,一句話說得冷淡漠然透出森森寒意,他說:“這樣的世間,根本就不配有什麼清平盛世。”
謝禾從後麵的馬車裏帶出了莫雲棲。
蘇錦疾步過去相扶,看到先生蒼老憔悴許多,心中抽痛,而且大抵在牢裏頗多磨折,蘇錦隻覺她從未在先生眼中見到過這麼濃重的疲憊沉鬱,哪怕是在他們處境最為艱難的時候。
回程的路上,蘇錦一直擔憂地纏著莫雲棲問他有沒有受傷,是不是很吃苦,他們有沒有動刑,然後打起精神將最近的戰況說與先生聽,從第一次攻下的江州,到最為艱險的緇州,細細道來,不敢有遺漏……莫雲棲帶著個淺淺微笑,默默聽了一路,直至快要進城,卻吩咐停了馬車,讓其他人退了開去,看著蘇錦道:“丫頭,這段時間,想來除了戰事,還發生了很多事吧,你有什麼話不要憋在心裏。”
蘇錦聞言鼻子一酸,終於收了聲,慢慢在莫雲棲身前伏下,像小時候那樣,把麵孔埋進先生的掌心裏。小時候她受了委屈,或者捱不住辛苦,總是喜歡把麵孔埋進先生的掌心,痛快地哭一場就能重振旗鼓,但現在,明明心中鬱鬱眼眶酸澀,卻流不出眼淚,隻覺千頭萬緒齊上心頭,半晌才幹澀地說道:“先生,我心裏很亂。”
“不著急,你慢慢說。再有多亂,我們也來試著理理清楚。”莫雲棲慢慢撫摩她的頭發,溫言道。其實自她成年,師徒二人已經少有如此親近,但這時,似乎先生又把她當成了當年那個彷徨執拗,愛哭卻口拙的小孩,耐心撫慰。
於是蘇錦把那日行刺之後的種種一一向先生訴及,趙燁的屠城令,素陵瀾口中的交易,清泉山,竺璐屏,司徒瑾,許淩池,織雲錦,琉璃燼……講到方才馬車上的一幕,蘇錦的聲音卻開始猶疑,心中恍惚。
莫雲棲微斂了眉,麵上浮起憂色。
蘇錦見先生憂慮,定定心神搖頭道:“我不是為了拒絕了他的話而心亂,有的事我知道是不由人選的,我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裏很淒惶,先生,您會罵我沒有出息吧,想到與他為敵,我心裏——很害怕。”
“你怕他?”莫雲棲問。
“是,也不全是。”蘇錦籲口氣道,“要承認這個很難,但是,我明明知道他是龍隱司的統領,是不能信的人,也明明知道他有事瞞著藏著,但是,從很久以前他去江州助我們救人,到幫我們渡江,甚至是他把行刺的案子壓在龍隱司,允諾會平安送回先生,這些,有他相助的時候,我心裏雖然有猶疑,但深心裏總有個念頭,覺得他出手的事,一定會得周全,不會有什麼紕漏。很多年了,這種心安的念頭,除了先生,沒有其他人給過。”
“檀陽他不能讓你安心?”莫雲棲微微沉吟。
蘇錦搖搖頭:“不,檀陽他是不一樣的,他肩上的擔子太重,要做的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很多時候需要孤注一擲險中求勝,而要做成那大事又必須一點一滴流血流汗地苦幹,若要他給我心安的感覺,那是苛求,而且,我們的責任是助他成大事,理應是我們讓他安心,不應反過來妄求。”
莫雲棲拍拍蘇錦的肩:“難得你想得這麼明白。”
蘇錦卻淺淺苦笑:“可是雖然想得明白,心裏還是很茫然,素陵瀾,這個人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城府太深讓人摸不透,但是好像他不管做什麼就一定能做成,而且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與這樣的人為敵,先生,我心裏確實有恐懼,也不知為何覺得很難過。雖然您一直教誨我不可輕敵但更不應畏懼,還說過小錦時有蠻勇實屬可貴,但到現在才發現我沒有學好。”
“不是小錦沒有學好,舉目天下,就是趙燁朝中,說到龍隱司,不忌憚幾分的,怕也沒有多少人。不過素陵瀾這樣的人,斷也不會隻為你拒不相從就轉向敵對一邊,丫頭你定然也明白這點。”莫雲棲沉聲道。
蘇錦點頭,眉頭蹙起來:“我明白,正因為明白這點,所以我在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會得來對我說出這番話,他一定心裏早知道這番話說了得到的必定是拒絕,但為什麼還要跋涉千裏地來,不顧一切地說,其中不知有何曲折。”
“丫頭你會得這麼想,那看來還沒有真正心亂,素陵瀾此舉確實不尋常,背後的原因恐怕還不止一點兩點,不過他以聖眷優隆,現下權柄如此之高的身份地位,說出了舍棄一切同赴關外的話,由此看來,他與趙燁的關係倒還頗為微妙。”莫雲棲道。
“可是我們最近得到的消息都是趙燁獨獨寵信他一人,嫉妒不平的大有人在。”蘇錦簡略將這些天的密報向莫雲棲說了一遍。
莫雲棲聽完後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 “此中大概還有我們不知的諸多緣由。”就又陷入了沉思。
蘇錦忍不住問:“先生,您在想什麼?”
莫雲棲回轉心神,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揭開車簾看了看外麵,繼而正色道:“丫頭,這就快進城了,我想你對我保證一句。“
“什麼保證?”蘇錦不解。
“不論怎樣,你要以愛護自身為重。”莫雲棲肅然道。
蘇錦有些困惑:“先生何意?”
“你答應我便是。”莫雲棲一向是事事都要解說分明,說清楚個中因由,從不專橫武斷,但這次,卻隻是迫著她保證,別的都不再多說。
蘇錦雖不明白,但自來敬重先生,遂也認真應道:“先生,我答應你,無論何時何地,當自愛自惜,善自珍重。”
蘇錦與莫雲棲進了城,自是一番熱鬧,莫雲棲似乎也把重重心思給放下了,與大家痛痛快快以茶代酒縱論天下。
蘇錦向來不多言,隻微笑著在一邊聽,忽覺有人溫柔攬了她的肩,熟悉的帶幾分筆墨味道的清冽氣息,她閉著眼睛都知道是蘇檀陽,回頭對著他笑一笑,身子卻不由自主微微一側,隻那麼淺淺一分,卻就已經隻是蘇檀陽手放在她肩上,而不是擁她在懷中。
蘇檀陽似乎並未察覺她一刹那的微小動作,隻是關切疑惑地問:“先生回來了,你為什麼還是鬱鬱寡歡?”
“有麼?”蘇錦詫異,以為自己已經用笑容掩飾得足夠完善。
“有。”蘇檀陽點點頭,問:“心裏有什麼為難事?”
“也不是……”蘇錦低低歎口氣,“素陵瀾到江北了。”
“哦?他也真是神出鬼沒。”蘇檀陽也有些訝然,“可是確切的消息?”
蘇錦點點頭:“我今天見到他了。”她知道蘇檀陽在等著聽她細說見麵的情形,但一時卻語塞,要怎麼說?她自己都想不分明又怎麼說得清楚?對先生說的,是害怕與他對敵,可是哪裏又僅僅是害怕而已。沉默了片刻,終於隻道:“他既然來了江北,估計對調兵對陣的事宜會得多關心幾分了,不知道以後的情勢會怎麼變化。”
“我們攻下的地方都布置妥當,他想要再搶回去,怕也不容易,而且趙燁在民間也不得人心,黎民百姓心裏,還是向著我們的多。”蘇檀陽緩緩地道。
蘇錦笑笑:“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嗯,現在先生也回來了,什麼事商量的人也多一個,我就不要胡亂擔心了。”
蘇檀陽摸摸她的頭發,歎道:“我隻盼有一天讓你快快活活的,不為什麼事擔心掛慮,什麼事都煩不了你,那我也才放心。”
“等我們事成,你為明君,先生為良臣,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啦。”蘇錦笑吟吟。
蘇檀陽也笑了:“那可不成,你自由自在了,我到哪裏找你去?”
蘇錦隻是笑,不言聲,心底那句——去到山青水綠處,宛轉低回,明明知道遙不可及,明明已經拒之千裏,但想起那一刻,那個人靜靜地說——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們一起去關外——心中還是有種近於飲鴆止渴的微茫的歡喜。
接下來的日子,蘇檀陽,先生,還有義軍裏諸多將領都緊張籌謀,以求固守城池。
但是,似乎正如斥候探查不出素陵瀾什麼時候離開京城來到江北,他們也沒有料到出事的不是江北,而是江南,且是他們在江南布置下的最為隱秘的據點。
那些據點的隱秘程度,其中一些連蘇錦都不甚清楚,但是卻被朝廷大軍的鐵蹄一一踏平,極穩,極準,也極狠。
蘇錦想要立刻帶人營救,蘇檀陽默然沉思後對她搖了頭。
“難道就這樣任他們去送死?”蘇錦顯見是真的急了,拍案而起。
蘇檀陽壓住她的手,沉聲道:“隱秘據點的存在的最大價值,恰恰就是隱秘二字,如今已然暴露,我不許你去平白無謂多增犧牲。”
“為什麼是平白無謂?就算照你說的他們沒有價值了,但他們總是我們的人,那就不能不管不顧他們的死活!”蘇錦大怒,想要抽出手來,不料蘇檀陽握得很緊,執意不放,凝目看她,字字沉重:“你不許去,更不許帶人去。兩軍交戰,不由你逞江湖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