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江湖”二字,蘇錦幾欲怒極反笑,險險脫口說出一句:“如果我一心要逞江湖意氣,現在早不在這裏,早就逍遙自在去了!”但猛一激靈,想到那讓她一同離開去逍遙江湖的人,正是如今手執利刃的人,不由心中如同被冰水傾覆,森森寒氣倒讓心中的怨怒冷卻不少。
也許,蘇檀陽說的是對的。現在是兩軍對壘,不是江湖打鬥,也許他說的話,是有理的。而她以前若有這般事宜,似乎再是生氣也並無離心,現在是怎麼了,為何會覺得委屈?
蘇錦慢慢坐下,不再說話。
蘇檀陽見她不生氣了,反而有點擔心,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小錦?”
“也許你是對的。”蘇錦籲了口氣,可還是忍不住道:“那還是盡量想點辦法,讓他們能夠撤回來,落到素陵瀾手裏,且不說他們無幸,而且龍隱司的逼供手段,也怕禍及更多。”
蘇檀陽頷首:“我會安排。隻是,算我自私也好,你不要去。”
蘇錦盯著地圖,繁複縱橫的山脈河流,交織一起,恍惚間看不分明,就像那些人,那些事,總像隔著霧靄的搖曳風燈,若說不見,卻有微光,若要撲火,卻是黯寂。
而素陵瀾的行事,倒是一次次出人意料,他在江南卻並未對義軍痛下殺手,凡是逃亡過江的,他一概不追不圍,聽之任之。
但是,他對老百姓卻用了重典。
傳言律法由他親定,凡有包庇,窩藏,相助流寇者,誅全家,鄰裏連坐,為禍甚巨者,同村連坐。舉報者,可免罪,且賞銀十兩。向官府告知流寇行蹤者,亦賞銀十兩,抓獲流寇報官者,賞銀二十兩。
凡此種種,詳盡苛刻,重賞重罰。
且素陵瀾看來用心不在兵法上,他反倒有閑以包藏匪患的名頭將江南數位豪門巨賈鋃鐺下獄,抄家抄得如火如荼,將其萬貫家財折做三份,奇珍異寶送進京呈給皇上,金銀財寶大肆犒軍,不計其數的布帛米糧則散給百姓。
按說那些朱門富豪,能有如此財勢的,少不得與朝廷大員多有盤根錯節的關係,換個人來,不說難以撼動,且根本彈壓不下,但這次來的偏偏是素無顧忌的素陵瀾,抄家拿人幹淨利落,半點不容人置喙。
傳聞此人雖然揮金如土,身邊也常有名動天下的麗人相伴,但對財色並無貪戀,皇上對他的封賞豐厚,珍珠如土金如鐵一般嘩啦啦地給,也不見他哪次接旨謝恩時聲音裏多了點喜色,他隻是排場越來越大,生活的豪奢也越來越驚人。世上罕見的沉檀烏木,宮裏也隻是用來做些後宮妃嬪的首飾匣子,或者用來盛放皇帝的文房四寶之類,但素陵瀾竟然有一輛烏木馬車,而且那馬車並不小,需要八匹馬來拉。曾有人對他這做派看不過眼,以逾製僭越的罪名告到皇帝那裏,趙燁聽了隻似笑非笑地說,隨他高興,他要是樂意,把東海龍王的座駕搬到陸上來,我們也好見識見識。
而那秘密告禦狀的人沒出半年就辦事出了紕漏,遠遠地被流放到了蠻荒之處。
從此無人再敢多言。
素陵瀾就那麼漫不經心地囂張跋扈著過日子,他的樂事據說是與刑部尚書顧風玄飲酒相談,談的不是風花雪月,更不是籌謀算計,他們隻談刑罰,如何用刑,如何逼供,如何定律法,如何取性命,發明出無數新奇狠辣的酷刑,顧風玄談笑自若一一付諸實踐,素陵瀾金杯置酒不言不動默默旁觀。
在京城裏,這兩人的名字,不僅能止小兒夜啼,更能讓權臣噤聲。
所以如今素陵瀾到了江南,手中除了龍隱司的令牌,更多了兵符,自是貴不可言,更是為所欲為。
聽了他的種種作為,莫雲棲臉上的憂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當素陵瀾初掌兵權的時候,朝中諸人大多是秉持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思。掌管暗中的見不得光的勢力,與光明正大地行軍布陣還是差別甚大,多數人都思忖素陵瀾約莫隻會使些陰狠手段,哪裏是調兵遣將的帥才。
而素陵瀾之後的做派似乎也契合了大多數人的猜測,先是遠避京城,而後到了江南似乎也沒見他正經打過一仗,他玩笑一般地幹盡乖戾之事,對平民百姓極盡威嚇,賞罰兩極得近乎荒唐,對豪門巨富則兒戲一樣打家劫舍,抄家滅族,對與之作戰的義軍倒莫名其妙甚是寬縱,明明可以追殺剿滅的,他也隻漫不經心的一句“窮寇勿追”就給放任逃散。
朝廷中無人敢參他的本,但私下議論極盛,趙燁也有所覺,一日召了顧風玄進宮,眾人隻道皇上要派顧風玄對素陵瀾有所約束,但其實在幽暗清冷的禦書房裏,趙燁麵上帶著種難以言說的似笑非笑,那樣的神情,近於惆悵,目光望著虛空中的一點,沉默許久才歎一聲:“你帶一壺流雲醉去江南,今年才釀好的,可惜素卿不能回宮與朕同飲。”
流雲醉是宮廷秘製的佳釀,因工序繁雜,且需多方機緣配合,一年能釀成三五壺已是不易,趙燁自己尚且很多時候都不舍得飲,隻聞聞酒香便罷,卻特意讓刑部尚書顧風玄親自帶上一壺專程去送給素陵瀾,一來算得出手豪闊足見聖眷優隆,二來皇上心知顧風玄與素陵瀾交好,於私情無非也是讓素陵瀾得見老友心中愉悅,更可見皇上用心良苦。
顧風玄也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人,一路的排場雖不如素陵瀾招搖,但也絕不曾讓自己吃苦,他趕到的時候,素陵瀾已回了較為溫暖的江南,正身披重裘甚為舒適地在短榻上半躺半坐,手裏攏著隻紫金手爐,合目養神。屋內一點不見明火,但極之溫厚暖和,窗前置佛手,滿室清香,隻是那清香終壓不住一縷苦澀藥味,在空氣中漸漸彌散。旁人見刑部尚書親臨都跪拜相迎,顧風玄怕吵醒了素陵瀾,揮手止了旁人出聲,自己解了銀貂的披風,隻著青衫,緩步進去,在素陵瀾身邊坐下,看出他隻是倦乏並未睡著,遂出聲道:“知道我來了也不搭理麼。”素陵瀾牽牽嘴角,也不起身,抬眸看著他,隻道:“拿來。”
“什麼?”顧風玄裝傻。
“還問?”素陵瀾看他一眼,吩咐謝禾,“撤下這些金盞,置幾隻素淨的骨瓷杯子來。”
顧風玄算是服了,取出流雲醉,一笑道:“人家說你是為鷹犬,在這點上也真沒錯。”
素陵瀾亦牽出一絲笑意,看著謝禾給二人倒酒。流雲醉不比一般的美酒,它的醉人如素服收豔骨,清到極處也是一種霸道,芳醇徹骨無物可及,所以隻合以最簡單幹淨的骨瓷杯來盛,隻是臣服,不欲相爭。素陵瀾自是懂得的人,與顧風玄徐徐飲了一杯,麵色都好了幾分,看著顧風玄曼聲道:“你是來督軍的?”
“何勞我督軍,收網的日子怕也是快了。”顧風玄也在椅上舒適地靠坐著,他心裏如同明鏡一般,那些蠢材私底下非議素陵瀾不會行軍打仗,但熟讀兵法有何用,達到目的才最為重要,以他此番到了江南的所見所聞,他心底裏明白,素陵瀾的手段遠比眾人料想的更為狠毒也更為有效。
他看似行事荒誕,實則步步攻心。
素陵瀾在顧風玄麵前也不隱瞞,大方地點頭承認:“是。其實織網的遊戲也頗為有趣,我倒是不舍得這麼快圖窮匕首見了。”
“哦?有趣?這倒讓我想起一個傳聞。我聽說……素統領除了有天下第一美人相伴,還結識了一名姑娘,聽說那位姑娘可非一般的庸脂俗粉,不但武藝超絕而且多謀善斷哪……”顧風玄笑得狡猾,天下也隻得他敢與素陵瀾這般玩笑。
素陵瀾聞言不語,自斟一杯握在手中,那手的顏色異常蒼白,與骨瓷的剔透幾已無異,杯子在他手中緩緩轉動,他沉默許久,略略失笑:“由此也可見刑部尚書的密探也有不得力的時候。”
“沒有這回事?”顧風玄挑眉,俊秀麵容上寫滿促狹的懷疑。
“不。確有此人,但多謀善斷?”素陵瀾微微一笑,“糊塗愚笨差不多。”
聽他如此說,顧風玄眼裏的戲謔之情反而減去幾分,玩味地看了眼素陵瀾,卻也識相地沒再多說,趁機多給自己斟杯酒,這流雲醉素來珍貴,平日裏皇上可還舍不得多給他飲幾杯,今天還不趕緊盡興?
“對了,如此美酒,我們還有個朋友,當共賞。”素陵瀾慢慢起身,對謝禾道,“準備車馬,去大牢。”
顧風玄身為刑部尚書,踏進大牢如回家一般,七拐八彎九曲十進,一折一禁他都熟悉得什麼似的,可與素陵瀾越往裏走,他不經意的神情倒慢慢收斂了一些,能讓素陵瀾如此嚴密置下諸多機關看守的人,是誰?
牢房幽暗,但牢房外一處小間卻收拾得異常潔淨,光線明潤,顧風玄略掃一眼,就知道這裏不少十餘顆上好夜明珠。能在地牢裏花這麼大手筆,除了素陵瀾也沒別人了。
素陵瀾與顧風玄坐下,對謝禾點點頭,謝禾遂向外示意:“帶進來吧。”
不一會兒,隨著鐵鏈枷鎖的一番碰撞聲,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素陵瀾微微蹙眉,謝禾立刻將他們阻在門外,低聲道:“收拾一下。”
地牢裏的“收拾”肯定不是什麼溫柔細致的打扮,顧風玄隻聽到沉悶的水聲,想來是直接把人犯丟進水牢的深水中去了。這時候本是寒冬,地牢中的深水是常年不見天日的地下水,更是森寒刻骨,被這麼一浸,肯定連骨髓都凍成冰渣了。
素陵瀾掩了掩身上的蒼灰重裘。
來人被帶進來的時候,身上已換了幹淨的衣服,頭發也束了起來,但顧風玄一望即知,此人必定已經身受酷刑。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他知道素陵瀾可從來不吝用刑,隻要能通過用刑解決的事,他就懶怠多花心思想別的法子。
不過,現下的情形看來,似乎酷刑無用?
來人雖已麵無人色,幾不成人形,但看來甚是倔強,一雙深邃眼睛仍是光華灼灼。
“韓將軍,請。”素陵瀾難得地客氣。
來人大大方方地坐下,雖然看得出來他在極度的痛苦中,但依然坐得姿勢端方,風骨未失。
謝禾為大家斟酒,但到了那位“韓將軍”前,素陵瀾拿過去,親手為他斟了滿杯。顧風玄倒是詫異,似乎在記憶裏,素陵瀾親手為人斟酒,除了對當今聖上,這還是第一次見——就算對他,素陵瀾還從不曾如此相待過。
“小顧,這位就是義軍中第一猛將韓昭,江南義軍的大將軍。”素陵瀾的聲音不若平常的漫不經心,多了些認真。
顧風玄聽到這個名字,心頭雪亮——是了,難怪如此,韓昭,這個人,確也值得禮遇。他本出身世家,家中累世富貴,但在與莫雲棲一番長談後,攜錢銀投奔義軍,數年忠心耿耿鞠躬盡瘁。他最擅練兵,如有神助,無論多麼憊懶刁滑的隊伍到他手裏,不出十日就可讓人刮目相看。義軍精銳幾乎全是由他操持訓練出來。
軍中,善練兵的人才比善攻城的更為難得可貴,況且韓昭兩者俱佳。
顧風玄一笑:“韓將軍之名,如雷貫耳,久仰。顧某雖耳目愚魯,也知將軍神勇知兵,甚為欽慕。”
素陵瀾舉杯:“這一杯,我敬韓將軍。”
韓昭卻端坐,隻道:“見此杯中酒釀,如見沙場上我義軍兒郎的碧血,實不能與爾等把盞共飲。”言語間,唇齒傷口崩裂,血珠滾落。
素陵瀾握著酒杯緩緩放下,麵上也看不出喜怒,顧風玄依然在笑,且笑如春風:“韓將軍何必拘泥自苦,無非杯酒,何言其他。”
“酒不必飲,還請二位言盡其意。”韓昭道。
素陵瀾微微一歎,低咳了兩聲,忽道:“敢問韓將軍,貴軍興兵戈,起殺伐,是為何?”
“除暴政,平天下。”韓昭坦然答道。
“平天下?”素陵瀾唇邊浮起冷峭笑意,“敢問天下除了貴軍作亂還有何不平?”
韓昭麵上變色,怒視素陵瀾道:“暴君狂悖,吏治苛酷,人人自危杯弓蛇影,上至百官下至萬民敢怒不敢言,龍隱司的素統領還問天下有何不平?”
“是,我隻問天下有何不平。”素陵瀾的聲音變得有幾分渺遠,“我曾對一人說過,希望能予我一個機會,看到這世間會有清平盛世。但是——”素陵瀾沒有說下去,收回渺遠的眼神,不經意地道:“韓將軍,若最終的目的隻為天下太平萬民安康,那義軍所為未見得是民心所向。”
“為何?”韓昭道。
素陵瀾低咳了幾聲,已露了倦乏之意,道:“別不多言,就論以韓將軍這般神勇驍將,你如何能落入我手中?”
韓昭聞言眼中掠過痛楚神色,顧風玄一直在旁閑閑地飲酒,這時方閑閑地問:“素統領你是如何能擒住韓將軍這樣的戰神?”
“非沙場對陣所得。”素陵瀾簡單地說,“不過是百姓爭相舉報,才讓素某得了這個便宜罷了。”
韓昭麵上有屈辱神色,額頭隱約青筋綻露,但立刻平靜了麵容,隻說了四個字:“與人無尤。”
“韓將軍真無可怨?”顧風玄問。
韓昭搖頭。
“韓將軍無話可說?”素陵瀾撥弄著手中的酒杯。
韓昭卻再搖頭:“不,我有話說。”
“請講。”素陵瀾也奇怪自己今天居然尚有耐心坐在這裏,義軍中人,雖然可笑可厭,但那種就是那種讓人覺得可笑可厭的蠢笨糊塗,讓他總有那麼一點莫名的可說是近於悵然的心緒。
韓昭直視素陵瀾,朗聲道:“敗軍之將,無人可怨,但在下卻對素陵瀾你的所作所為甚為不齒,武不能沙場對決絕一高低,文不曾道理通達明辨是非,仗勢跋扈,對富族豪門不分情由地抄家滅族,奪得錢銀來對百姓許以蠅頭小利,誘其出賣同袍手足相殘尚沾沾自喜,卑鄙利誘輔以酷刑震懾,若論行事手段陰狠毒辣,莫出其右,你一介病夫,無非仗勢自己年命不永,肆意行事,為國、為家、為民、為己,若你真有半點盡責之心長久之願,也不至於此——”
說到最末幾句,顧風玄知道,韓昭這是求死了。他是在觸龍之逆鱗,說的是素陵瀾最不愛聽的話。
果然,素陵瀾再聽不下去,拂袖起身,截斷韓昭的話沉聲道:“住口!”
在韓昭立即被拖走的一刻,素陵瀾道一聲“慢”,拿起酒杯,冷淡地道:“素某生平從未有遇敬人的酒卻被拒的情形,這杯酒,還請韓將軍受了吧。”然後隨手往韓昭臉上一潑,擲了酒杯負手道:“帶下去。”
第二天,韓昭死了,他死之前那個晚上發出的慘嚎讓地牢中的諸人都兩股戰戰。獄吏心中本暗自佩服韓將軍鐵骨錚錚熬過種種酷刑都不曾呻吟出聲,不解這一晚並未用刑為何他卻做哀聲?
清晨一看,見多識廣的獄吏也悚然心驚。
韓昭整個頭顱幾無血肉,白骨支離的頭顱上,五官七竅皆充塞滿螻蟻蚊蟲,屍身旁腐鼠成堆。
眾人心中驚駭不敢輕動,請來仵作硬著頭皮查驗,再問及昨日情形,才知緣自昨日素陵瀾潑濺在他臉上那杯流雲醉。流雲醉本極芳醇霸道,夜裏引來無數蛇鼠蟲蟻,食髓知味,生生將韓昭一點一點噬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