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韓昭的死訊和死因傳到顧風玄耳朵裏時,顧風玄青衫翩然,正饒有興致地琢磨著幾種龍隱司新倒持出來的巧妙機關,聞言隻笑笑道:“可別讓皇上知道他千裏萬裏巴巴讓我送來的流雲醉,被這麼糟蹋了滿滿一杯就好。”然後看一眼外麵鐵灰色的天空,言若有憾地歎道:“唉唉這麼冷的天,可惜我們要去更冷的江北了。”
跟在他身邊的近侍阿潛不明白了:“我們不是剛到江南麼,為什麼要去江北?”
顧風玄丟開手裏的機關,順手在阿潛的頭上敲一記:“不要裝傻,江南反賊明裏暗裏的據點已經被龍隱司一一踏平,數日布置下來,江南稅賦削減,且法令賞罰分明,百姓人人自危兼求賞心切,哪裏還有反賊存身之本,截至今日韓昭一死,江南匪患無懼,散兵遊勇也大多都被素陵瀾他趕到江北去了。”
“趕到江北去?”阿潛想了想,和他的主人一樣笑得舒展中帶一點狡詐,說:“原來大家都說素統領縱敵不肯下殺手,其實他是有意圖把義軍都逼到江北的。”
顧風玄微笑點頭,瞅著俊俏伶俐的阿潛笑道:“那你再想想,素陵瀾他,意欲何為?”
“一網打盡?”阿潛問。
“不止。素陵瀾所圖的,遠不止是由他擒拿幾個匪患。阿潛,你別忘了,春荒快到了。”顧風玄悠悠輕笑的樣子眼中似有春風十裏。
韓昭的死無疑讓蘇檀陽如痛失一臂。
戰爭就意味著死亡,但有的人,是死不起的。失去一個韓昭,損失不下折損十萬雄兵。
蘇錦看著蘇檀陽手中的信箋跌落,看著他身子一晃頹然倒地,急忙上前相扶,卻被滑落在地的信箋上那幾個簡單墨字刺得眼前昏花。
韓昭是在六年前被先生帶回來的。那英挺俊朗的年輕人有一種烏衣門第特有的蘊藉內斂,這讓她一度懷疑他是否真有先生口中所說的治軍才能。那時候來投奔的義軍的人中,不少是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這個談吐近於文雅的青年男子,真的能鎮住他們,收服他們?
他與蘇檀陽徹夜長談之後,蘇檀陽就將一半兵力放到了他手裏。
他沒有讓蘇檀陽失望,也讓她的懷疑顯得非常可笑。帶著那一半兵力,兼之他帶來重金招兵買馬親自訓教教習,不到一年,已成主力精銳。
蘇錦曾親自去見他如何練兵,才知何為不怒自威,從此明白所謂威儀絕不來自架勢的張狂,而是真正緣自令行禁止說一不二,緣自心底的臣服和敬慕。
蘇檀陽曾經問她,為何韓昭的兵都對他心服口服。
蘇錦想了想說,因為他讓麾下每個士兵都覺得自己是在最適合最重要的位置。
蘇檀陽問,那他自己呢。
蘇錦說,統帥三軍,身先士卒。
蘇檀陽說,看來有韓昭在,治軍可無憂了。
……
這樣的韓昭,並未死於沙場。江南的精兵強將一直在期待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數萬精騎日日都期望的都是在韓昭的指揮下攻城略池,蕩平山河。但是,他們卻像跌入千絲萬縷的蛛網中,被人一寸寸扼住,一寸寸殘殺。
龍隱司不與他們交戰,偶有交鋒都草率結束,但是他們的將軍在一個一個地折損,他們開始覺得藏身駐軍越來越不易,那是種可怕的感覺,似乎,他們的敵人不止龍隱司,而是無限擴大成了天下人。
似乎每個人都可能是出賣與背叛他們的人,哪怕是家裏的親人,枕邊的紅顏,都不可信,所有人都是陷阱,而龍隱司,更像暗中潛伏的毒蛇,在每一個他們防範疏失的時候,伺機而動一擊斃命。
雖然龍隱司也折損了不少人,很多還是一流高手,但他們的軍隊,不是折損,而是瓦解,被無聲無息地扼殺、瓦解於陰暗詭譎中,天羅地網無法喘息。
逃。逃跑是從軍之人最大的恥辱,但每天都有無數人逃往江北。
韓昭自來是說戰將的榮光是終於沙場,自當馬革裹屍,但是他最後沒有死於戰場,而是死於地牢,沒有死於戰刀,而是死於螻蟻。素陵瀾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他的名字”讓一代名將連墓碑也無,葬身無名荒塚。
蘇錦心中劇痛,撿起信箋的手簌簌發抖——素陵瀾,曾經五味雜陳的惘然此刻盡做切齒痛恨。
素陵瀾去江北之前,去向素靜瀾辭行。
寒冬似有過去的征兆,江南的午後已有些微暖意,素陵瀾步下馬車在淡金色的陽光裏略覺暈眩。素靜瀾不動聲色地扶了一把,凝目看他,這還是素陵瀾上次重病從竺神醫那裏回來後兄弟倆第一次相見。
“你是最不願意住官邸的,怎麼這段日子也不回家?”素靜瀾淡淡地道。
素陵瀾牽牽嘴角不說話,與素靜瀾一起走進最暖和的向陽的裏間。素靜瀾走在前麵,他慣常著青衫,但一襲青衫穿在顧風玄身上是近於邪氣的倜儻,但穿在素靜瀾身上就隻餘淡靜。素陵瀾緩步走在後麵,這樣的情景讓人恍惚,彷佛時光隨時會得回到數載之前。他自母親逝後就到了江南,到了素家,連名字都有了新的,那時候的他雖大致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要真正明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說不怨?那怎麼可能。
那個名喚父親的人,是他心底的一枚利刺,每一觸碰,都有剜心之痛。體諒?理解?不,有生之年,絕不。
況且,司徒大人似乎也沒有得到諒解的願望。在他心裏,分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於是,父子倆,伊有伊的恪盡忠誠,他有他的椎心痛恨。
怎麼才能不恨?他從來不是寬仁的人,且有織雲錦一直以生不如死的痛楚在提醒。
那時尚還年幼,還未煉就心如鐵石,還會彷徨無依,就是這樣,跟在大哥身後,穿過長長回廊,被他帶領牽引到最溫暖的地方。大哥知道他畏寒,最暖和的房間留給他,因大夫說他“不知何故”肺經孱弱,不能見煙塵,所以大哥把宅子裏所有房間都改為地龍取暖,哪怕別人熱得冒汗也要讓室內時時刻刻溫暖如春。皇上看中他的資質——雖然看中的並不隻是資質——給他請的老師全是頂尖的國手,但從小學得的最大的本事,無非是一個忍字,織雲錦的纏綿入骨足以耗盡常人的所有忍耐,所以,必須練就更多出數倍的耐力,抵死苦忍,強硬抵擋。到如今,世上隻有兩人曾讓他流露過片刻軟弱,一人是大哥,另一人,卻是那傻氣可笑的女子,蘇錦。大哥的懷抱和逾恒的淡靜曾讓年少時的他感覺到刹那的安寧穩定,而那荒山野嶺的夜晚,他被織雲錦所苦,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放任了自己靠在蘇錦的肩上,她靜靜坐著,不敢稍動,身上的暖溫和地傳遞過來,竟滋長出歲月靜好的錯覺。
暈眩的感覺似乎越來越重,眼前那淡如清流靜如深水的青衫從歲月中疊映數載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忽而極遠忽而極近——什麼時候開始,他與大哥之間說話越來越少,很多事,彼此都知對方心知肚明,但誰都不肯點破,是尚有微涼的不肯冷卻的情分猶存,還是互相都心存忌憚怕並無信心開誠布公?
淺金色的陽光似乎透過屋棱在他眼前跳蕩出點點流光,繼之以熟悉而沉重的漆黑。在素陵瀾暈倒在九曲回廊上的一刹那,他想起的是蘇錦那一夜在火光映襯下流露惘然卻目光溫柔的眼睛,忽然隻覺,人生是很淒涼的一回事。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素靜瀾坐在床前,手邊的藥碗嫋嫋地飄著苦澀的藥香。見他醒了,素靜瀾試一試溫度,溫言道:“先喝藥吧。”
藥汁溫熱,一如既往的濃烈苦澀。素靜瀾等他喝完,端過另外一盅白玉盞,盛的是冰糖蓮子羹,那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再次翻卷,小時候,也是如此,喝了藥後總有一盅素淨清淡的蓮子羹,加幾粒冰糖,其餘諸如燕窩枸杞一概不用,最是簡單清爽,他和大哥都喜歡喝。
他並不是沉湎回憶的人,往事也並不見得有多愉快,隻是今日卻是為何,總忍不住生出妄念,轉眼已回到當年。是不是,心中明白地知道此去一別,當更是漸行漸遠楚河漢界?
素靜瀾不愛說話,他也不多言,兩人相處越發沉默,然後,他告辭,大哥也並未多留。到了深夜仍是寒涼,素靜瀾青衫磊落,親自掌燈相送,一向淡靜的麵容卻依稀動容,他停住腳步,有一個問題欲問出口來,但終究隱忍回去。
若要向人發問,卻無法預估對方會如何回應,那麼這個問題便不該問,也不能問。
所以,他終究沉默作別。
而大哥那一刻麵上動容的欲言又止,是想說什麼,他也不知。
上了馬車,隻覺胸口沉鬱,方才強咽下的湯藥似乎都苦澀地哽在喉間,讓人呼吸不暢,一時決不願回那奢華卻冷清的官邸,也不願見顧風玄倜儻風流的青衫翩然,合目對謝禾說:“去紅鸞喜。”
夜深,紅舸卻未眠。她其實,一直都在等。
隻是,在聽到那熟悉的馬蹄聲時,她卻立刻滅了火燭,裝作已經沉睡。她在等,卻並不願他知道,這並非故作的矜持,隻是她出自私心的打算——她實在太明白,對於素陵瀾這樣的人,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淚眼婆娑癡心等候的情人,而是一個止於風月能讓他有片刻輕鬆的紅顏。
所以,她懂得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隻有如此,方能長久。
說來可笑,她竟然期望長久。
直到謝禾來請人通傳,她才假作好夢初醒的倦慵去迎他進來。
數日不見,他似乎越發憔悴清減,眉間鬱鬱,唇色涼薄。近來她也聽了一些傳言,風月場所從來不乏流言蜚語,況且他是那麼風頭浪尖上的人。
紅舸取金盞為素陵瀾置酒,不用酒壺,豪氣地親自去抱出一小壇來,滿滿地斟了。素陵瀾失笑:“這是做什麼?”
“灌醉你。”紅舸流目看他,笑得像一朵花明豔盛放,依在身邊,執滿盛青碧美酒的金盞送到他唇邊。
素陵瀾微微一笑,就著她的手徐徐飲了,然後在短榻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喂喂。”紅舸推一推他。
“我醉了。”素陵瀾還是帶著淺淺的微笑,並不肯抬眸。
紅舸沒好氣:“方才一杯而已,你喝的是酒,不是蒙汗藥。”
“美色亦可醉人。”素陵瀾口中說著旖旎的美色,但卻依然合著眼睛,他進得屋來,仔細看了她幾眼?
紅舸索性也在他身邊躺下,伸手摸摸他的眉眼,說:“素統領眼睛都不願睜開,是怕醉得沉了?”
素陵瀾一笑,道:“紅舸,跟我去江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