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氣是冷了一些,但顧風玄還是很慶幸皇上派他來了這麼一趟。原以為隨軍打仗不知多艱苦,跟了素陵瀾一段時間,他自己都迷惑了,這就是行軍?這就是對壘?這就是烽火戰場?這就是……不能吧,他天天穿得整整齊齊,銀貂披風灰塵都沾不到一粒,吃的喝的全是上品,從早到晚不過是飲酒,品茶,與紅舸下棋,與素陵瀾談論談論怎麼刑訊逼供,一起琢磨點什麼新奇的刑罰刑具……這日子不要過得太舒適啊……他在京城還需上朝,還有公務,常有案牘之勞形,斷案什麼的也頗耗心神,現在倒是清閑了。

素陵瀾也需處理軍務,但他就沒見過處理軍務那麼草率輕慢的人,話都不會多說幾句,點頭,搖頭,可,不可,如此,不必……對,他聽到最多的便是“不必”二字,似乎他還嫌手下的人做多了?!軍中的副將每天午後走馬燈一樣地來,然後一一得了他隻言片語後再默默告退。剛開始還有人滔滔不絕地分析情勢,後來大家都確知了一個事實——素統領確實不喜歡多話的人……於是便都收斂了口舌之利,務求幹淨利索,能一句話說完的絕不敢再拖成兩句。再於是,午後處理軍務的時間越來越短……

阿潛都看得新奇納悶,私下裏發問:“公子,我們這是在打仗嗎?”

顧風玄本來義正詞嚴地對阿潛道:“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可是自己都覺得別扭,抽身自顧自找素陵瀾去。

素陵瀾依然身披重裘,坐在帥帳裏,眼睫低垂看不出什麼表情,而他身前站著的兩位倒是喜怒分明。

怒的那位看來也是敢怒不敢言,雖心中忿忿,但斷不敢在素陵瀾麵前發脾氣,壓著氣性,不平地道:“我們占據了江州,明明談得賊匪的行蹤可以追擊剿滅,但素統領卻讓我們按兵不動,末將以為,貽誤大好戰機……”

素陵瀾手中金杯置酒,瀲灩華貴,他緩緩地飲一口酒,等那人氣略平了些再開口道:“何為大好戰機?你眼中隻見區區一役,不可妄議。去吧,不可屠城,但搶掠無妨。”

那人詫異:“那可不是逼著老百姓投靠賊匪?”

“隨他們去。”素陵瀾不欲與他多言,隻道,“下去吧。”

另一人眼底有喜悅得意之色,拱手道:“秉素統領,末將依計行事,現已處理周全。”

素陵瀾頷首,淡淡地道:“知道了。”

那人磨蹭著不肯退下,似乎是自覺立了大功,還等著素陵瀾的誇獎封賞,但素陵瀾分明都懶怠多看他一眼,神情已有些不耐。

謝禾微微上前一步,道:“陳將軍,請吧。”

那人這才猶心有不甘地退下,素陵瀾嫌惡地看了一眼他方才站過的地方,對謝禾道:“此人不用留了。”

“是。”謝禾利落地領命。

“為何?”顧風玄不解,走上來問到。

“身為降將,且好大喜功,左右他辦妥了玨城的事,也沒什麼可用之處了。”素陵瀾有些乏了,靠著椅背合上了眼睛。

“玨城什麼事?”顧風玄隱約察覺出似乎素陵瀾開始露出了銳利鋒芒。

“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們所謂義軍,占據了江北十二州,我們隻不過是在玨城燒了他們其中一個糧倉而已。”素陵瀾漫不經心地道。

玨城糧倉被焚燒殆盡。

蘇錦深為自責,晚飯也不肯吃,獨自默默坐在房內發呆。

蘇檀陽放下了手裏的事,坐在她旁邊,一起陪著。

蘇錦反倒不好意思,低著頭說:“你坐這兒幹甚麼。”

“小時候你每次被爹爹責罰,賭氣不肯吃飯,不也都是我陪著你麼。”蘇檀陽淺淺笑。

蘇錦扭頭:“我不是在賭氣,我隻是……”

“我明白,”蘇檀陽點頭,“但我看著你這個樣子,想起的就總還是那時候的小錦。”

“你是在說我還跟小時候一樣,蠢長了這麼多年也沒長進麼。”蘇錦苦笑。

蘇檀陽徐徐歎口氣,眼神卻遠了,聲音裏多了幾分惆悵縹緲的溫柔,“我也從沒對你說過,其實每次先生誇你進益了,長大了,能獨當一麵了,我心裏開心是開心,但卻挺不是滋味的。我以前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經曆了越來越多的事,我漸漸明白了,其實我心底裏最大的期望是你不用進益,不用懂事,不用去獨當一麵,還為我承擔起那麼多重擔,你就那麼小小的,像小時候那樣,倔強,隻有我知道的執拗脾氣,任性,動輒賭氣不吃飯……那樣,就很好,最好。”

“檀陽哥哥,”蘇錦喉間忽然有些哽咽,眼前迷蒙一片水光,側身輕輕抱著了蘇檀陽,像小時候那樣把頭靠在他肩上,眼前的水光漸漸濃重,終於化作淚水跌落。自成年後,她極力約束自己,早不是動輒淌眼抹淚的女孩子,但最近卻似乎軟弱了,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蘇檀陽麵前落淚。

蘇檀陽伸手攬著她,撫摸她的長發,沉吟道:“縱勝負難定,我也決意放手一搏,縱要以身代薪,這條路我也要走下去。不隻是為父兄複仇,不隻是為了恢複蘇氏的榮光,複國即位於我來說最大的意義是在皇權,但又非皇權本身,因為——能夠庇佑萬民的隻有天子的權力,而我身邊的親人已經隻有小錦你,再也失去不起,我想要爭得一個太平天下來讓自己放心,不必擔心再有離亂哀慟,這便是我最初的念想,到了今日仍不改初衷。“

“我懂得。”蘇錦點頭,“你所想的,便是我所願的——不改初衷。”

是,這就是他們最初亦最真的念想,雖然也許癡傻可笑,但從沒有懷疑,從不曾後悔。

“所以,小錦,我決不願你因一城一池的失利而痛責自己,成不是一人之功,敗絕非一己之過,況且,無關勝負,亦是你最重要,明白嗎?”蘇檀陽俊秀雙目明澈如水,一字一句清楚分明。

蘇錦點點頭,帶著淚光展顏微笑,“我明白。”

其實,自從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她被爹爹罰跪,而那個有著清澈目光清朗笑容的少年,微笑著陪在她身邊起,她就已經明白。一直都明白。

見她笑了,蘇檀陽也隨之一笑,說到:“來,先吃飯。然後我們一起來商議如何在糧倉加強守衛的事。對了,近來投奔義軍自願從軍的人可是越來越多,民心所向方是立國定軍之本,小錦,人們心裏可都是明鏡一般。”

噩耗接踵而至。

繼玨城糧倉被焚,在之後的三天,翼城、燕城、煦城、玥城四處糧倉不是被焚就是遇劫。

也就是說,義軍屯糧折損過半。

一方的噩耗便是另一方的捷報。

遠在深宮的皇上也知從江南到江北的情勢甚好,千裏萬裏的一封一封親筆修書,十萬火急地送來,跑死了一匹匹良駒,不過是說一些諸如“素卿珍重,朕心甚慰”的……廢話……

素陵瀾不經意地看完,見紅舸又捧了藥來,藥味苦澀嗆烈,顧風玄連忙避開,自己閑閑看地圖去。素陵瀾自來已經習慣,喝了二十多年,再是怎樣的苦澀也不過如此。

顧風玄在一旁看著標記越來越多的地圖,薄唇一勾,笑道:“糧草被焚而春荒將至,這可有得麻煩,那邊主事糧草經營的恐怕幾個腦袋都不夠掉。“

聽得這句話,素陵瀾忽然覺得這喝到一半的藥怎麼就咽不下去了。

紅舸在旁看著,略略一怔心裏已知道大概,輕聲道:“是不是涼了,我再去熱熱,等會兒再喝吧。”

素陵瀾卻道:“不用。”一口口強咽下去,方對顧風玄道,“管這事的便是蘇錦,她與蘇檀陽親厚,想來腦袋是掉不了的。”

顧風玄抬頭玩味地看了眼素陵瀾,卻聽他繼續平淡說到:“皇上的信裏說近來朝中事繁,你還不回京城去為皇上分憂麼。”

顧風玄站直了身子,似不可置信地道:“這是逐客?”

“我可有把你看成客?”素陵瀾聽不出情緒的一句,讓顧風玄一時都有點蒙,知道這是個喜怒無常的,真要跟他頂起來他可翻臉比翻書還快,遂挑挑眉,依然是笑得春風十裏的樣子,道:“我不留在這裏直到把蕩平匪患的捷報帶回京城,皇上可怎麼安心,不急著走。”

素陵瀾眉頭一斂,還沒開口已經咳起來,雖極力隱忍,卻不想越咳越厲害。紅舸知道他不願人前失儀,溫言對顧風玄道:“顧公子你先去吧,不要緊,這裏有我。”

顧風玄也知道素陵瀾的脾氣,點點頭帶著阿潛出了營帳。他到了江南這些日子,隻覺雖然素陵瀾氣色不好精神差些,但也沒見他怎麼,今天看他咳得止不住,方才有點心驚地想起這確然是個病人,前段據說病得差點就過不去了,不禁心裏一沉,重重地歎了口氣。

顧風玄離開後素陵瀾撐不住,方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藥都嘔了出來,已見血色。謝禾心中憂急,但不敢魯莽,隻敢徐徐地度入真氣助素陵瀾護持著心脈。

紅舸的手輕輕拍在他的背上,隔著重裘仍覺瘦骨支離,心中酸澀,卻不敢怨更不敢憐,隻得也暗暗歎口氣。

素陵瀾咳了許久才漸漸消停,紅舸侍候他換了幹淨的衣服,扶他躺下,卻見他的神情倒是少有的恍惚,也躺不安穩,一直斷斷續續地咳著。

紅舸想了想,索性把話說開了,也省得他悶在心頭跟自己過不去,開口道:“是不是想到蘇姑娘的處境,覺得心裏不好受?”

素陵瀾似沒想到紅舸會這麼明白地問出來,一怔,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如果此時才想到,那必是太愚蠢,如果我為此不好受,那也未必太矯情。”

紅舸正不知道怎麼接他這句話,卻聽他籲了口氣,道:“但沒錯,我確實是矯情了。”

似乎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麼坦白的話,而他的聲音已經咳得沙啞,分外蕭索,慢慢地道:“紅舸,有的事我自己其實也並非清明……我平生行事,從不問對錯,隻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我從來不知道為了堅持一件自己認為對的事,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什麼樣的感受。我從不問對錯,也分不出真假,他們的所言、所行,他們相信的所謂大義,在我看來都近於可笑,但時時想起來,仍覺得在那可笑背後,有什麼是我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的。”說到這裏,他嘴角浮起一絲冷峭笑意,淡淡地道:“不過我也並不遺憾就是了。隻是她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雖則傻氣,雖則我也並不信,但聽著總像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