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蘇錦不明白是哪裏錯了。明明已經做了最隱秘的處置,最妥善的安排,為什麼還是被素陵瀾屢屢得手?一個寒冷的想法潛上心頭——有奸細。龍隱司本是斥候組織,向來擅長攻心策反,那麼說,素陵瀾的局早在最初的最初他就開始布置,現在隻不過是到了他收網的時候而已……
念及於此,蘇錦猛然勒馬轉身疾奔。
與此同時,蘇檀陽的營帳裏,莫雲棲對他鄭重地行了君臣之禮。
蘇檀陽詫異,連忙扶起道:“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莫雲棲握著他的手臂,“公子,我有話說。”
“先生請講。”蘇檀陽見莫雲棲神情鄭重,知是有要事。
莫雲棲眼中浮現一抹溫柔神奇,道:“你知道,小錦對我不是一般的小弟子,我心底裏把她當自己女兒看,這點情分公子想來可以體諒。”
“那自然。”蘇檀陽點頭。
“所以,敢請公子許我一諾,今日所談的事,就不必讓她知道了。”莫雲棲微微一歎。
蘇檀陽頷首:“好。”
莫雲棲點點頭,沉聲道:“想來情勢發展至今,公子心中也不是沒有生疑吧,為何龍隱司會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會對我們所有隱秘的據點都了然於心,然後一一摧毀?”
蘇檀陽皺眉,“義軍中想必有龍隱司的奸細無疑。龍隱司本就是見不得光的斥候組織,暗中刺探本就是他們所長。”
“不止,他們更擅的是反間。”蘇檀陽拿出一紙,展開來,上麵密密麻麻數十個名字,其中不乏領兵大將——幸而,不見謝樓南的名字。
“這是?”蘇檀陽心裏一寒。
“我在被龍隱司擒去的那段時間,想盡千方百計,幸有各路朋友相幫,也沒白白閑著,這些是我所知的暗地裏降了的名單。”莫雲棲聲音沉重,那卷上名錄,每一個都如炭又似冰,灼得人眼睛生疼,又刺得人心底冰涼。
“他們……都降了?”蘇檀陽心知此事關涉太大,吸口氣沉聲問,“可是確鑿?”
莫雲棲苦笑,“沒有。這是最為難的一點。素陵瀾那樣生性多疑詭詐的人,他如何肯讓人有個準信,恐怕到底誰降了,多少人降了,在龍隱司內也隻他一人知道。但這個名單,已經是我盡了全力能得到的最確切消息。”
“先生為何現在才拿出來?”
“我總不甘心,不願冤屈了其中的忠良,曾想試圖再打探,並暗中約束,可是,龍隱司的行動太快,我軍屯糧半數被毀,時不我待,到如今也隻能壯士斷腕了。”莫雲棲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愴然。
“先生何意?”蘇檀陽心中漫上森寒。
“我有一策,與公子商議。”莫雲棲鋪開地圖,指點道,“公子且看素陵瀾陳兵之處。”
“他依恃天險,陳兵此處,倒是易守難攻,若要強攻也必然是自投羅網,就算得手也絕難全身而退。選了這個地方陳兵也算高明。”蘇檀陽沉吟。
莫雲棲起身負手,“素陵瀾此人,雖然有些見識,但其實並不知兵,也無甚運籌帷幄的將帥之才。他隻是於人心的陰暗與弱點知之甚深,且狠得下心來利用殆盡。公子,與義軍對決這一局,他恐怕是從你們初識,這張網就撒開了。一開始他即對你們說,希望你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得見清平盛世,說謊的伎倆若過於笨拙,倒讓人懷疑是否是發自真心,因為出於常情思慮,人們都會以為如果真要存心欺騙當不至如此拙劣!於是,一開始,素陵瀾就這麼讓你們,更多的是讓小錦,心中存了疑惑。”
蘇檀陽念及最初,確然如此。如果素陵瀾哪怕是用一點點高明技巧掩飾,他們也會心中清明,但是他偏偏沒有,他就是那麼坦然地說,“希望給素某一個機會相信——這世間還有清平盛世。”甚至,還帶著目光裏那一點不甘與堅清。
雖然他當時即明言龍隱司的統領絕不可信,也不能信,但素陵瀾根本也不是求他們信,他的目的隻是埋下一個有所保留的種子,一點似有轉圜的餘地。
自此,他所有的布局一步步展開。
莫雲棲歎息,“小錦是我的弟子,她聰明,懂事,堅忍,有靈氣,學什麼都很快,但我沒有教好她的是——她始終還是太過天真。如果隻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天真固然可喜,但身為義軍的首領,實在太過危險。”
“不是小錦的錯,是我沒有知人之明。”蘇檀陽立刻道。
“此時也不必追究以往了,總之,後麵的每一步,素陵瀾都經過了仔細的算計——他出現在江州,告知小錦最新的情報,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和一貫的跋扈輕而易舉彈壓江州知府,演了一場欲擒故縱的戲,接著助小錦在刑場上救人,然後自己扶病而歸;他出手豪闊,幫助我們賑濟災民;我們行刺失敗,他重傷之下仍親自出現,承諾勸服趙燁不再屠城,還助我們渡江。其間他提到的那個換取解藥的交易實屬無稽,他從小身中織雲錦的劇毒——織雲錦悍狠霸道,中此毒的人對於其他毒藥可說是百毒不侵,所以交易一說不過是讓我們取信的借口而已。當時我們一來別無選擇,二來多少對他存了幻想,所以許了龍隱司相助渡江,也就是由此,他把我們的隱秘據點查探大半,並且極盡反間之能事……”莫雲棲說到此處,看向蘇檀陽,“還有一事,我不知你是否曾問過小錦。”
“何事?”蘇檀陽聲音幹澀,雖然心中一直有隱約的懷疑,但此時真的被一一點破,仍覺心裏被塞進了一把芒刺一般,雖然當初確實是有不得已之處,但若抽身來看,素陵瀾這些做派當可看得分明才對,但為何身置其中的時候就是覺得迫不得已身不由主?
“小錦陪伴素陵瀾去向竺璐言求醫的事。”莫雲棲道。
“此事我知,當初素陵瀾承諾會說服皇上將行刺一事交由龍隱司處理,承諾一定會平安送回先生,而他當時病重,小錦為先生計不能讓素陵瀾死。”
莫雲棲冷笑:“他為何會讓皇上將此事交給龍隱司,讓我落到他手上?他當時的意圖是對我用毒,逼迫我郷,他深知義軍中有部分江湖異人與我頗有交情,我若降了,他們大約效忠義軍之心會得稍減,他也可以借此大做文章詔告天下。好在我旁門左道還懂得一些,不致被他用毒控製。”
“原來如此,但小錦並不知。”蘇檀陽立刻道,顯見還是對蘇錦多有回護。
“雖然我心道小錦如此行事,過於優柔,若有機會除掉素陵瀾,當毫不猶豫痛下殺手,哪怕有一千個一萬個我或者是其他義軍中人在他手裏,也不能因私情誤大義,這一點,小錦做錯了,她非但不下手,反而還相救,這也是我說的過於天真,大約是素陵瀾此前種種作為,讓她輕信了。”莫雲棲一歎,“但公子你說我護短寬縱也罷,我總也不舍得痛責她,而且,她現在似已悔悟,現下我知你心中並無對她有怪責之意,倒是自私地覺得安慰。我說小錦行事囿於私情,其實自己也是如此。而說到當時,大約素陵瀾也確是劇毒發作身不如死,估計他是覺得自己真的熬不過去了,所以才會讓小錦陪著去找竺神醫。他不過是去求個解脫。因為竺神醫竺璐言本就是因為與小錦的父親有交情,相助義軍,才死於了龍隱司的暗算。他本以為竺璐言的妹妹竺璐屏會殺了他報仇,所以是抱著自暴自棄的求死之心去的,但沒想到竺璐屏痛失兄長,恨絕了他,不肯給他一個痛快,倒是想盡法子讓他百般煎熬地活了下來,難求速死。竺璐屏這般於她自己確實解恨,但於天下,卻是不該。”
“義軍凡事由我做主,讓素陵瀾有機可乘罪責在我,如何能去怪小錦?我不能好好保護她已經甚感內疚,況且還讓她為我四處奔波,出生入死。”蘇檀陽搖頭,隻道,“這些其中曲折,不知道小錦知道多少,但我想也都不必再告訴她,若有她不知的,就不知的好。”
莫雲棲點頭,“一來今日趁她尚未回來,二來這些話現在不說與公子知曉,以後也沒有機會說了,所以借機對公子言說分明。小錦雖然天真,但也並不愚鈍,這些事她遲早都會自己想明白,有公子對她愛惜珍重,我也可放心。”
“先生,你……”蘇檀陽聽出莫雲棲話語中的不祥,心裏一痛。
“方才你看了素陵瀾的陳兵之處,再說了素陵瀾此人秉性,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他自己心性刻薄寡情陰鬱詭詐,所以並不知舍生取義是為何意,他在此處陳兵,是料定了縱有敵軍進攻也難以全身而退,可是他沒有想到,如果進攻的人——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退呢?”莫雲棲一掃方才的沉鬱陰霾,朗朗一笑。
蘇錦記得,那一日的江北,苦寒中已然依稀有了幾分早春的輕薄暖意,蕭索的枝頭有了若隱若現的淺綠嫩黃的新綠,朗徹的陽光除了明亮外似乎也有了微溫,連戰馬都較為精神,不時抖擻嘶鳴。隻有她,站在高遠的天空下,熟悉的營帳外,心中——有如霜雪。
持劍的手,不可自抑地簌簌發抖,一幕幕回憶如疾風過境又似驚濤拍岸,凜冽掠過而後隻剩業火紅蓮,點點劫灰。
那些,思之念之為之惻然的,如煎如沸為之輾轉的,那些,隻有她才得見的脆弱,隻有他才看破的心事,為何凋零成灰仍清晰如昨?
是初見時他言及清平盛世時深黑眼瞳中奇異的不甘與堅清。
是風雪路途中他強忍不適催促馬車為她趕路,然後溫和說,不礙,隻是累。
是他彈壓住江州知府,篤定地對她說,隻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可以放心救人。
是他令那傲慢的少年謝禾居然肯離了他身旁而一直留在他們身邊為他們震懾追兵。
是刑場上他舉重若輕輕描淡寫就救下數名義軍的性命。
是他在奔波中病倒後,昏沉中的抬眸一望,半是倦意半是蒼茫。
是她與他玩笑後,他眼中流露的寬縱親近。
是他贈銀十萬資助義軍,卻隻說是謝謝她一路的照拂。
是他被長劍穿身刺過,已說不出話來,仍不顧僭越以固執目光止住趙燁屠城的殺意。
是她笨拙地算計他,他隻是微笑。
是他說,“雖然素某不懂你們經常宣之於口的俠義正道,但也願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護的本心。”
是清泉山的夜晚,他靜靜靠在她的肩上。
是為他更衣時,觸手的瘦骨支離與冰冷寒涼。
是他示弱於她,請求她幫忙,隻是不願見她皺眉歎息。
是細雪紛飛的黃昏,他抬袖輕輕為她擦汗。
是謝禾說,公子喜歡和你說話。
是兩人把盞,言及杯酒之約,他沉默地聽她說美酒湖泊,塞外風光,然後緩緩地說:“我自來蠢鈍,常常分不清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隻好統統當作假的,但是,蘇姑娘,你說的話我雖然不信,但是我愛聽。”
是他明明一切了然於心,在她想要離開的時候,他仍讓謝禾為她備馬,給她自由。
是他守約送回先生,與她重逢,在那個暮色四合的深冬的黃昏,他態度強橫,目光陰鬱,卻言語長情。他說,“我們去關外,你若還喜歡做江湖女子,盡可以照你喜歡舞刀弄劍,若是煩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停下來。”
……
都記得,都沒忘。
可是,原來——都是假的嗬。
那些都是假的,隻有沙場上的碧血是真的,陰暗處的算計是真的,冤死的亡靈是真的,慘死的良將是真的,焚成灰燼的糧倉是真的,舉目可見的妻離子散骨肉分離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
先生說她畢竟太過天真,她何止天真。
隻是最近她一直覺得自己變得軟弱,會得落淚,但在這一刻,卻隻覺眼中幹澀刺痛,手中的劍越握越緊,隻再不會流淚。
這世上比悲哀更為噬心的事情就是,當你心如刀割,卻發現自己連悲哀的資格都沒有,那個她曾經以為和所有傳聞不一樣的人,其實她從未真正觸碰,他讓她所見所聞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連悲哀都無立足之處,剩下的,隻有屈辱、怨苦、憤怒與無盡蒼茫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