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策陣,居然破了,這世上隻有兩人知道雲策如何破陣!絕無可能旁人知曉,也隻有那個人知道雲策破陣,會對布陣的人有多大的反噬之力,那個人,不止想他敗,還是真的想置他於死地。

素陵瀾眼前一陣陣發黑,前塵舊事此生翻覆,二十餘載的時光在烈焰狼煙中冰雪消融,都是猙獰,都是虛妄,都是表麵的微笑背後的匕首,眩暈的昏亂中望出去,卻見蘇錦騎在馬上,搭弓引箭,素衣濺血,那雙昔日清澈溫柔的眼睛,今日隻餘灼熱恨意,隔著屍山血海,烈火滔天,穿心透骨地看過來。

目光交錯,一人恨意熾烈,一人心事荒涼。

然後,蘇錦眼睜睜看著傲慢倔強如素陵瀾,竟當著陣法崩毀亂成一團,正待他整頓調遣的三軍,再嘔出一口鮮血,不支倒下。

心中並無想象的快意。

顧風玄扶著素陵瀾,眉目間素日的倜儻全化作逼人的煞氣,麵對素陵瀾時卻溫柔了聲音,隻道:“這麼點小事何必動怒,你放心,我還在這兒呢,那些賊匪想毀我大營?做夢呢。”

素陵瀾抬眸,卻被胸口的刺痛喉間的血腥逼得不能言聲,顧風玄唇邊一抹傲然笑意,一襲青衫滿身肅殺,執劍緩緩道:“你忘了我顧家也是世代金戈鐵馬,就當也給我一個機會試劍沙場。”

素陵瀾微微頷首,將兵符置他手中。

顧風玄鄭重接過,揚眉一笑,於淩厲煞氣中透出幾分平素的風流,對素陵瀾道:“如此甚好,也顯得我這麼跑一趟江南並不隻為了給你送一壺酒那麼無聊罷。”

他言畢轉頭看向謝禾:“送你家公子離開此處,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他歇息。”自己飛身上馬,直撲烽煙號令三軍。

謝禾要送素陵瀾離開,素陵瀾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堅執地搖頭。

“讓我來。”忽聞一道冷靜柔和的聲音,卻是紅舸,依然是裙裾豔烈,長發束在腦後,容色極豔。

“紅舸姑娘,你怎麼來的?”謝禾詫異。

“我自有辦法。”紅舸依然笑得猶如名花盛放,對眼前的烽火硝煙置若罔聞,隻顧小心地扶素陵瀾靠坐得略為舒適,自己居然拿出了一隻酒壺,一枚金盞。

隻不過,酒壺中倒出的不是濃洌醉人的綠蟻,是深黑色的湯藥。

紅舸帥氣地舉杯,笑得很俏:“素統領請。”

素陵瀾就著她的手,雖則艱難但終是慢慢地把那盞藥喝了下去。

這一幕,遠遠看去,何嚐不是美人在側醇酒相陪的旖旎風光氣定神閑。

方才吐血倒地的一幕,倒像是疑兵之計的表演。

世人皆知趙燁極之寵愛倚重素陵瀾。此番給他的兵馬全是精銳,而這大營中陳兵十餘萬,個個都訓練有素鐵骨錚錚,加之還有龍隱司眾多明裏的護衛、暗裏的影衛,實力決不可小覷。方才一時混亂隻因雲策陣突如其來遭遇破陣,而霹靂堂的“破天”威力委實驚人。待得顧風玄號令連發一番調遣,火舌亂舞中亦漸漸恢複有序。

素陵瀾喝了藥後精神略略好些,與紅舸一起靜觀戰局。

紅舸凝神細看帶笑說到:“雖然我自是不懂,但看著也覺得顧公子有模有樣的,這麼片刻間,現下的情勢就與方才大不同了。”

素陵瀾點頭道:“是,小顧臨危不亂,調兵遣將有大將之風,若單論用兵,恐我不能及。”

“但兩軍對決要比的可不止用兵。”紅舸總是維護他。

素陵瀾苦笑,“若我不是太過倚重其他,也不至於有方才之亂。”這是紅舸識得素陵瀾數年來,第一次聽他這般心意灰涼地直言自己不如人,有所疏失,隻覺非常不忍,一時也不明白兩軍交戰自然勝負常有,況且現在還未言敗,素陵瀾為何傷痛至此?

來不及多想,隻見顧風玄已對義軍成合圍之勢,莫雲棲和蘇錦都算得上絕頂高手,但在亂軍圍困中仍是漸漸不敵。謝樓南精擅術法,但龍隱司的人從來隻求結果不問手段,十餘名高手圍攻她一個女子,僵持數個回合,龍隱司這邊數人殞命,但謝樓南終也不敵。

顧風玄眼中鋒芒迫人煞氣烈烈,回頭遙遙地對素陵瀾一笑,用力揮手,立刻,數十柄長槍齊齊穿透莫雲棲的身體。

紅舸看得悚然一驚,本能地往素陵瀾身邊靠,卻發覺素陵瀾的手,冰涼得可怕。

“謝禾,帶紅舸回去。”素陵瀾聲音依然掩不住沙啞低弱,但聽得出並無商量餘地。

紅舸知他的脾氣,並不敢堅持,隻得站起身,而就在她豔烈裙裾被山風吹得翩然飛揚的一刻,目睹莫雲棲慘死肝膽欲裂的蘇錦,環顧四下,身邊所剩的義軍隻不過一小隊方才馳援過來的弓箭手,近身搏殺已全然無用,現下能在死前的最後一搏不過是——

她舉起手來,對著素陵瀾的方向,厲聲清叱:“放箭!”

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那一瞬間的世間萬物,似乎是靜默的。

包括顧風玄救之不及的痛切神情。

包括謝禾長劍出鞘的龍吟。

包括蘇錦揮手令下後眼中刹那的空茫。

包括羽箭如麻破空而來的不祥呼嘯。

他的眼前隻飄拂過盛極而豔的紅,絲緞綾羅軟紗輕綃,十裏繁華名花傾國,轉眼卻是歌罷成空,舞盡淒涼,那一抹豔絕了塵世的紅,頹然沉落。

紅舸如斷翅的紙鳶傾身倒在他麵前。

一枚羽箭插在她的肩頭,其實並不深,拔掉當可無礙,但紅舸的麵色迅速地透出可怖的蒼青。

謝禾收劍回身,見此情形立刻跪下,也不敢多言。

素陵瀾輕輕抱起紅舸,那一箭,是她為他擋住,是她舍命相護。

紅舸氣息微弱,長睫顫動,抬眸看著他,目光中倒更多的是不忍不舍,淚水已經落了下來。

素陵瀾為她拭淚,卻不能言語,紅舸,世人隻知她是他身邊得他垂愛的第一美人,卻無人知,荒唐的是,他半生顛沛,少有的安心入眠不是在奢靡官邸,甚至不是在理應當做家的素宅,卻是在風月場中她的身邊。

箭上淬了劇毒,恐是見血封喉,紅舸眼中那一點不忍不舍的光,迅速渙散黯沉,她卻掙紮著,像有話未盡,忍死苦撐。

“紅舸,你要說什麼?我在聽。”素陵瀾握住她顫抖痙攣的手。

“公子,”她拚盡全力嘶啞成聲,斷續地說,“你從來沒說過,但我知道,你一直心存懷疑,疑我是皇上安插在你身邊的人,可是,我不是……我要去了,但要你知,我不是……”

素陵瀾心中痛楚,原來她苦苦執念不肯放下的,卻是這件,而他,確實也一直疑她。

“你當我是皇上安插在你身邊的……你也就索性都帶著我……你自來是這樣,雖然不把旁人放在眼裏,但皇上、大公子……甚至蘇姑娘,他們幾人卻無論對你做什麼,你縱然不樂意,也不說,反倒一心以那些事來折磨自己……如此這般,豈非自苦,又豈能長久……”紅舸拚盡全力說完這幾句話,再無力氣,隻是落淚。

素陵瀾聽得這番話,再是強硬亦心中大慟,卻不願再讓她傷心,隻將喉間的鹹腥生生咽下,平靜了聲音溫言道:“我並沒有懷疑紅舸,若是我有心疑你,又怎能允許自己在你身邊安眠。”

這句話,一是說給紅舸聽,一是說給自己,他怎能一邊貪戀她的溫暖明豔,一邊在心中免不了防範猜忌?聰慧剔透如紅舸,原來早知他疑她,早知他讓她一路相隨的背後,不是繾綣情分,而多少是那隱藏壓抑的自棄。她從來不曾問,不曾怨,隻在這路的盡頭,才字字清明,卻仍是心念在他,不忍不舍。

聽得他一句蒼白安慰,紅舸唇邊卻浮起笑容,明眸如春風吹皺的清湛湖水,恍惚又回到了平素的俏而明麗,萬種風情徐徐綻放,而後,長睫低垂,合上了眼睛。

蘇錦於亂軍中衝殺到莫雲棲身邊時,莫雲棲已身受重創血盡而亡,隻壯誌未酬雙目未瞑。顫抖著手輕輕拂下先生的眼簾,蘇錦抬眸看去,強敵環飼的刀光劍影中,烽煙彌漫讓視線變得模糊,遠遠的,她隻看見紅舸如垂死的蝶,在素陵瀾懷中,然後就見她的手垂落下來,紅如火蓮的衣袖在山風中獵獵翻飛。

而素陵瀾一直低頭凝目,連看都未往她這個方向看一眼,並不關心漫天箭雨來自何方,出自誰人之手。

在那一刻,蘇錦自方才揮手下令放箭後的空茫中漸漸心神清明——這是以血洗血的清明,看清了命途,再無惘然。

謝樓南已退到她身邊,氣急含恨道:“被素陵瀾躲過了。”

蘇錦未曾言語,也未曾流淚,對莫雲棲施了弟子禮,輕聲道:“先生好走。”然後一劍揮去,斬了身邊一名敵軍的人頭,伸手奪過他的長槍,飛身上馬,朗聲道:“大好江山,大好戰場!埋骨此處亦是不枉,隻是,”她目光凜冽,逼視顧風玄,長槍寒芒隨話音逼近,“陪葬的麼,還是多多益善的好!”

顧風玄被熾烈的殺意逼近,也不敢輕慢,立刻調兵相阻,但揚聲道:“務必生擒!”

他深知素陵瀾的心思不可妄自揣摩,至於怎麼處置這些個女匪首,還是交給他自己定奪吧。

聽聞蘇錦與謝樓南擅自帶兵奔襲素陵瀾麾下大營,溫雅如蘇檀陽第一次失了控製,劈手摔了握在手中的卷宗,急道:“牽馬來!”

“殿下,不可!”眾人力勸。

蘇檀陽吸了口氣也知自己不可輕動,但焦灼的擔憂如煎如沸,先生臨去之前已向他闡明心意,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壯士斷腕,而蘇錦,定是有所知曉,她這一去——也是抱著死誌去的!

想到蘇錦此時也許已經喋血沙場,死在龍隱司的各種陰狠手段下,蘇檀陽心中如刀如割,扶著桌案才勉強穩住身形,聲音卻壓不住地微微顫抖:“請四位上將軍,分別帶五千騎兵精銳,前去接應,救人為要,不可纏戰。”

四位將軍跪下領命,蘇檀陽扶起他們,握著他們的手臂,靜了靜,開口已是強壓的哽咽:“檀陽在此拜托各位將軍……”

“殿下放心,縱是拚了這條性命,末將一定平安帶回蘇姑娘!”

蘇檀陽點點頭,仍道一句:“牽馬來。”

“殿下?”

“我送一送四位將軍。”蘇檀陽道。

目送大軍飛馳而去後,蘇檀陽負手站在城外的亭中,不言不動,默默望著遠方。那是素陵瀾駐兵的方向,是先生抱持著舍生取義的信念前去的方向,是——蘇錦也許不能再回來的方向。

多少次她上戰場入危局赴險境,他卻從未如今日亂了方寸失了魂魄。

當顧風玄把好不容易擒下的蘇錦和謝樓南帶到帳外,進賬親自跟素陵瀾說明時,開始慶幸自己做了個正確的決定,因為素陵瀾並未如大多數人預計的震怒,他隻是疲憊地道:“放她們走。”

“好。”顧風玄還是忍不住略略沉吟,“她們都是賊匪首領,就這麼放走?”

“嗯。”素陵瀾目光冷峭,聲音森寒,“不是每個人都配求仁得仁。”

顧風玄心中明了,點頭下令。他一道令下,傳令兵正欲退出,素陵瀾抬手製止,慢慢站起身,冷淡開口道:“放火。把這火勢引出穀去!他們有霹靂堂的破天,我們就沒有麼?派人去江南端了霹靂堂,破天,有多少都盡數取了,放一把火,把玨城、翼城、燕城、煦城、玥城都給我燒個幹淨!”

顧風玄眼中目光閃動——原來,素陵瀾他還是動了怒,隻是,他的怒氣比一般人想象的還更可怕一點而已。

素陵瀾轉頭看向顧風玄,沉聲道:“火勢一起,我軍即刻拔營。”

顧風玄唇邊勾起一抹嗜血的類似於笑的表情,眉目倒是風流不羈,拱拱手道:“遵素統領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