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蘇檀陽在亭中一等就是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的枯立煎熬,直如十年的風霜。

猶記那日,先生不願他有心結,曾說到,素陵瀾曾經挽留蘇錦,而蘇錦拒絕了。他當時對先生道,我與小錦一同長大,這麼些年的風雨都是一同度過,如果還為這些事暗生心結,但也未免看低了蘇錦也看輕了自己。但心底裏,聽先生那麼說,還是喜悅的。世上從來不止他一人懂得蘇錦的美好,而她一直在他身邊,陪伴他,支持他,為他出生入死,為他赴湯蹈火。可是到如今,在希望漸漸快要煎熬成絕望的枯等中,他開始苦澀地想,如果當時蘇錦隨素陵瀾去了,是不是可以不必遭此焚心之苦重創之劫?

直到再次晨曦微露,肅殺的馬蹄才踏碎了初春的清晨,蘇檀陽站得近於麻木,上前一步卻險險跌倒,被人扶起後抬眸望去,策馬而來的人中,為首一人,素衣烏發,正是蘇錦——是蘇錦,他的小錦,回來了。他終於等到了。

蘇檀陽快步迎上去,蘇錦跌跌撞撞地下馬,跪在了他麵前。

眼見她鬢發散亂,滿身血跡斑駁,蘇檀陽心中大痛,伸手扶她,聲音哽咽,隻道:“小錦,這是做什麼?”

蘇錦按下他的手,堅持跪著,道:“我未有你的軍令就擅自動兵,甘受軍法處置。”

蘇檀陽隻專注看她傷在哪裏,聞言眉間飛起薄怒,吸了口氣道:“在軍中,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是,出自你我的號令,皆是軍令,並無區別。”

蘇錦還欲言說,蘇檀陽已道:“不必多言。”然後低聲道,“小錦,雖然你不顧大局,也……不顧我,如此輕忽自己,我極是生氣,但……你回來就好,得見你平安歸來,已經最好。”

蘇錦終於紅了眼眶,顫聲道:“我沒有把先生帶回來。”

蘇檀陽眼中掠過沉痛,愈發覺得後怕痛惜,當著眾人的麵就把蘇錦擁入了懷中,卻隻恐她身上有傷,不敢用力擁抱,隻輕輕拍撫她肩背,然後小心地將她扶上自己的坐騎,轉頭簡略下令,褒獎、安置了歸來的軍隊,對蘇錦安撫地微微一笑,溫言道:“我們回去。”

好在蘇錦受傷雖重,但並未傷及內腑,上藥包紮後醫官交代好生休養並無大礙。蘇檀陽這才舒了口氣,坐在床邊,一絲一絲抹平她散亂的發絲,數年奔波征戰,也許唯一不改的,便是他眼中的清澈溫柔。

“渴不渴?”蘇檀陽端了蜜水,要親手喂她喝水。

蘇錦看著蘇檀陽自己幹裂得幾乎滲血的嘴唇,歎口氣,推了推他的手:“你先喝。”

蘇檀陽似乎這才覺得自己一日一夜滴水未進的幹渴,失笑,但還是先喂了蘇錦,自己就著蘇錦喝剩下的水喝了幾口。

蘇錦此時已是力竭,因為受傷而有些發熱,昏沉入睡的恍惚中,感覺蘇檀陽清涼的手溫柔撫摸她的額角,淡淡的適意的涼,淡泊了十餘年的腥風血雨,似回到了年少的夏日,偷得閑暇她荷塘采蓮,玩鬧得倦極入眠,他也是這麼一下一下撫摸她冒汗的額角,清而微涼。

江南的霹靂堂是頗有勢力與根基的江湖幫派,綿延已經數代,但誰又能敵得過龍隱司的傾力一擊?半日間被自上而下地血洗了個幹淨,包括所有前來相助的江湖人士一網打盡,各幫各派皆是驚若寒蟬,而武當少林峨眉這些雄踞一方的大派,則選擇了沉默以對。

謝禾曾疑惑地問素陵瀾:“公子,如果那些名門正派聯合起來對抗我們,那我們豈不是陷入了江湖幫派的爭鬥?”

顧風玄聞言哧的一笑,素陵瀾平靜道:“能讓他們聯合起來對抗朝廷,那麼霹靂堂的分量遠遠不足,也就是說,隻要我們不把火燒到了少林的寺廟武當的道觀峨眉的尼姑庵,他們一定會選擇袖手。”

“就算他們聯合,難道我們就怕了?”顧風玄嗤之以鼻。

“有所為有所不為,傳令下去,霹靂堂的事,到此為止。”素陵瀾神情淡漠,但眼神複雜,謝禾突然想起公子曾經對蘇姑娘說過,他的生母便是曾是江湖第一的女俠的許淩池,便知公子亦是心中存有顧念,不會對江湖人不分情由妄開殺戮。

而從霹靂堂帶回來的“破天”,以其驚雷霹靂一般的聲勢,將江北數城陷入滔天火海。

玨城、翼城、燕城、煦城、玥城,乃至周圍的景城、冀城也都淪陷火海。比火勢更可怕的是素陵瀾與顧風玄麾下大軍的鐵蹄,勇悍刁恨,借助大火攻城掠池,各地守軍早先一步糧倉被焚,本就軍心不穩,如此一來更是兵敗如山倒,要麼被俘要麼敗逃,與流民一同慌亂狼狽地紛紛湧至這七個城拱衛的——瑾城。

那是蘇檀陽、蘇錦所在的城池。

紅舸去後,素陵瀾就再未提起她一句,拔營行軍的路上,他也行事如常。他自來不是多話的人,顧風玄心裏尋思也不能指望他與他訴衷腸,但片言隻語也不再提及,似乎也太過薄涼?

畢竟,那是跟隨了他幾年,且為他而舍生殞命的……美人呢。

在馬車裏行路無聊,顧風玄就在心裏左右思量著,不自禁地側頭去看素陵瀾,不意素陵瀾立刻眼光鋒利得刀子一樣掠過來,淡淡地問:“你有話說?”

顧風玄立刻道:“沒有。”

“那你在琢磨什麼?”素陵瀾並不采用試探啊迂回啊這些辦法,他就這麼配合著震懾人的森森目光直接地發問,卻讓慣於逼問誘導的堂堂刑部尚書腦門上微微有點冒冷汗,不由抱怨道:“別把你那龍隱司統領的派頭拿出來,搞得我沒幹壞事心都虛了。”

旁邊的謝禾聽了這話,唇角微微一揚。

“喂,你偷笑什麼?”顧風玄惱怒,盯了一眼謝禾——果然是統領刑部目光敏銳,立刻道:“最近你晚上做賊去了?”

“什麼?”謝禾不解。

“小顧,你可別想當著素某的麵冤枉龍隱司的人,況且還是做賊這麼不上道的事。”素陵瀾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得了,你們龍隱司做賊的事幹得還少麼。”顧風玄話說得順溜,但一出口就知道壞了,眼前寒光一閃,身側一空,再看,隻見謝禾得意洋洋地回劍,而他身上的禦賜令牌就已經在素陵瀾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了。

“我們龍隱司隻搶,不偷。”素陵瀾對他牽出一抹淺笑。

“當然,還有騙。”顧風玄素來也是天之驕子心高氣傲的,現在被這兩人戲弄,麵子上多少有些過不去,一時更是口不擇言,但這句話蹦出口後,他的冷汗倒真的下來了,知道自己是真沒救了。

素陵瀾麵上並未顯露什麼,懶洋洋地把令牌擲還給他,不經意地道:“若能兵不血刃,讓對方就心甘情願地把我所要的拱手送上,騙一騙也算值得。”

素陵瀾並未翻臉,還跟他說些浮在麵上的話,顧風玄心裏越發忐忑,想說幾句彌補挽回的話,但那回事實在太過微妙,據他多多少少了解到的一些情形,已經足以讓他選擇閉口不言,以免越描越黑。

謝禾也感覺到馬車裏的氣氛陡然變得十分詭異,素陵瀾開始斟酒,但第一次看他把酒斟得漫了出來還未停手,顧風玄覺得再待下去指不定會死於非命,匆忙找了個借口從馬車上溜了下去,自己騎馬去了。

那枚令牌靜靜地被他落在了馬車裏。

素陵瀾看一眼,對謝禾道:“去送還給他,畢竟是皇上給的,真丟了他也擔不起。”

謝禾應聲是,下了馬車找到騎馬的顧風玄,呈上令牌。顧風玄正為這在暗暗著急,頓時鬆了口氣,自我解嘲地道:“你們公子這脾氣可也真不好對付。”

“那是顧大人失言在先,而且公子可沒對顧大人出言不遜。”謝禾立刻道。

顧風玄身邊的阿潛本想說句反擊的話,但想了想,還是識相地閉緊了嘴巴一聲不吭。謝禾不放心素陵瀾一人,立刻就要回去,顧風玄道:“且慢,謝禾,我方才說你晚上是不是做賊去了還真不是信口胡說,你看你眼下青黑,明明就是不眠的症候,快趕上你們公子了……”

謝禾聽了這話倒流露出幾分憂慮,歎了口氣道:“近來公子常常徹夜不眠,還時常深夜視軍,醫官還私下跟我說過如此恐不大好,但現在紅舸姑娘不在了,也沒人敢勸。”

顧風玄蹙眉,沉吟道:“讓我想想辦法。”

結果,顧風玄的辦法尚未想出來,一道聖旨已到,宣他回京。

顧風玄接旨之後,心中頗不是滋味,這分明是那天他那句話觸怒了素陵瀾,他就通過皇上來趕他走!這也太過分了吧……

顧風玄的脾氣也上來了,自顧自令人整頓行裝,擺出要走的架勢,也不去向素陵瀾辭行,但真的一直到了他必須出發的時候,素陵瀾也沒搭理他,連謝禾都沒來相送,顧風玄心裏越發的不自在,跟自己堵了一回氣,摔了一個白玉杯子後還是自己拔腳往素陵瀾的營帳去。

素陵瀾的帥帳他自來可以來去自如,今天居然被攔了下來,層層通傳,顧風玄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但目光愈發和煦風流,簡直春風十裏,隻是怎麼看都怎麼讓人膽寒……

終於進得帳中,被最後一關——謝禾給攔下了。“不用對我搞這些做派了,我是來辭行的……”顧風玄煩亂地揮手,謝禾大著膽子拉著他退開幾步,跪拜行禮道:“請顧大人借一步說話。”

謝禾跟著素陵瀾久了,平素也是對誰都敢倨傲不羈,今天這麼恭敬懇切,讓顧風玄一愣,不由聽話地被他帶到了一邊。

“公子今晨又嘔血了,現在昏睡未醒。醫官說公子太過勞瘁,能夠昏睡也算將養了。”謝禾皺著眉,一臉擔憂。

顧風玄繼續發愣,這個人盡皆知最會享受最為奢靡最是鋪張最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人,居然被醫官說什麼?太過勞瘁?怎麼可能?不由喃喃道:“至於麼,不就攻它幾座城嘛,有什麼值得勞瘁的?他把兵符給我,不出半月,江北諸城我都能替收入囊中。”

“公子所慮,必定不是幾座城池的得失,他曾對我說,攻城掠池有何難,難的是人心的懾服。”謝禾沉聲道。這傲慢的少年,似乎除了武學之外,也在開始懂得其他的東西。

顧風玄聽得謝禾如此說,陷入沉思,然後籲了口氣,輕聲感慨:“那也確實難為他諸多思量,況且還有……”他及時收住話頭,對謝禾點點頭,道:“我明白了。”然後放輕腳步走過去,坐在一旁靜靜凝目。

素陵瀾半躺著,身邊堆疊著厚厚的貂裘,但依然氣色孤寒枯槁,那張麵孔似乎是水墨描畫,除了黑就是白,竟是分毫不見血色。顧風玄微微一歎,莫名地就覺得心裏堵得慌。

似乎有所感覺,素陵瀾蹙了蹙眉,抬眸茫然地看了看他,又合上了眼睛,口中沙啞地道:“你呆坐在這裏做甚麼,去和紅舸下棋吧。”

顧風玄心裏一沉,萬萬不敢多說什麼,隻溫言答道:“好。”然後悄悄退出,抓住謝禾問:“他怎麼腦子都糊塗了?”

“公子才沒有糊塗……他隻是,有時候不大記得……紅舸姑娘已經去了。”謝禾神色一黯。不記得有不記得的好,難受的是每一次清醒地想起就是每一次地重新失去。

顧風玄那日不敢輕離,默默守在一旁,直到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素陵瀾方似乎真正醒轉。謝禾扶他坐起,奉上藥茶,他慢慢飲了兩口,茶香清苦,讓人想起長辭的故人,在她活著的時候,他深心裏從未斷過猜忌防範的心思,到她真的去了,才讓人深覺荒寒無端,再無人言辭玲瓏勸冷酒換清茶,再無人笑容明豔傾身入君懷,再無人慧黠豁達直言訴心事,也再無人氣息溫暖可換一夜安眠……素陵瀾神情黯然,第一次聲音低啞地訴及紅舸:“一直以為殺孽太重年命不永的人是我,卻從未曾想到,該我應的劫,她為我承接了去,竟是她先走了一步。想來也算是手握重兵,卻不能護她一個女子的周全,每每念及,隻覺虧欠太多,心中愴然。”

顧風玄聽得酸楚,卻知這種哀慟無可勸慰,若換做旁人,推杯換盞地大醉一場也可忘憂,但素陵瀾尚在病中,不能多飲,亦是不能沉醉換悲涼。

素陵瀾看向他,低不可聞的一聲歎息卻讓人心境分外蕭瑟,說不出其他慰藉之詞,隻能靜靜聽他說,“你那日說我龍隱司還用騙的,我確實不悅,大抵因為我做得失敗,並沒有騙得幹淨漂亮由始至終,其間多有破綻,卻覺身不由主,隻是時至今日,一切都還是得有個了局。不過,小顧,”他低咳了幾聲,微喘,合目調息片刻才能繼續對他說到,“紅舸一事我已是深自愧悔,你若回京我也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