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玄坐在榻邊,握住素陵瀾冰冷的手,頷首:“我明白。”但頓了頓又道,“可我不放心。”

“那日穀中你助我解了危局,而今對瑾城的合圍之勢已成,你留下來也是真的沒仗可打了。”素陵瀾道。

“你打算怎樣?”

“我要讓江南江北在將來的三十年裏,犯上作亂者再無民心可依。”

顧風玄回到京城已經是一月之後,在這一個月內,聽到的消息都是素陵瀾帶兵圍了瑾城,卻圍而不攻,似乎又開始消極避戰。

進宮之後,趙燁急切問他,素陵瀾身體如何。顧風玄不知該如何回應,想起那一日臨別,素陵瀾蒼白枯槁的一張臉,記起他說,若皇上問起我,你隻需言說甚好,不用徒然讓皇上憂心。但心念沉鬱,“甚好”二字回不出口,顧風玄停了停,回了皇上一句“還好”。聽得這個回答,趙燁似乎已然明了,喉間逸出一聲壓抑而沉重的歎息,眼睛忘著空茫的一點,沉默許久,才接著問及軍情。

說到素陵瀾的隻圍城,不攻城,趙燁問:“顧卿,你怎麼看?”

“臣敢問皇上,皇上是想要區區幾座城池,還是未來三十年的清平?”顧風玄問。

“若兩者選擇,自然是後者。”趙燁目光突然明亮,心中豁然開朗。

“那麼,請皇上放心,素統領定當不負所望。”顧風玄知皇上已經了悟於心,沉聲篤定說到。

兵敗如山倒。非親臨其境不知這幾個字的沉痛。

連捷報都不能讓人眉頭稍展,因為一次有一次,短兵相接的捷報後必然接踵而至的就是大的潰敗。

流民已亂,叛軍日多,黑壓壓的人潮自四麵八方一撥一撥湧入相對較為安寧的瑾城。

而素陵瀾帶領數十萬大軍,如嗜血的鷹隼,慢慢收攏了黑色的羽翼,將瑾城圍成了一座孤城。

“公子,縱然瑾城城高池深,但以我軍十倍於對方的兵力,攻下瑾城還不是輕而易舉,為何按兵不動?”謝禾年輕的麵容上有躍躍欲試的興奮,不懂為何兵臨城下卻隻安營紮寨。

素陵瀾遠遠望著瑾城的城牆與城樓,似乎還能依稀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義軍嚴陣以待的軍陣。晚風拂過,吹麵不寒,素陵瀾輕輕籲出一口氣,雖然還是身披蒼灰重裘,但卻緩緩道:“看樣子冬天是過去了。”

謝禾略覺困惑,自己琢磨了半晌仍不可要領。

這一守,便守了月餘。

不過,倒也沒有閑著,義軍幾乎是嚐試了各種方式突圍,奇襲,偷襲,反間,聲東擊西,金蟬脫殼,調虎離山,暗渡陳倉……不一而足,但一來實力懸殊,二來素陵瀾根本無心戀戰,他不過是吩咐手下的副將圍追堵截,然後逼得義軍突圍無望退入城中而已。

謝禾記得清楚,一次率軍衝殺的是那個蘇姑娘,她一個女人,武功倒是極好,戰場上不再用劍,改用長槍,騎一匹純黑駿馬,身姿很是利落,眼見她所到之處血光暴起,盾牌兵組成的防線幾乎被她衝破,側頭隻見素陵瀾微微蹙眉,以為他是不悅這女人傷我軍無算,不料,卻聽他淡淡地吩咐道:“謝禾,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別讓人傷著她。”

謝禾自跟隨素陵瀾,見識過他很多次喜怒無常,也接過各種匪夷所思的命令,但都沒有眼前這一樁更讓他瞠目結舌,正呆怔間,素陵瀾冷冷看他一眼:“還要我重複一遍嗎?”他隻得嗖的一聲衝出去,情急之下,在沙場上憋著一肚子火當上了蘇錦的影衛。

後來,他心中惱火,自是不敢問不敢多說,但素陵瀾豈會不知,看他一眼道:“你有何話說?”

“屬下心中不解。”謝禾悶悶地說。

素陵瀾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但是,靜了靜,素陵瀾居然開口說道:“我也不解。”

謝禾隻覺太陽穴開始發痛。

素陵瀾合目養神,半晌才道:“也許戰死沙場是戰將的榮光,但蒙昧的榮光並不值得稱頌。”

當春深時節,義軍衝殺突圍的次數越來越少。

瑾城反常地沉靜,但那種沉靜是倉皇的不祥的,似黑雲壓城山雨欲來。

就在那樣壓抑的沉靜裏,謝禾聽到來人向素陵瀾報:城中糧盡。

素陵瀾略略頷首,麵上殊無表情,但那一夜,他獨坐了一宿。

他們一路攻城掠池中,亦多有義軍兵士投降或被俘,這些人,都被素陵瀾在得知城中糧盡的消息後調遣去了圍城的最前鋒。

對這個安排,莫名驚詫者有之,暗中猜疑者有之,不以為然者有之,但攝於素陵瀾的翻臉無情和龍隱司的心狠手辣,倒也無人膽敢妄議。

漸漸地,開始有百姓大著膽子奔出城來想要逃離,素陵瀾下令,若有私自縱人的當場格殺。

日複一日,向外跑的百姓人數愈多,也越來越皮包骨頭瘦骨嶙峋。

每一天,深入瑾城的斥候都會向素陵瀾告知最新的情形。

先是糧盡。

然後是五穀雜糧盡。

接下來的消息越來越驚怖。

城中已不見飛禽走獸,包括城中的老鼠,地間的田鼠,洞中的蝙蝠,甚至,沒有烏鴉燕雀膽敢飛過謹城上空。

野菜從嫩芽到老葉都被挖掘幹淨。

城中的樹木先是沒有了嫩皮,接著樹葉被捋得幹幹淨淨,最後老樹皮都被扒光。

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掘地三尺,為的是翻找任何一絲可吃的草根或者地鼠的洞穴裏是否還殘留一顆麥種。

餓殍無數,日夜增長。

開始出現易子而食,倒斃路邊的屍體會在暗夜裏不知不覺地失蹤,尤其是被人拋棄的小孩,或者,隻剩下剔盡了肉的枯骨。

中人欲嘔的腐敗氣息開始濃烈地散發。

瑾城已經成了一座死城。

衣衫襤褸的人群亡命地往城外逃,看著他們一群群跌跌撞撞地往外擠逼,那種感覺,彷佛來的不是人群,而是狼群,他們的眼神是綠色的,甚至,他們的皮膚,都在發綠。聽說,那是吃樹葉子吃成那樣的。而眼神發綠呢?開始流傳那是因為吃了人肉。

他們中好些人與義軍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或是給過糧草,或是曾經收容留宿,或者直接就是親屬鄰裏,除了血肉相連的關係的,就是曾對義軍有恩的,而今,他們被那些曾是義軍,曾領受過他們恩情的人攔著,要逼他們回死路,斷絕他們最後一絲生念,最開始還有人有力氣歇斯底裏地爭執怒罵,執石頭磚瓦胡亂廝打。那些投了降的義軍有的心存內疚,實在下不去手對抗,便任打任罵,多有被活活打死的。

素陵瀾知道後,隻道:“弱兵暴民,留來何用?”揮手,頓時箭矢如雨,暴亂立止。

到後來,就不再有爭執,也是因為往外逃的那些人,已經是連多走一步都掙紮得氣喘籲籲,再無力氣,往往行得近了,就癱倒在地,隻是流淚,更為不濟的,口裏微弱裏呻吟幾聲便沒有了聲息。看著還是坐著,但其實已經去了。

往往守軍目睹慘景,亦是大哭,時聞有人不堪忍受,或反抗被射殺,或索性自刎。

哀慟悲楚的呼喊哭號,一聲聲,傳入城中,每一聲,都如淩遲鋼刀。

據說蘇檀陽垂淚,下令殺戰馬,戰士愛馬,哭泣不允,蘇錦率先揮劍殺了自己的坐騎,三軍痛哭。千百匹本來驍勇但如今也奄奄一息的戰馬幾乎連骨骸都沒有剩下,更有數人因發狂貪食被馬血浸透的泥土而死。

謝禾聽到這個消息時,想到蘇錦一身素衣,騎在純黑駿馬上碧血銀槍的颯爽身姿,忽然有所頓悟,那時候公子讓他去護著蘇姑娘,別讓人傷了她,其實,是另一種涼薄入骨的殘酷——他想讓她活下來,是想讓她經受、見證這一切。

謝禾自來傲慢,覺得自己見識過很多血雨腥風,隻要劍在手中便足以無懼,不管麵對的是何種高手還是何等危局。但現下麵對如此情景,他隻能用力握緊手中長劍,用力至指節發白,因為,他怕自己稍一放鬆便會顫抖。他曾奉素陵瀾的命令去過一趟瑾城,回來之後,他就直直跪在了素陵瀾麵前,似有千言萬語但都哽在喉嚨,卻不能開口,彷佛一開口就會要麼吐出來要麼哭出來。

無論是江湖還是戰場,他未曾見過這般慘烈。

日頭下伏倒在地隻能艱難爬動的人,就著死人的頭蓋骨喝雨水,而那頭蓋骨裏,滿是蛆蟲。

年輕的蓬頭亂發的女子抱著泥阿福嘶啞地唱歌,而她眼前被踢翻的鍋裏,烹煮著小兒的屍體,已經隻剩下一個頭和一條腿。

一場雨過後,所有露在外麵的屍體都被浸得慘白發腫,因是餓死,所以臉頰深深凹陷,牽扯得嘴唇咧開,有看起來似乎帶著一個詭譎惡毒的笑。

……

他見到了蘇檀陽和蘇錦,義軍的兩大主帥都已經瘦削憔悴得幾乎認不出來,蘇檀陽與蘇錦一直在軍中忙碌,營地上滿滿地躺著垂死的人,能喂給他們的,隻有稀薄的米湯,就連那能照亮人影的米湯也迅速見了底,聽到她一直在吩咐身邊一個同樣瘦削的少女去想想辦法,能不能好歹再湊出一星半點來等著救命,那個少女開始是默默流淚,後來就跪下隻是哭,而營地上躺著的人,逐漸都不再呻吟不再動彈,蘇檀陽抱住蘇錦,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不讓她再看。見敵軍如此慘淡,不是應當快意麼,但在那時謝禾隻覺胸口堵得喘不上氣,差點暴露了行跡,匆匆撤走。

而素陵瀾看著沉默跪在身前的他,也沒有多說一句話,自己靜靜走出去,麵色白如霜雪。

在瑾城裏的那夜,荒蕪的月光下,有兩人也在黑暗中顫抖地佇立。

那是蘇錦和蘇檀陽,兩人都瘦得脫了形,衣衫掛在身上,隨風拂動,黑夜中看來如若鬼魅。

夜太靜,似乎連蟲豸都銷聲匿跡,或者,被人吃光了。

“小錦,你帶我來做什麼?”蘇檀陽艱澀地問,聲音已沙啞不堪聽。

“檀陽,你聽,這是什麼聲音。”蘇錦同樣艱澀地答,一說話幹裂的嘴唇就滑落血珠。

言語間,就在那死寂的暗夜裏,突然響起了一聲沉悶的響聲,似乎是什麼爆開了,但聽來極之古怪詭異。

蘇檀陽心中發寒,怔怔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蘇錦的聲音顫栗,啞聲道:“那是人死了後無人收斂埋葬,曝屍荒野身體發脹,然後肚子爆裂的聲音……”

“小錦,不要說了!”蘇檀陽聽不下去,截斷她的話,一把握住蘇錦的手,但兩人的手都一並的濕冷冰涼。蘇錦的聲音停了下來,但那沉悶的爆裂聲,一聲,一聲,竟不絕於耳……聽在兩人的耳邊,如霹靂一般,足以震裂人心。

“檀陽哥哥,”蘇錦渾身發抖,慢慢跪下,顫抖地哭出來,說出了那句一直梗在心裏卻不敢說出的話:“我們……降了吧。”

蘇檀陽聞言茫然地看著蘇錦,似乎並沒有聽懂,然後猛地退了兩步,掙開蘇錦的手,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什麼?你說什麼,讓我降?”

蘇錦淚水簌簌落下,“我們已經撐了快三個月,現在已是突圍無望,義軍戰死無數,但更甚義軍的是城中已經死了那麼多人,天天都在死人,他們都是來歸附我們的普通百姓,但是他們都在活活餓死……”說到此處隻覺心如刀割,極之哀涼,“檀陽哥哥,你曾說,你要的是讓這浩大天地再不見烽火硝煙,要讓這世間再沒有生靈塗炭,可是你現在看看,你現在聽聽,這便是屍橫遍野,這便是生靈塗炭。我們降了,也許還能給剩口氣的人一條活路——”

“不能降。”蘇檀陽的聲音有一種狂熱的冰涼,抓住她的肩膀,似是哀懇又似是命令地說,“我們決不能降,城外等著的是素陵瀾,我們怎麼能對他投降?義軍怎麼落到他手裏?援軍一定會有的……小錦,你相信我,一定會到……”

“不會有援軍了!蘇檀陽,你醒醒,不會再有援軍了!我們已經敗了。”蘇錦流淚說到。而蘇檀陽已經放開她,腳步趔趄地走開,走遠,剩下她一個人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