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天,是蘇錦第一次看到素陵瀾在龍隱司的密探進來後,站起身來示意:“報。”
昨晚驪山行宮被圍,陷落火海,禁衛軍死傷無算,但目前宮裏的隱組還沒有探得皇上的任何消息,吉凶難料。
素陵瀾聞言身子一晃,立刻扶著書案站住,深深吸了口氣抬頭麵色雖白如霜雪,但目光淩厲如刀,緩緩開口道:“即刻率軍出發,回京城,限令隱組的人一個時辰之類必須探得皇上的確切消息……若是連這都辦不到,也不必領罰,隻不必來見我了。”
剛剛踏進屋來的素靜瀾也聽清了如今情勢,疾步上前扶住素陵瀾的手臂:“我與你一同去。”
“大哥,你留在江南,若是驪山行宮都能被一把火燒了,那京城的局勢無論皇上是否無恙都極之凶險,小顧他們撐不了多久……所以一則我不願大哥涉險,二則江南不可亂,三則此事變數太多我並無把握還會橫生什麼枝節,大哥暫且按兵不動,為我定定心。”素陵瀾低聲說道。
素靜瀾沉默片刻,應道:“也好。”
素陵瀾點點頭,執了兵符欲往外去,卻不禁停步,看向蘇錦。
蘇錦上前,道:“我與你一同去。”
素陵瀾深黑眼瞳有一瞬間隱去寒芒,恍惚竟有幾分釋然的溫柔。
不出半個時辰,大軍整肅,即刻拔營。
一路風馳電掣直奔京城。
馬車裏隻有三人,素陵瀾,謝禾,蘇錦。密報一封一封地由謝禾親手呈給素陵瀾,但顯然一直沒有等到他卻最關切的那一樁,西越倒是傳來了消息——西越大皇子阿迦蘭秘密入境。
來的是大皇子阿迦蘭。素陵瀾牽出一絲冷笑,對謝禾道:“將隼組的人傳遞回來的東西都備好,就快有用了。”
宮中依然沒有最緊要的那道消息傳來。
但從一道接一道的密報來看,整個京城可說是暗潮洶湧亂成一團。
素陵瀾心中千頭萬緒,卻總覺得其中關竅沒有想透,第一次有種事情發展超過預想難以掌握的無力與無奈,不由越想越是心生煩躁,剛謝禾勸他喝下的半盅藥還存在胃裏,哪禁得住這麼思慮煩亂,忍了再忍,還是都嘔了出來,牽扯得咳喘了半晌,卻因他眉間戾氣鬱色深重,連謝禾都不敢上前。
蘇錦歎口氣,倒了杯茶,走過去,放在他手邊,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素陵瀾看了她一眼,終於徐徐飲了半杯茶,麵色稍緩。
蘇錦輕聲問:“還是沒有趙燁的消息?”
素陵瀾點點頭。
“趙燁現下沒有消息,司徒玦也沒有進一步明顯的動作,那看來還是趙燁活著的可能性大些。”蘇錦想想道。
素陵瀾頷首,沒有說話。
蘇錦接著道:“趙燁活著,你卻得不到任何消息,那無非要麼他被司徒玦秘密所擒,要麼他有意識地行蹤隱秘,這二者的關鍵都在於他們都在猜——”
素陵瀾牽牽嘴角,茶杯在手中轉動。
“他們都在猜你的心思。”蘇錦看著素陵瀾握著茶杯雖則修長但蒼白得如同鬼魅的手——他並不精武功,但他的手似乎一直在扼住無數人的咽喉——“若是前者,司徒玦尚不敢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因為他不確定趙燁在你心中是否有足夠的分量,能以之挾製你,若是後者,趙燁是忌憚你身份微妙難以揣測你的心思,所以避開了自己一手組建的龍隱司的耳目。”
素陵瀾唇邊浮起一絲清淡笑意,忽伸手輕輕撫過蘇錦飛揚秀長的眉,拉她在身邊坐下:溫言道“我以前曾說過,蘇姑娘,你說的話,我雖則不信,可我愛聽。”
蘇錦一怔,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何在這關頭突做此言。
素陵瀾籲了口氣,依然帶著那絲清淡笑意,開口道:“阿錦還是天真,真以為事到如今我還有決定乾坤的能耐,真以為局勢如此還能憑我一念之差力挽狂瀾?司徒玦隱忍蟄伏二十餘年,既敢明刀明槍行逼宮弑君,那怎會沒有布好有絕對把握的局對付我?而趙燁既敢建龍隱司,既敢予我重權,為人君者,豈會不備好劍鞘,怎會真正容得我肆意行事。”
蘇錦聽得素陵瀾字字清明,心裏彷佛一空又彷佛一沉,脫口問道:“那你此去究竟是為何?”
素陵瀾簡單地說:“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蘇錦沉默許久,抬眸看著他道:“也許在你心裏,每個人都是棋子,縱你對司徒玦痛恨入骨,但若真的局勢大亂不可收拾,你盡其所能讓司徒玦登上皇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素陵瀾沉默。
“我並沒有說錯,你心裏,畢竟還是念著這天下的。”蘇錦微微苦笑,“而你,確實也是誰都不肯信的。你勸阻大公子與你一同回京城,除了那說得出口的理由,其實你心裏更多的是忌憚,大公子不是尋常豪門商賈,他在京城的影響力不容小覷,雖然全部交付你安排,但你心裏還是不放心,你把他留在江南,更多的原因是你不願身邊再多一股可能生變的勢力,你如此心急如焚地回京,並不是因為顧風玄他們穩不住局麵,而是你根本在做如果他們都是司徒玦同黨的準備,對不對?”
素陵瀾沒有否認,目光冷誚,隻道:“縱我這般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但我依然不能明白司徒玦的同謀到底是誰,所以在對司徒玦謀反之意數年不察之後,繼而對他的同黨一無所知——”話音未落,已收到緊急軍報,前方落雁穀,遭遇伏兵,不僅前鋒幾全數陣亡,龍隱司瞬間折損七名高手。
素陵瀾蹙眉,一邊細問詳情,一邊劈手打開落雁穀的堪輿圖,靜看片刻後逐一下令布陣迎敵。
東,龍降。
西,雲策。
南,定軍。
北,沉焰。
他動用了最為悍狠霸道的陣法,心知對方能伏兵於龍隱司全無所察,然後暴起發難剿滅他麾下精銳,那已是平生所遇最凶險的敵人。
那,到底是司徒玦的必殺,還是趙燁的斷腕?
或者是誰都不重要,他隻知道這一役,決不能敗。
素陵瀾拂開堪輿圖,對謝禾道:“停車。”然後道:“牽馬來。”
謝禾欲勸阻——以素陵瀾現下的情形,如何能騎馬——但被素陵瀾森冷的眼神堵得不敢多言。
純黑神俊的烈馬仰天長嘶,素陵瀾執著韁繩,卻發覺自己連上馬都勉強,喉間的鹹腥苦澀又變得濃烈,眼前亦是昏黑。這時蘇錦上前,聲音冷靜:“帶上我。”然後不落痕跡地扶他上馬,自己與他共乘一騎,暗中扶持。
素陵瀾壓下血腥卻壓不下咳嗽,低咳著道:“多謝。”
蘇錦搖搖頭,隻覺他的氣息冰冷徹骨,觸手更是瘦骨支離,此去還不知如何凶險,不由又想歎氣了。
直奔落雁穀的路上,前方的軍報一道比一道急。
龍降陣破。
雲策陣破。
定軍陣破。
轉眼之間,東西南三邊陣法皆破,估計北邊的沉焰也不過是勉力支撐。
素陵瀾麵上也不見動容,隻將烈馬加了一刺。蘇錦聽著他一路都在低低咳嗽,亦可感覺他氣息淩亂,一時心中竟生出莫名念頭,盼望這條烽火硝煙滾滾塵囂的長路,永不抵達前方的交鋒戰場,隻要這麼飛奔馳騁就好,縱萬分辛苦,總好過去到盡頭。
漸漸的落雁穀近了,但軍報一道道傳來都是噩耗,素陵瀾低咳了幾聲,突然勒馬,神駿烈馬奮蹄長嘶,蘇錦急忙扶住素陵瀾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急問:“怎麼了?”
素陵瀾喘了口氣,沉聲道:“落雁穀是個深穀,如此情勢,我們盲目趕去無疑隻會盲目斷送了性命,絕沒有半點勝算。”他目光陳冷看向謝禾:“傳令下去,趁現在北邊的還未破陣,變攻為守,撤軍!其餘人等,令隨軍副將安排紮營,不可盲動。”
謝禾領命去了,蘇錦想一想,心中暗自佩服素陵瀾在這般心急如焚的情形下仍能隱忍按捺決策果斷,輕聲道:“雖然現在帝都形勢危急難測,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輕率,保存實力是最重要的。”
素陵瀾點點頭,想要說什麼,但突然按住胸口開不得口,隻是壓抑地低咳不止,蘇錦連忙小心地扶他下馬,他素來不願人前示弱,立刻也放下來按在胸口的手,極力忍住咳嗽,坐在臨時設置的帥案前,蹙眉聽一撥一撥的副將和龍隱司的人前來傳遞軍報和請他定奪下令。
好在就如素陵瀾所說,北方的沉焰陣未破,靠著它變為守勢,撤軍的損失還不算太大,隻是東、西、南三方破陣確是死傷無算
朝廷大軍自從跟隨素陵瀾出征,向來順風順水,不要說大的傷亡,就連較為慘烈的仗都沒有打過,這次遇挫可算是最大的打擊,一個個滿麵塵灰血跡地陣列於前,還帶著憤懣不甘的殺氣和被打懵了的茫然,像是全然不明白這一年多踏平了十萬流寇百戰百勝的自己怎麼會如此狼狽地依仗陣勢敗逃。素陵瀾也隻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淡淡地掃過每個人,一言不發。慢慢地,所有人都覺得後背有點發涼,這才個個神情複雜,有擔憂一向嚴苛的素陵瀾責罰,有恐懼此次遭遇的強敵,有遭受重創的不甘,有痛失戰友兄弟的悲痛……
素陵瀾隻道:“先鋒營領兵的人是誰?”
一人上前,並不敢多說,一言不發地跪下。
不料素陵瀾隻輕描淡寫地問:“怎麼回事?”
“在落雁穀中了埋伏,遭遇的似不是普通流寇賊匪,他們以逸待勞,且身手遠勝我等,其中一部分是西越蠻兵,彪悍異常,而另一部分多使刀劍,倒像是……”
“是什麼?”
“倒像是江湖高手一般。”那人硬著頭皮把這句話說出來。
略為熟悉素陵瀾的人都知道,他雖然自是刻薄寡情手段陰狠絕不容情的人,但他卻是對江湖中人多少會留點餘地,不至於斬盡殺絕,甚至包.括當年抓獲了莫雲棲,雖然素陵瀾定是有別的考慮和計劃,但畢竟最後放了他。這些事在軍中雖無人敢議論,但大家心存疑惑倒是由來已久。
有這個背景在,眼下他指認遭遇的強敵都是江湖人,又知道素陵瀾是個多心多疑的人,隻恐他聽得不悅那一刀砍頭還算好的,不然龍隱司的各種酷刑哪一樣不讓人頭皮發麻渾身發抖?不由聲音也低了下去,說話也不大爽利。
素陵瀾聽了,眉頭確實皺得更緊,但並沒有再責罰他們,隻是疲倦地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蘇錦靜靜站在他的身邊。
素陵瀾沉默片刻,在大軍駐紮沉靜的忙碌中,他轉過頭來,看著蘇錦問:“什麼是江湖?”
蘇錦靜了靜,答道:“我雖然有快意恩仇的理想,但是並沒有闖蕩江湖的經曆,我不知道真實的江湖是什麼樣子。”
“什麼是江湖人?”素陵瀾似乎並沒有聽到她的回答,接著問出一句。
蘇錦依然認真地回答道:“我身邊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也許莫先生算半個。”
素陵瀾輕聲重複了一遍:“莫雲棲。”目光中流露一絲少有的惘然,唇邊勾起一絲冷峭的笑意,冷冷道:“我隻認識一個江湖人,她就是我的母親。不過我何嚐不明白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像她那樣,所以,她也在這世上活不下去,發瘋死了。”
蘇錦在他冰冷的聲音裏聽出一份噬血的陰狠,不覺心裏一沉。
素陵瀾慢慢站起身,負手看向前方,是夜大軍潛伏,龍隱司的人迅速清理出道旁民居供素陵瀾暫時歇息。
那一家看來頗為殷實,青瓦飛簷,深進大院,屋裏的一幹人等自然早被清理出去,蘇錦陪著素陵瀾進了西廂最安全最齊整的房間,意外地發現這家人剛辦過喜事,他們進的竟然是還留著濃濃喜氣的新房。屋子裏鴛鴦戲水的剪紙還在,正紅喜字也依然鮮豔,床榻之上更是堆疊著紅豔豔的大紅喜被。於是當周遭人等退下,連謝禾都領命而出,房中隻剩下她和素陵瀾兩人時,她突然覺出幾分不自在,正在想找個什麼借口也退出去,轉頭卻見素陵瀾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光彩燦燦的喜字,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注意到蘇錦的不安,素陵瀾蹙眉問:“有什麼不妥麼?”
蘇錦呐呐地開口:“龍隱司怎麼選這麼個房間……”耳邊卻聽得素陵瀾淡淡地笑了:“原來阿錦也有小兒女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