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晨,素靜瀾看著素陵瀾寒白麵色,蹙眉道:“要出門?”

素陵瀾平靜地道:“去一趟江北。”

“必須親自去處理的事?”素靜瀾問。

素陵瀾想一想,點點頭:“是。”然後親自來到展眉閣,看著靜靜獨坐的蘇錦,忽開口道:“蘇姑娘,你若能一生都這樣,也是好的。”

蘇錦長睫輕輕一顫。

素陵瀾凝目看著她,一聲歎息低不可聞:“若非明知不能長此以往,我倒是希望這樣的日子更多一些不妨。”

蘇錦垂下眼睫,依然靜寂不語。

素陵瀾不再多說,轉身溫言道:“蘇姑娘,你與我,也都一起逃避了這麼些日子,隻不過我是情願,你是不敢,不管怎麼也該有個了結。”他低咳一聲道,“來吧,與我去個地方。”

蘇錦睜著一雙茫然空洞的眼睛看著他,有些瑟縮地躲了躲,終於還是低頭默默跟在他身後。

當他們一行棄車乘船,再度踏上江北的土地,再度一程程進入江州瑾城的地界時,蘇錦這麼久以來木然空茫的神情終於有了起伏的痕跡,眼中流露痛苦畏懼的神色。

斯時已是掌燈時分,素陵瀾看向縮在馬車一角垂首微微發抖的蘇錦,聲音溫和:“蘇姑娘,跟我來。”

蘇錦似乎更怕,但不敢不從的樣子,終於慢慢下了馬車,瑟縮著站在角落。

素陵瀾令其他人退下,凝視蘇錦的眼睛,然後道:“我曾經想過,你是不是都忘記了,如果真的忘了,未嚐不好,可是看來你沒有,那麼不必害怕,我隻是帶你去見一些老朋友。”

他們一步步走在前不久方血流成河的土地上,遠遠的,可見城牆上兵士肅立,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一張張堅毅平靜的麵容,素陵瀾停住腳步,對蘇錦道:“可還認識?”

蘇錦大睜著眼睛,定定看著,嘴唇顫抖著一個個默念他們的名字,江明,劉玨,趙辰……他們都是義軍的兒郎,都是隨她一起出降的兵士,他們,不都被素陵瀾坑殺了嗎?她親眼看到他們在為自己開挖墓穴!……蘇錦轉頭看著素陵瀾,想問什麼喉中卻是哽咽。素陵瀾微微頷首,道:“是,他們都曾是義軍將士,現在他們為朝廷效命,其實對於他們自身來說並無差別,一樣是保境安民,一樣領軍餉養家。我當時曾問過他們是想回家務農,還是繼續從軍,他們大多數還是留下來了,一來對於貧家小戶,家中有人從軍,日子確要好過些,二來他們說對瑾城百姓有愧,能守衛他們也算補償。”

蘇錦心中一時並想不了太多,隻有一句話在反反複複——他們都沒有死,他們還活著,他們沒有被活生生埋下黃土,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前方——這已經很好,很好……

“要去與他們打個招呼嗎?”素陵瀾問。

蘇錦輕輕搖頭。

素陵瀾點頭:“也好。”

待得她略略平靜,素陵瀾帶著她離開,並未進城,而是去了一處較為荒僻的地方,影影綽綽的看來竟像是墳場。

他們停在一座墳前,墓碑上隻有簡單的幾個字“蘇檀陽之墓”。

素陵瀾令謝禾送上香燭紙錢,對蘇錦道:“今天算來是蘇檀陽百日,由你來送他一程吧。”

蘇錦靜靜跪在墳前祭拜,心中大慟,眼前青煙嫋嫋,紙灰紛飛,似孤魂幽幽,不舍不棄。

當時蘇檀陽倒在她的劍下,至死一言不發,目光卻如少年時一般清澈溫柔,望著她,並無怨恨,隻無限眷念。

說好了年少並轡,年老相伴,而今他卻被她一劍穿心,獨自葬身孤墳。這麼多天,每個夜晚那一幕都在眼前重演,似乎溫熱的鮮血一次又一次濺上她的臉頰,伸手觸摸,卻是枯澀,才知自己連眼淚都再流不出來。

蘇錦慢慢伏下身去,彷佛這樣就可以與蘇檀陽再貼近一點,這裏葬著的人,縱然所有身份都化為烏有,唯有一個永不變更——他是她這麼多年,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蘇姑娘……他朝吾體也相同。”哀慟中,耳邊聽得素陵瀾低聲道。她一直以為這句話是虛空的慰藉,可是被素陵瀾這麼說來,隻覺平實真切。

蘇錦轉頭看著他,見他目光平和淡漠,並無安慰之意,確實隻是陳述事實。

他朝吾體也相同。

人生不過是殊途同歸,走得再遠再久再曲折,終了都不過如此,這是每個人注定的命途。

素陵瀾低咳兩聲道:“蘇檀陽身為前朝太子、義軍統帥,當時竟然容許了別人——不論這個別人是誰——以劍直指,那麼隻有一個原因,他心裏已然存了死誌了。”素陵瀾看了眼蘇錦緩緩道,“以他的身份和血統,他隻能死,不能降,一死以謝天下還可說是求仁得仁,可率軍出降卻隻能招致更多的恥辱、怨憤、仇恨,那是他的身份所承擔不起的。”

後麵的話素陵瀾沒有繼續說下去,卻對蘇錦伸出了手,要扶她起身。蘇錦怔怔地看著他,眼前這個人,與她當是有血海深仇,看著他,心中明明是有滔天恨意,隻是,為何那些切齒痛恨,終究抵不過滿心蒼茫哀涼,是否深心裏也是明白,這一場翻覆,終究不是能以恨某一個人這麼簡單的情緒來了結。是耶非耶,到頭終究化作碧血。

素陵瀾看著她空洞眼神漸漸回複複雜情緒,倒是微微舒了口氣,扶起她來,然後攜著她的手,道:“送了這一程,就讓他安心地去吧。”

素陵瀾的手並沒有很大力氣,她用力即可掙脫,但是太過冰冷寒涼,彷佛連那種冷,都是一種堅執,領著她,一步步往前去。

行不了多久,喧鬧市聲撲麵而來,眼前竟出現了一條長街,蘇錦才醒悟過來他們已經進了城。此時正站在瑾城最熱鬧的大街朱雀街上。

眼前人來人往,耳邊車馬喧囂,一盞盞明亮的燈火擠擠挨挨延伸至長街盡頭。眼前繁華,似乎猶勝過往,若隻見今日熙攘勝景,誰能想象百日前這裏還是屍橫遍野的修羅場,誰還會知道,這裏就是他們義軍曾經流血的地方?

而今,鮮血澆灌的土地已經覆蓋上煙火浮塵,慘烈如鬼窟的死城如今已是繁榮景象。

素陵瀾攜著她的手,一步步做過熱鬧的長街,走過賣糖人的小鋪,吹糖人的老頭正鼓著腮幫子呼呼吹氣;走過賣胭脂水粉的小店,羞澀的姑娘正攬銅鏡自照;走過挑出一個“當”字的店鋪,掌櫃和那不得意的人正在討價還價;走過賣桂花糕的小攤,一群小孩拖著鼻涕眼巴巴地聚了一圈……走過高朋滿座的茶館,走過人聲鼎沸的酒樓,走過大碗盛出牛肉麵的麵館,走過滿樓紅袖招的煙花樓……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多少有種滿足與縱情的神色,那樣的神情蘇錦看得懂,那是經過大難的人特有的自珍自惜,是終於得享平靜後帶著一點小小放縱的滿足安樂。

恍惚不覺間,他們已經走過了繁華長街,佇立的地方遠方山上遙遙地有一間廟宇,此時敲響了晚鍾,一聲聲悠長清亮,與鬆濤陣陣相和,寧謐浩大。

此情此景,極喧鬧又極寧靜,似千載流光,不過須臾,愛恨悲歡,歸彼大荒,潮起潮落,終究平靜。也許,與此刻寂靜的喧嘩相較,任是鐵血壯誌欲與天公試比高,還是魂銷骨裂折戟沉沙葬荒塚,終不過是一聲歎息,不過是少數人的榮辱哀樂,於熙攘百姓而言,他們要的,隻是這實實在在過日子的人間煙火平安喜樂。

盛世清平,百代繁華,無非也就是很多個很多個這樣熱鬧的夜晚。

蘇錦眼前漸漸朦朧,燈火漸漸暈染成團團光暈,再看不清晰,半生虛妄,一路輾轉也許隻為懂得今夜燈火的平實暖意,際遇離合也隻得身邊斯人堅執地握著她的手,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落下的淚水終於慢慢跌出眼眶,沉沉墜落,而素陵瀾輕輕將她擁入懷中,任由她靠在自己胸口終於失聲痛哭。

蘇錦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過之後慢慢心思清明,這時才覺自己被素陵瀾擁在懷中畢竟有些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得素陵瀾道:“也算奔波了一晚,歇一會兒罷。”這才自然地分開。

兩人就在通往寺廟的石階上坐下,這時天已黑透,草叢中點點螢火撲閃紛飛,盤旋在兩人身周。而空中繁星滿天,璀璨無匹。

素陵瀾低聲咳嗽,蘇錦聽他低咳的聲音空洞沙啞,輕聲道:“更深露重,我們該回去了。”

素陵瀾卻搖頭,輕輕靠在了她的肩上,似已倦極,氣息冰涼。

蘇錦不敢稍動,任由他靠著,恍惚想起清泉山的夜晚,他也是這麼靜靜靠著她,任山風吹涼了滿心惘然。

忽聽他低低喚她:“蘇姑娘。”

“嗯。”她輕聲應。靜等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下文,空氣中卻漸漸浮起血腥,蘇錦心中一驚,側頭去看,隻見素陵瀾蒼白唇邊血色殷紅,衣上血跡片片,而他倒在她懷中,已無知無覺。

當素陵瀾醒來時,已經在馬車上,回程中。

謝禾和蘇錦一站一坐,謝禾緊鎖眉頭,蘇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和寧定。

素陵瀾心底一亂,撐起身子又咳了一口血。

謝禾相扶,順勢跪下,再度勸道:“公子,回京城吧。”

素陵瀾不在意地拭去唇邊血跡,隻道:“去上茶來。”對蘇錦道:“過來。”

蘇錦坐近一點以為素陵瀾要對她說什麼,但素陵瀾隻是靜靜看了她片刻,就又合上了眼睛。

回到素宅,素靜瀾親自來迎,一看到素陵瀾的氣色,不禁蹙眉,一直將素陵瀾送回自己的居處,才把那句話說出來:“二弟,家裏有貴客遠道而來。”

“他?”素陵瀾冷淡地問。

“是我。”素靜瀾還未回答,一道清冷威嚴的聲音已響起來,步入一位清臒挺拔不怒自威的老人,與素陵瀾一般的濃眉深睫,正是司徒玦司徒大人。

素陵瀾不再看他們,隻對蘇錦道:“蘇姑娘,你跟我來。”

司徒玦看一眼蘇錦,目光閃動如淬寒冰,低喝一聲:“你站住。”

素陵瀾置若罔聞並不停步。

司徒玦惱怒,揮手,兩名侍衛上前攔阻,但謝禾豈能袖手,手中的劍尚未出鞘就逼退兩人,立時更多的侍衛意欲上前,而龍隱司的影衛也在刹那間逼近。

素陵瀾對幾乎每次相見都要妄動兵戈已頗覺厭倦,停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有何事就請司徒大人直言了吧。”

“我來接你回京城,進宮麵聖。”司徒玦道。

“我現在還不想回去。”素陵瀾淡淡地道。

“這是皇命。”司徒玦沉聲道。

“我自會修書與皇上交代。”素陵瀾此刻本已是強撐著方能站直,實不耐煩更多囉嗦。

司徒玦卻動了真怒,厲聲道:“你要如何向皇上交代?告訴皇上你還不想回去?那你就回不去了!”

素陵瀾吸了口氣,強自忍耐胸口剜心透骨的疼痛,隻道:“不勞司徒大人費心,我自有分寸。”

司徒玦幾步上前,盯住他慘白枯槁的一張麵孔,森然道:“到如今地步你還說你自有分寸?你真以為那個什麼竺神醫不想讓你死,你就死不了?”頓了頓,見素陵瀾雖氣色頹敗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淡漠倨傲,不該說出口的話終於還是森冷吐出:“你真以為織雲錦這毒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解?”

素陵瀾胸口疼得狠了,不得已一手扶牆,不讓自己倒下,唇邊浮起一絲薄涼的笑:“當初是誰下的毒,自然就隻有誰能解。”

司徒玦看著素陵瀾那般笑容,才知他心中清明,他一早就已知曉!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漸漸自冰涼中透出彷佛淬了劇毒的寒光,聲音冷淡輕柔:“這就不能不說到你,司徒大人,你真正相信那禦賜的散功的藥就隻是散功?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懷有身孕的妻子服下?”

聽得素陵瀾這句,素靜瀾心中一寒,到此時方才明白,向來靜定的他卻沒忍住脫口而出:“原來二弟身上的毒是皇上下的!”

“放肆!”司徒玦一聲厲喝。

素陵瀾笑得越發涼薄冷冽,深黑眼瞳似乎蘊著烏沉沉的幽藍的光,逼視司徒玦道:“我不僅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你以為的還更清楚,母親當年的江湖地位誰人可爭鋒?皇上不過是起了利用的心思,而母親錯隻錯在一直對你不肯死心,最後終於枉送性命。她當年失了神智執劍殺你,你以為她如果沒有中織雲錦目盲,那一劍,會刺不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