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玦踉蹌退了一步。

素陵瀾逼近一步,聲音毫無溫度,冷如寒冰,一字字道:“我並不怨恨皇上,若沒有織雲錦這一重約束,他怎麼可能放心建龍隱司,還予我兵權?而如果沒有這一切,我一輩子也隻是要麼在司徒府與兄弟爭寵,要麼在素家寄人籬下,沒有人會看得起我,我想做的事也不可能做到……我不恨皇上,其實我也不恨你,我隻是為我身上流著的血有一半與你一樣而深覺恥辱,恨不能換血洗髓剔骨還親。”他微微冷笑,眼中墨沉沉的幽藍陡然鋒利如刀:“你一生謹小慎微,恪盡忠誠,明明立下不世戰功卻在一幹武將中第一個交出兵權,退守戶部,然後荼毒妻兒以表忠誠,最後呢,我可以讓你知道,等我死了,皇上第一個要辦的人就是你,你越是表現得不惜一切忠心昭昭,越是讓皇上知道他在你心中是如何陰狠殘暴,越是讓他知道你是在怎樣拚了命地防範忌憚,你以為,他會放過你?”言罷屋內一時靜極,隻聽得司徒玦一聲比一聲沉重的呼吸,他麵色白得發青,顫抖著手怒指素陵瀾,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素陵瀾依然笑得冷誚涼薄,笑著吐出一口血,手扶在牆上撐了一下,終是不支倒下。

素陵瀾這一暈去,便一直昏沉不醒,其間素靜瀾曾趁他略略清醒時問:“既然你心中雪亮,知道解藥在皇上那裏,為什麼不肯回京?”

“累了。”素陵瀾隻啞聲答這兩字,複又陷入昏迷。

素靜瀾請來江南名醫為他診治,大夫診脈過後連方子都不敢開,道“二公子這患的不是病,恐在下不能醫治。”

素靜瀾歎息,坦言相告:“對,是因所中一種少見的劇毒名織雲錦的所致。”

“此毒在下隻從上古醫術中有所耳聞,實不能解。”大夫頓首。

素靜瀾扶起大夫,有幾分惘然地問:“那麼……如果服用解藥,是否能無礙?”

“豈能無礙?”大夫跌足,“解藥也隻能解毒,不能救命。如今二公子已然傷了真元,五髒六腑無不……可說是千瘡百孔,如果導以解藥將所中劇毒拔幹淨,好生將養調息,過得個三年五載,也許,也許可以無礙……”

素靜瀾心沉下去,開始明白素陵瀾的倦怠疲累。

大夫的意思,無非是縱然徹底解了毒,素陵瀾的壽數也不過區區三五年。況且,而今解藥的分量還控製在皇上的手裏。

蘇錦一直默默坐在素陵瀾身邊,是為了守著他?似乎也不全是。她隻是想要在他身邊,把很多自己似乎有所了悟的事繼續想個清楚。

也是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不分青紅皂白痛斥素陵瀾行事較他父親尤甚,確實是誅心之論,是碰的他最不能碰的痛處。

素靜瀾每天會來探視,不過也就是默默地坐著,素家的大公子自來好風儀,這麼幾日,也跟著迅速憔悴下去。

而蘇錦見到了多日不見的謝樓南,依然是墨藍的衣衫,烏發垂肩,一雙清湛眼瞳寶光流轉,靜靜站在素靜瀾身旁。心中曾有的很多疑惑到此才有解答,原來義軍能在區區數年間招兵買馬壯大實力,能夠真正起事,都因為背後有富可敵國的素家的支持,都因為有掌管數十家錢莊無數產業的素靜瀾暗中相助。

雖事已至此前塵已遠,蘇錦還是對素靜瀾拱手道:“欠大公子一句多謝。”

素靜瀾站在皎白的月色中,望向天際,思忖許久慢慢開口:“蘇姑娘,最近我一直在想,是非對錯如何定論。當年我與蘇檀陽相交,蘇公子心地寬慈良善,心中常以萬民為念,我一來心中感佩,二來也覺趙燁治國苛酷,所以願為義軍盡綿薄之力。我從未懷疑,到現在依然確信,這樣的初衷,並無過錯。隻是不知為何,卻是一步步看到我們所做的一切帶來的結果,都與初衷背道而馳。”

蘇錦默然。

“蘇姑娘,二弟曾對你說,他想要成全一次你舍生相護的本心。我想了很久,如若我們的初衷是願四海清平萬民安樂,那也許,二弟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以鐵血手段來成全了我們最初的本心。”素靜瀾說完,籲出一口氣,帶著謝樓南靜靜離開,剩下身後的蘇錦心中震動,定定地佇立。

三天過後的一個深夜,素陵瀾恍惚醒轉。看了蘇錦許久,似終於認出,沙啞著聲音喚了一句:“蘇姑娘。”

蘇錦淺淺一笑:“是我。”接過謝禾奉上的藥茶,扶起素陵瀾,小心地喂他喝了兩口。

她潔白麵容在夜明珠的清輝下清麗無端,服侍他喝水的動作溫柔中自有一種力道,刹那間許多回憶漫上心頭,素陵瀾牽出一抹淡笑,低聲道:“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也是在素宅,你來借款。”

“是。”蘇錦點頭,那個深冬的早晨,她與蘇檀陽去素家談借款的事,沒想接待他們的不是素家的大公子,而是極少露麵的二公子。

那一日,他身披蒼灰重裘,手持金盞,美酒青碧,映照滿室的華貴不祥頹靡璀璨。

“我至今還記得,當告訴你們我的真實身份後,你立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擋在了蘇檀陽身前……而擋的角度也很有分寸,不落痕跡進退有度,既護衛周全又不會讓蘇檀陽失了尊嚴。”素陵瀾的聲音也有幾分恍惚迷離,無聲一歎,溫言道,“當時我就想,有紅顏如此,倒是此生不枉。”

蘇錦聞言一怔,原本並不知她與他之間到底是情非情,隻知連黑白是非都再也看不分明,可在這長夜未央,他卻說出——此生不枉。

刹那如同雲破天青水落石出,一切的一切,都心念澄明,卻又似乎悵望逝水東流,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留。

司徒玦回京之前在素陵瀾病榻前木然呆坐許久,似有滿腹的話想說,但素陵瀾一直陷在昏沉裏,並未醒來。

待得司徒玦的人馬出了城門,素陵瀾才慢慢睜開眼睛,蘇錦心下明白他方才是假裝,不由淺淺一笑。

素陵瀾也牽牽嘴角:“無論他想說什麼,我一概不想聽。”

蘇錦點點頭。

素陵瀾籲了口氣,倒是真正流露倦怠,合上眼睛慢慢地道:“其實我是騙他的。”

“嗯?”蘇錦不解。

“我騙他說我早就知道了,其實不是,你可否還記得,去年我送回莫先生時,曾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素陵瀾道。

“記得。”蘇錦沒奈何,那怎麼會忘?

“就是在那時,我才算真正明白緣何聖眷優隆。”素陵瀾帶著幾分倦意,低咳了兩聲,“我一直在想這其中有個關鍵是我不了解的,到那時,終於讓我明白,原來是織雲錦。”

蘇錦唇角的淡笑有些苦澀,“所以你來問我,願不願意和你一起走。”

知她心中介懷,素陵瀾坦白地說道,“我當時隻是想見你一麵,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平生行事,絕少是在算計之外,來見你是第一件,對你說出那番話是第二件。”

蘇錦抬起頭,聽到素陵瀾清楚地說:“如果你當時應了一句好,我們現在不會在這裏。”

“你真能放下?”蘇錦輕聲問。

素陵瀾倦乏地一笑,“有什麼不能放下?這些事,不是我,就自會有其他人。素某何嚐有什麼大才,不過勉力行事而已。”

“你是當真?”蘇錦的聲音有點顫抖,那一枚刺插在心裏,不敢回想不敢深究,隻怕再聽他輕誚涼薄對她說,原來,你竟然當真了。

素陵瀾撐著身子坐起,卻還未開口即被咳嗽逼得不能言聲,這一開始咳就愈發厲害,直至傾身嘔血,精疲力盡方漸漸止歇,眼前已覺天旋地轉,蘇錦欲扶他躺下,他卻不允,強撐著不肯暈去,壓下喉間帶著血腥氣的淩亂氣息,斷續沙啞地道:“是我虧欠你許多……阿錦,”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喚她的名字,艱難地喘息著說道:“若非天不假年——何忍出言責備。”

夜色一點一點深濃,蘇錦憑窗而立,迎麵而來的晚風清爽得帶上了幾分涼意,這一段時日過得懵懂顛倒,不知今夕何夕,算算日子,夏日將盡。

這一年的冬夏流轉,彷佛一世輪回,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那一日素靜瀾說,“如若我們的初衷是願四海清平萬民安樂,那也許,二弟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以鐵血手段來成全了我們最初的本心。”

這句話她初聽隻覺震動,自己靜思默想,很多以往不明白的,終於漸漸清晰。

原來,沒有一樁意外,無論是素陵瀾在那個冬日的第一次出現,還是兵部江大人的突然猝死;沒有一次巧合,無論是她江州救人時遭遇的幾起幾伏最後終於得償所願,還是行刺失敗準備逃亡時素陵瀾偏偏中了謝樓南偷偷淬在先生劍上的琉璃燼;所有貌似荒誕不經背後都是精於算計,無論是趙燁以昏君狀在朝堂上貌似無理的大發雷霆,還是素陵瀾囂張跋扈在江南抄家抄得如火如荼,所有肆意妄為背後都是圖謀更大野心的險惡偽裝,無論是素陵瀾在江南任性行事還是在江北的圍而不攻。

他所謀的,不僅是平亂,而是上至清君側,下至收民心,清除異己,瓦解豪族。義軍最終全盤皆輸。輸的不僅是這場曆時不到一年的戰爭,而是輸光了所有的信心、信念、信任與支持。而素陵瀾贏得的是趙燁登基以來最為清肅的局麵。甚至,她開始懷疑,在素陵瀾的算計裏,義軍隻是一個引子,他以之探出所有懷有異心的勢力,一一剿滅,然後逼迫義軍倉促起事,再出手一寸寸碾碎扼殺,震懾天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痛斥素陵瀾利用自己取得瓦解義軍的可乘之機,現在想來實在太過自以為是,她該怨怒的,不是素陵瀾利用她,而是素陵瀾利用了整個義軍,利用了他們抱持的堅信正確不疑的信念,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一切都成了一場笑話,近於惡毒的諷刺。在他的棋局裏,恐怕除了趙燁沒有單獨個人站立的位置,就像他的真心,永遠都與自棄相連,不在前路將盡時,永遠不可得見。

並非沒有依依繾綣,心酸難離,但心底裏太過明白,這一段惘然,於他自始是意外,自終是放任,沒有餘地論情深意長。

到現在,也是該告別的時候了。

他的命途他看得分明,而她辜負的,虧欠的,總該償還,雖然那一個夜晚重來一次,她也會做同樣的選擇。蘇檀陽,她記得至死他眼中沒有流露怨恨,卻更是讓她心如刀絞。

先去向素靜瀾辭行,素靜瀾卻不在,想一想,還是往素陵瀾的居住去,卻看到素靜瀾也在,兩人一站一坐,素靜瀾雖微微蹙眉,但神情還算一貫的平靜,素陵瀾眉間卻少見的有一種茫然煩亂的神色。

她上前辭行,素靜瀾聞言似有擔憂,溫言挽留,素陵瀾靜了半晌,忽直接問:“你要去哪裏?”

她當然不會說出自己是要去為蘇檀陽守靈相殉,隻道:“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大燁呆不下去了還可以去大膺、西越吧。”

素陵瀾聽到這裏,立刻轉頭對謝禾道:“今日早些時候策組的人來報,曾提及近來西越商賈增多?”

謝禾點頭:“是有這麼一說。”

素陵瀾眼中寒光一凜,道:“傳策組的人來。”

片刻之後,十數名黑衣人整整齊齊對素陵瀾肅立行禮。

素陵瀾問了一個大家都沒想到他會關心的問題:“司徒玦的行程到哪裏了?”

“允州。”

素陵瀾沉思片刻,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令查探確認司徒玦本人是否與車架隨行,半個時辰內要知道確切消息。

二是令徹查西越商賈為何增多,增多多少,都從哪些哨卡進入,一個時辰內速報。

三是令身在西越的曜組和京城的隱組,任何風吹草動都要隨時速報。

待得黑衣人領命而出,素陵瀾依然凝著眉頭,半晌才似乎記起身邊站著蘇錦,才記起她所來是要辭行,轉頭看去,眼中竟然有幾分百年難得一見的彷徨。

素靜瀾見此情形靜靜退出。

素陵瀾喚了一聲:“阿錦。”

蘇錦走過去,見他麵色極壞,不僅不見血色,還透著隱隱蒼青,眉間似壓著極重的心事,不禁放柔了聲音問:“是出了什麼事嗎?”

原本以為這人對一切都了然於心,沒想到他也有茫然搖頭的時候,隻聽他聲音也是困頓:“其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是我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