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素陵瀾也承認自己心亂,蘇錦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默默看著他。素陵瀾卻握著了她的手,一脈冰涼冷浸浸地透過來,而耳邊聽得他說:“阿錦,可不可以——先不要走?”
蘇錦記得在那一刻,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自己若堅持離開,那就是留下他一個人了——於是全然失去拒絕的決心。
陪素陵瀾等消息的時候,他一直微斂了眉沉默著,她側頭去看,不知什麼事能讓他如此掛懷。
覺察到蘇錦的目光,素陵瀾從鬱鬱中牽出一絲笑容,想一想道:“阿錦,我想看你練劍。”
蘇錦一怔,那一個細雪飄飛的黃昏心中映現,點點滴滴的溫柔,原來從沒有忘記,她的笑容不由也柔和,點頭應了聲好。
蘇錦雖是女子,但使重劍,招式絕不花巧,但開闔間大氣舒展,守勢沉穩,出劍淩厲,氣勢磅礴炫目,奪人心魄。看得謝禾一直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下場與蘇錦劃下道來比劃比劃,若非素陵瀾在,他早已按捺不住。
蘇錦練完一套劍法,收劍,頭頂的綠蔭忽然如同落下一場碧綠的急雨,竟是方才被劍氣割裂的片片樹葉,謝禾細細看了一眼,隻見細細碎碎落了滿地的碎片,每一片的切口都齊整利落,不禁在心中暗讚。蘇錦回到素陵瀾身邊,隻見他眼中鬱色已退去許多,那種鋒銳的倨傲又回到了眉間,更添三分磊落清狂。蘇錦不由微笑,素陵瀾抬袖為她擦拭額上汗水,亦微笑。而他所等的消息,也就在那時送到。
素陵瀾並不避開她,當即示意報上來。
果然如同素陵瀾懷疑的,與車架隨行的司徒玦是由另一身形麵貌頗為相似的人易容改扮,真正的司徒玦已經到了距離驪山行宮五十餘裏的燕洲。而趙燁此時正在驪山避暑。
西越方麵的曜組傳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西越的允桑太子和允羽二皇子都已經離開皇都數日,連龍隱司的密探都不能確知他們的去向。
蘇錦已經隱隱約約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胸口也是一緊。素陵瀾麵色慘淡,眉間卻倨傲更盛,拂袖回到書案前,一道道龍策令幾毫不間斷地發出去,而龍隱司分別掌管各個組的人,飛速地來,領命飛速地去,別無二話絕不遲疑,無論素陵瀾的一道道命令聽來是如何困難。他們雖一貫麵無表情,但現在蘇錦也覺察出他們極力壓抑的緊張情緒。
待得已經不知是第幾撥人來了去了,似乎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素陵瀾才靠向椅背合目,手壓著額頭喘了口氣,蘇錦為他斟了杯茶,他牽牽嘴角接過去,卻握不住杯盞咣當摔落地上。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身要往外走,但約是方才心神耗損太多,舉步即身形踉蹌,蘇錦急忙伸手相扶。素陵瀾反手握住蘇錦的手臂,用已經沙啞的聲音道:“阿錦,你去幫我請素靜瀾,請他立刻來。”
“好。”蘇錦扶他坐下,立即掠出。
素靜瀾一到,素陵瀾即開口問:“大哥,你在京城可以調用的人手有多少?”卻不待素靜瀾回答,接著立刻道,“無論多少,請一並交給我。”
素靜瀾什麼都沒有問就先點頭應承,然後細細說與素陵瀾聽,蘇錦聽得心驚,雖然素靜瀾可以調用的人人數不多,但個個都舉足輕重,而這些人,素陵瀾一邊聽一邊已經做出安排,如同一枚枚精準的棋子,絕不會放錯地方。
直到一一部署完畢,傳令完畢,素靜瀾也一句不曾多問。
素陵瀾倒是啞聲道:“大哥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情勢緊急如此,必是危局,能助你便助你,多問何益。”素靜瀾平靜說到。
“大哥你信我?”
“是。”今時不同往日,素靜瀾的回答並沒有猶疑。
素陵瀾緩緩吐出一口氣,麵上浮起冷誚複雜的神情:“我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錯,司徒玦——反了。”
素靜瀾雖一直隱約料到,但真聽素陵瀾說出來還是一震,清明目光直直看向素陵瀾——司徒玦反了,那素陵瀾的身份可說是極之微妙。
素陵瀾倦極憔悴,微微垂下眼睫,隻道:“希望一切還來得及,還不至於晚了一步……”
“可是確切消息?”此事太過重大,素靜瀾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素陵瀾淡淡苦笑:“若真等到確切消息,那就太晚了。”謝禾奉上藥來,他強咽了兩口,接著道:“他這次來走了之後,我心裏一直覺得有什麼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司徒玦何等謹慎的人,這麼多年一直謹言慎行,那天,他為何會當著一幹人的麵言及織雲錦,甚至說出毒是皇上下的這種犯忌的話,一時衝動口快?絕不會,他絕不是那樣的人。那隻能是,他在試探,試探我知道多少,試探我到底立場何在。”素陵瀾說著壓不住咳嗽了一陣,再勉強咽下兩口藥,看著墨黑的藥汁,唇邊一點笑意苦澀冷峭,慢慢地道:“然後我索性說與他知,把以往壓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他很順理成章地大怒,可是後來我忽然意識到,司徒玦那一刻,是在演戲——他似乎被我氣得臉色發青手也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但他有個習慣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左邊額角在戰場上受過傷,後來每逢動怒,左邊額角的經脈都會扭曲跳動,我自小看到大,沒有一次不是這樣。可是那天他沒有,他的表情其實是平靜的,隻是裝作被我激怒,或者說老羞成怒的樣子。可我說的那些話明明是可以觸怒他的,那他定是心中另有所思,定是為了偽裝隱藏,我這才突然意識到,他這麼多年的誠惶誠恐其實都是偽裝,以他當年的赫赫戰功和位高權重,能讓他十數年如一日隱忍蟄伏的,還能是什麼?”
素靜瀾心底生寒,道:“於是你開始生疑?”
“凡雷霆將至之前,任是誰人,也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察,於是我令人查了他的真實行蹤,再聯係到近日得報西越那邊很不安分,到現在我大致可以確定,司徒玦不僅反了,而且勾結西越竊國。”素陵瀾聲音枯澀,神情漸漸蒼茫,冷誚笑道,“我是不是應該高興?與我流著一樣血的人,他畢竟不是懦夫——卻成了國賊。”
素靜瀾思忖片刻,沉吟問道:“那他既然籌謀已久,為何不更從容一點?”
“越是苦心孤詣籌謀日久,越會不敢賭,既然已經有所行動,賭我和我手中的龍隱司真的一無所覺?那也需要頗多勇氣和魄力。而且現在局勢清平但尚未安穩,也確實正是最好的時機。”素陵瀾深黑眼瞳目光森寒,“大燁的天下現今再也經不起一場改朝換代,況且勾結西越與虎謀皮,實在……愚蠢。”
“那現在的情勢,他有幾分勝算?”素靜瀾問。
素陵瀾沉默了許久,卻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素靜瀾望一眼天色,不覺已是長夜將盡天邊微白,再看看素陵瀾的氣色,暗暗蹙眉,口裏溫言道:“事已至此,能做的也做了,你且歇一會兒,睡不著也養養神。”
素陵瀾微微點頭。
“阿錦,累不累?”素陵瀾側頭問蘇錦。
蘇錦搖搖頭。
素陵瀾道:“那再陪我一會兒罷。”
蘇錦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輕聲說:“我不懂。”
“什麼?”素陵瀾問。
“你何以憂慮至此?”蘇錦想一想道,“以你現在的身份、位置,不是可以坐山觀虎鬥進退自如的麼。如果司徒玦勝,你畢竟是他的兒子,長子,且他必須依仗你,太子的位子必定是你的,以後的天下也是你的;如果趙燁勝,你趁勢擁兵護主,再度立下平亂的大功,他也隻會更倚重你,依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功高震主,你在趙燁手下已經是位極人臣,再建奇功反而會使趙燁為難,你想,他還能封賞你什麼?所謂權者無信,不然也不會以織雲錦作為最後的製約,隻怕到時縱你一心求死,這一死恐也是難得善終,痛苦萬分。”
素陵瀾似沒想到蘇錦會說出這麼一番話,略略詫異。
蘇錦望向遠方紫藍的天幕,坦然地道:“我並非不懂得,隻是以往檀陽對我以至親相待,信任親厚,我並不需要琢磨君臣之道權謀之術,少有在這些上花心思。”
素陵瀾聞言一笑,笑得很淡。
蘇錦回眸凝視他,道:“於私情我不懂你為何如此憂心,但是你說過,大燁的天下現在禁不起再一次改朝換代,你心裏……畢竟是念著這天下的。”
素陵瀾眼中浮起冷誚,微微冷笑:“也不是全為了這天下,素某睚眥必報,何嚐有那樣的胸襟。”
蘇錦默然。
素陵瀾不願再與蘇錦繼續方才的話題,吸口氣平靜地道:“蘇姑娘,若你要走,這幾天不太平,你且等一等,風波過後我讓謝禾送你。”
“我不用人送。”蘇錦揚揚眉,“這一點不太平我隻求自保還是不難的。”
素陵瀾不再說話,蘇錦也不多說,拱手權作告別,轉身走出去。
素陵瀾還是沉默地坐著,清晨清朗的微光一點一點明亮,卻隻映照出他灰白臉色,無比頹敗。謝禾小心地上前,本欲勸素陵瀾躺下歇息片刻,還未想好怎麼開口,素陵瀾已按著胸口一陣低咳,漸漸咳得急了,按在胸口的手指節都發白。
這時一人靜靜走回來,靜靜看著,素陵瀾見一痕素衣,知是蘇錦,極力想要忍住咳嗽,越是心急越是咳得厲害,額頭上一片冷汗。
蘇錦歎口氣輕輕撫他肩背,助他緩過這陣,溫言道:“不過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而且分明是實話,你就這麼立刻拒人千裏,然後自己氣苦,何苦來著。”
素陵瀾這時候說不出話來沒法辯解,等得終於緩過一口氣,倒也不辯解了,微微點頭道:“是,我不愛聽……我不知道什麼是以至親相待,不知道什麼是親厚信任。”
二十餘年,身邊從沒有一個可信的人,不管是至親還是君臣,知交還是紅顏,兄弟還是屬下,不管親近的還是疏遠的,從無一人能全心信任。
“你既是承認自己不知何為信任,又何必難過,你也從未信過他們,那怨不得他們各有所謀。”蘇錦道。
素陵瀾有幾分茫然:“是因為我也從未信過他們?”
“你信的,隻有我這樣,被你逼到山窮水盡,仿若剝皮拆骨,終於無力謀求什麼的人。”蘇錦唇角的笑意變得苦澀。
素陵瀾伸手輕輕觸摸蘇錦的麵頰,目光複雜。
“你真的無心問鼎天下?”蘇錦問。
聽得這一問,素陵瀾的神情一冷,唇邊浮起一點冷笑,隻道:“我若要這天下,何用亦何必等到今天……皇上當我是殺人利器鷹犬走狗,那也是為君之道理所當然,而他……卻是我的父親。以前我隻當他是為自保,而今才知他是為奪權,不惜讓母親橫死,不惜二十餘年……”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眉心緊緊地蹙起來,目光極之陰鬱:“二十餘年……我竟不知他有這般雄心壯誌!以致如今應對倉促,大哥問我可知司徒玦有多少勝算,我搖頭不是因為我不知,而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勝算。”
蘇錦設身處地地細思片刻,對素陵瀾的苦澀也能感知一二,她一直以為素陵瀾是能狠得下心來的人,現在可算知道他這股陰狠勁頭是從哪裏來的了,而能讓他信心動搖,認為自己勝算全無的,恐也隻有更老的狐狸更狠的孤狼他自己的親生父親——司徒玦了。
忽而想起,清泉山的夜晚,素陵瀾曾提及,當年他們一行在清泉山遭遇流寇,司徒玦欲將他舍入亂軍。想起在那個黃昏,素陵瀾冷淡地說,她瘋得想要殺了司徒玦,於是被司徒府的護院拿住,鎖在地牢裏,沒幾天就死了。然後我被送到了素家,直至被皇帝召回。想起素陵瀾被織雲錦折磨一次次的生不如死,不由心裏也涼了幾分。
素陵瀾廢然歎口氣,慢慢地道:“甚至我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司徒玦是怎麼做到的,他雖然交出兵權非掌兵重臣,但這麼些年來,若真能積累起如今敢於逼宮犯上的力量,龍隱司決不至於一無所知,他是怎麼做到的?就算勾結西越,也絕不足以成事,思來想去,他必定有個同謀,但是這個同謀,我承認,我想不出來可能是誰,有這般能耐,又能為他所信任,普天之下,會有誰,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