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到瑾城外的大營,素陵瀾與素靜瀾並肩佇立,初夏的陽光溫熱和煦,但這隻是讓空氣中腐臭的氣息更濃重了幾分而已。

素陵瀾問:“這幾日情形有何變化沒有?”

謝禾回道:“方才已經問過,城中活人已不到一半,這幾日拚著魚死網破與守軍多有爭執,死傷頗多。”

素陵瀾點點頭沒有說話,側頭看去,隻見素靜瀾麵色蒼白得可怕,淡淡地道:“大哥,你要不要去瑾城城內看看?”

素靜瀾痛苦地喘了口氣,聲音顫抖:“如此行事,二弟你不覺得太過了麼,這已是……傷天害理。”

素陵瀾負手,漆黑眼瞳深不可測,道:“大哥或許覺得我傷天害理,但對於這城中的百姓來說,你猜他們心裏最恨誰?對於江南江北的平民百姓來說,你猜他們會覺得誰傷天害理?”

素靜瀾不能開口。

素陵瀾唇邊浮起冷誚笑容,冷淡地道:“在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的時候,說書人說說明君聖主,說說英雄俠義,大家可以聽得很開心很過癮,但一旦英雄義士這種東西出現在生活裏了,做了些不合常規的事了,置廣大百姓於暴民的身份,又無力庇護,反而隻會帶來災禍,那便是……假仁義之道,實則才是傷天害理。”

“可若不是你相助暴君,屠戮良民,局麵何至於此?”素靜瀾的聲音變得激烈。

“哦?大哥這樣想?其實,我對民心的忠良從不報期望,但我也從來不認為皇宮裏的那個人,號稱天子便真能庇佑天下。民心所趨不過是利益所向,九五之尊不過是製衡的平衡點所在,而我所做的,隻是盡了我所能的,維係相對穩定的局麵而已。”素陵瀾極目望著遠方,忽牽出一抹冷笑,“大哥你現在還是不要去瑾城,我怕你去了,反倒讓他們抱著自己的仁義道德,糊裏糊塗地死得快了。”

三日之後,蘇錦在夢中被驚醒。

淩亂的夢境中,素陵瀾靠在她的肩上,氣息冰涼沉靜,濃眉深睫映著飄搖火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平他緊蹙的眉頭,忽然,他的胸前透出一枚雪亮的匕首,鮮血飛濺,而低頭,那匕首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她殺了素陵瀾?她終於殺了他了?心裏忽的一空,似乎這該是件好事,但不知為何夢中的自己隻是痛哭。猛然驚醒,臉頰濕冷。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夢境,隻有淚水是真的。

就在那一刻,一種詭異可怖的喘息聲從四麵八方逼上來。

蘇錦執劍飛身撲出,立時感到一陣寒意如冰水由頂至踵。

她和蘇檀陽的營帳被四方包圍了。包圍他們的,不是朝廷的官兵,應該說根本不是軍隊,是城中還一息尚存的百姓。他們人人手裏所緊緊拽著、高高舉起的,除了殘兵斷劍,就是木棍、鐵棍,甚至樹枝、農具。他們是將能找到的一切都當做了兵器。

蘇錦在他們閃著綠光的眼神中不由顫栗,那是切齒的痛恨,刻骨的怨毒,血淋淋的憤怒。

義軍阻擋著他們,但不敢真正動手,於是多有受傷,一步步後退。

“暴民作亂,你們還不快拿下!”身後傳來淩厲的一句,蘇錦一震,轉過頭去,隻見是蘇檀陽,正肅穆下令。

義軍得令,仍是遲疑,而百姓聽聞蘇檀陽如此下令,更是紅了眼,片刻間隻見處處血光暴起,包圍的圈子又小了一層。

“拿下暴民!”蘇檀陽一聲厲喝,終於幾位義軍上將,合目慘笑,開始拔劍,沉重揮手:“拿下作亂的暴民!”

早已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線,血順長劍,但為何這一次比滾燙鮮血更炙熱的是臉上的熱淚,比劍光更寒涼冰冷的是此刻重如玄鐵凍如寒冰的心境。

一刀一劍,血淚斑駁,這不是征戰交鋒,這是赤裸裸的殺戮,手下的每一條亡魂,都是自己曾經誓言要給他們安定祥和生活的人。持劍從軍,是為治國齊家平天下!到頭來,卻不過做了屠戮良民的劊子手!

一聲慘烈的長嘯,義軍上將之一自刎。

而後紛紛隻聞兵器脫手跌落的聲音,越來越多的義軍跪跌於地。

不如一死,人生至此,不如一死。

戰場中一直怔怔獨立的蘇錦,到這時方似乎醒轉,那些徹骨的仇恨,那些飛濺的鮮血,映照半生輾轉一路坎坷,以往不曾看清的如今在血光中漸漸明白,過去不敢麵對的如今在仇恨中不得不看了個清楚,終不能再逃避,不能再坐視,蘇錦揚聲清叱一聲——“義軍聽令,收兵後退!”

蘇錦素來在軍中和民間都頗得人望,就在這雙方殺得雙目赤紅的時刻,聽得她令下,義軍仍是立止殺伐,後退,眾多百姓也木然佇立。

而蘇錦卻開始拔劍,手中的劍,據說是上古名劍,是她初學劍術時,蘇檀陽為她尋來的,極之鋒銳,劍刃如霜雪般清光流轉。

她拔劍,舉劍,指向的是——蘇檀陽。

“小錦,你做什麼?”蘇檀陽退了一步。

“檀陽,下令吧。”蘇錦進逼一步,沉聲道,“叫義軍住手,率軍出降。”

蘇檀陽搖頭:“不能降。”

蘇錦不再說話,手中長劍逼近一步。

蘇檀陽還是搖頭:“尚有轉機,此時若降,功虧一簣。”

蘇錦聲音慘苦:“我們早就敗了,何需到現在才來言說功虧一簣。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就在我們在江南,被處處舉報,人人告官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敗了。”

“那是素陵瀾的毒計!”蘇檀陽道。

“檀陽哥哥,你書比我念得好,懂的道理比我多,你其實心中早就是明白的,你一直是明白的,不管有沒有素陵瀾,這些殺孽,我們要負。”蘇錦眼中已浮現淚光。

“小錦!”

“蘇檀陽,你看看,現在這些跟我們兵戈相向的不是朝廷的官兵,他們都是來歸附我們的人,”蘇錦麵色如霜,聲音淒苦,“他們來歸附我們,支持我們,他們家裏的兒郎隨我們上戰場,他們種的糧食供給我們做糧餉,官兵追殺的時候他們冒著殺頭的危險把我們藏在自己屋子裏,但現在,他們拿著木棍、鐵棍做兵器要來殺我們,你說,是為了什麼?”

靜默中開始幽幽地響起啜泣和悲鳴。

蘇檀陽踉蹌再退一步。

蘇錦吸了口氣,壓下喉間的哽咽,道:“你曾經說,你要止幹戈,禁殺伐,絕私鬥,熄戰火,你不要百姓流血,不要江山染血!但我們這一路,卻讓多少無辜百姓送命,你現在出去看看,瑾城還有沒有一寸土地沒有餓殍,不曾染血?!”

長劍直直指著蘇檀陽的胸口,蘇檀陽望著蘇錦,目光流露哀懇,卻依然堅執地搖頭,“小錦,我們還未山窮水盡,素家的大公子素靜瀾是支持我們的,我已經令謝樓南偷偷出城,她定會找到素靜瀾,素靜瀾會有辦法,隻要我們再堅持幾天……”

蘇錦眼中掠過一絲沉痛的失望,啞聲道“所以你冀望於人,寧願看著義軍與百姓殘殺,寧願讓城中百姓都死在我們手裏去為你那可能會有的一線希望殉葬,是不是?”一行淚水滑落,蘇錦的聲音沉痛至極卻清利如劍,“蘇檀陽,我追隨你,是因為我相信你能給天下清平盛世,能讓百姓過上更好的生活,我不是要看你用百姓和義軍的屍體鋪就你虛無縹緲的天階!”

“小錦,你一直是明白的,知我不是為了一己的榮光……”蘇檀陽還欲多言,蘇錦截斷他的話,“我隻問你一句,你是不是還要下令讓義軍拿下暴民?”

蘇檀陽亦有怒意,喝道:“蘇錦,軍國大事你何嚐懂得,不得胡言妄斷!退開!”

“絕不。”蘇錦一動不動。

蘇檀陽一咬牙,令下:“眾將聽令,拿下暴民!拿下蘇錦!”

自是無人敢拿下蘇錦,但百姓聽得此令下,自然拚死相抗,頓時慘呼哀號不絕於耳。

蘇錦隻覺心裏一直支撐著自己的什麼,至此全然破碎,碎成了飛灰,現下是屠戮百姓,前方呢,清清楚楚可見血海屍山,這一路,就是流血,就是傷亡,這一切,應該結束了,義軍不是劊子手——蘇錦看向蘇檀陽,他麵上染血的狂熱,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真的要以血洗血,方顯清明,那麼能不能隻流我們自己的血——手中的劍,寒光閃耀如霜雪清冽,終於帶著萬念成灰的絕望刺出,洞穿了那曾經最親近的人的身體。

大燁十三年的盛夏,義軍主帥蘇檀陽於重兵圍困的孤城,歿。

素陵瀾得到消息的時候,轉頭對素靜瀾淡淡地道:“義軍快降了。”

“你確定他們不會破釜沉舟最後一戰?”素靜瀾口裏這樣問,眼神卻寂滅。

“他們還有何實力一戰?”素陵瀾冷笑,隨即流露一抹複雜神色,道,“我沒有料到的,是蘇錦手刃了蘇檀陽。”

素靜瀾聞言一怔,手中握著的茶杯一抖,茶水潑濺。

這時已通傳上來,謝禾道:“蘇姑娘率軍出降,在城外求見公子。”

“既是求見,豈有讓我前去的道理。”素陵瀾籲了口氣,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適有點,“讓她自己來見我。”

謝禾領命出去,過了大半個時辰,蘇錦卸了戰甲,除了武器,伶仃地站到了素陵瀾麵前。

素陵瀾抬眸看她一眼,淡淡地問:“請降?”

“是。”蘇錦啞聲答,整個人失魂落魄。

“那我的營帳裏,降將從來沒有站著回話的資格。”素陵瀾涼涼地說。

蘇錦似乎沒有聽明白,怔了怔反應過來,眼中掠過恥辱慘苦,還是筆直地站著,不肯跪下。

素陵瀾則不再看她,自顧自地飲了一口金盞中青碧的美酒,素靜瀾看不下去,略略尷尬地開口道:“二弟……”

“大哥,軍中自有規矩,你不必多言。”素陵瀾平靜地截斷。素靜瀾已經自知失言,點點頭退了出去。

蘇錦僵持許久,終於慢慢地跪下,低聲道:“蘇錦率軍出城,前來請降,望……素統領善待百姓和降軍,放百姓歸家,將士解甲歸田……”

素陵瀾方放下金盞,看著她,等她說完,然後道:“百姓可以放。但城中降軍大概六千不到,一概坑殺。”

“你!”蘇錦聞言猛的站起身,目光凜冽。

“我?你該知道,你現在沒有任何可以與我談條件的資格。”素陵瀾忽然冷冷道,“包括隨心所欲地想跪就跪,想站就站也不該是請降的人該有的姿態。”

蘇錦怒極,但不得不承認,素陵瀾說的話,一點沒錯,她確實沒有資格與他談條件,隻得重重地繼續跪下。

素陵瀾笑意冷峭,道:“是什麼讓你覺得隻要你率軍出降,我就會網開一麵?你這種信心是哪裏來的?你難道不知龍隱司素來是誅人當誅九族,斬草務求除根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