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見素陵瀾吐血墜馬,也欲上前,卻被盾牌兵攔下。

蘇錦扶起素陵瀾,謝禾也已明白,跪在素陵瀾麵前,聲音惶急:“公子——”

素陵瀾低眉,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楚:“剿滅叛軍,格殺勿論。”

那女人也聽得分明,拚著再上前一步道:“陵兒,縱然我與你父親有千般不是,對你不住,但也都是為了你,你如何能不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何用多說!一直瞞著你讓你受委屈,也是不如此你何能得到趙燁信任,手握重權?”

素陵瀾合目,隻說了一個字:“殺。”

那麼熟悉的聲音,為何說的每一句都如同匕首,一刀一刀刺的都是心底裏不可碰的地方。

從來他隻憎恨自己的父親,認為是他心中隻有權欲不見親情,是他荼毒妻兒,是他害死了剛烈性情的母親。

雖然母親在他年幼就去世,雖然是瘋癲而死,但他心裏,一直有隱約的向往與驕傲,他的母親是許淩池,是承影劍也無法奪其風華的許淩池,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江湖領袖許淩池,雖然偏執成狂,但那也是至情至性,和後宮嬪妃命婦貴人等絕不相同,她是不一樣的,她不懂侯門深宮的險惡算計,她不會端莊偽善隻為邀寵,她不屑繡房閨閣家長裏短,她不一樣,她一劍光寒十四州,她愛恨分明哪怕舍生殞命……

他憎恨自己的父親,可是日複一日,在權謀與算計中,他發現自己卻越來越像他,甚至被蘇錦怒斥,說他連自己父親都不如,更陰暗更毒辣更不擇手段……深心裏,除了憤怒其實更多的是恐懼與厭棄,不明白何以走到了這一步,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最痛恨的人的樣子,每每輾轉反側自厭厭世,便在心中掙紮著想,自己的血脈裏,除了流著父親的血,還有母親的,而他的母親是許淩池,折翼之前光風霽月真情真性的江湖第一女俠許淩池,所以,總還不會是和父親一樣——卻不知,原來,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都是笑話。

這一口一口嘔出來的血,鮮豔得像最狠毒的諷刺,原來他就是流著這樣的血,就是這樣的人,沒有什麼不同,不會有不同,隻是更多不堪更多欺騙更多自以為是的籌劃更多可笑可憎的陰謀。

隨著素陵瀾令下,擊鼓吹角,戰場上殺聲頓起,許淩池引馬一步一步後退,終於也緩緩地抬手,示意迎戰。

素陵瀾遠遠看著,突兀地笑了,染血的笑意冰冷寒涼直透肺腑。

許淩池出劍,那劍,不再是承影劍,但依然寒光凜冽所向無敵,一劍掠過死傷無算,而也許方才她那一聲喚,讓人知道她與素陵瀾關係非同一般,其他人等並不敢對她痛下殺手。

素陵瀾靠在蘇錦身上靜靜看著,然後對謝禾道:“拿弓箭來。”

謝禾一驚,也不敢不從,默默呈上彎弓羽箭。

素陵瀾接過,對著亂軍中那一抹所到之處血光暴起的素衣搭弓引箭,但他嘔血之下手上全無力氣,試了幾次也無法開弓,反激得傾身再吐了口血。他低咳著,氣息微弱,卻仍不肯放下弓箭,隻輕聲對蘇錦道:“阿錦,幫我。”

蘇錦心中一片冰涼,抬袖為他擦拭唇邊血跡,聞言手猛的一抖。

“阿錦,請你,幫我。”素陵瀾眼前浮起片片昏黑,強撐之下已是心急。

蘇錦見他唇邊又沁出血跡,再看到他眼中那近於淒厲的強撐著的執念,終於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弓,一點一點地拉開,她握著他的手,卻發覺兩人的手都不甚穩定,微微顫抖。

“阿錦。”他靠著她,低低喚她,聲音沙啞,帶著他從不曾流露的依賴與求肯。她心中明白,此事隻得由他親自來做,而他需要他幫忙,恍惚間覺得這樣的沙場如同沒頂的洪荒,以血洗血以殺止殺以暴製暴,不覺恩仇快意隻覺無端淒涼。

都是染血的手,都將永墮無間地獄,那麼,一起好了。

蘇錦的手鎮定下來,握著素陵瀾冰冷的手,拉滿了彎弓,搭上了羽箭,凝神屏息對準了那一個素色身影。

素陵瀾的聲音輕啞飄渺,放佛一出口就被熊熊烈焰灼成了灰:“練門,在眉心。”

是的,在眉心……小時候的記憶依舊分明,司徒玨曾好奇不解,為什麼許淩池一身絕世武功,修習的玉泠功可護持全身刀劍不入,偏偏卻在眉間這樣的致命處留下空門。許淩池笑得繾綣,隻道,玉泠功創始人說的,身為女子,總要有個溫柔處讓良人畫眉點朱砂。然後轉身對年幼的他說,不過陵兒不用擔心,這套內功男子練來卻無此破綻,以後娘親統統教給你。

原來,從那時候起,就是在騙人了嗬。他自小身中織雲錦,別說修習內功,粗略的刀劍功夫練來都極之為難——娘親統統教給你,是這樣麼,刻薄算計隱瞞欺騙六親不認毒辣手腕,這就是她與父親統統教給他的?

他果然是師出名門,可算是不負教誨。

眼底為何穿心刺痛,喉中吐出兩個染血的字:“放箭。”

蘇錦定了定,瞄準許淩池秀眉中央,終於——放開了手。

帶著倒刺淬了劇毒的羽箭如一道閃電,射入刀光劍影,穿破許淩池的青銅麵具,刺入她染上風霜濃麗依舊的眉間。她似不可置信,猝然墮馬,一道已化作深黑色的血在她依然豔色奪人的麵容上蜿蜒流下,如同此去經年一行執拗心酸的淚。

此時密報傳來,皇上安然無恙,已回宮平定叛亂。

如果說當年蘇錦在血腥沙場上向著素陵瀾的方向揮手放箭後,在以血洗血的清明中看清了彼此的命途,那麼在今日與素陵瀾共執羽箭,對著許淩池的眉心放手的刹那,她從未如此徹悟地看清——原本隻覺他心思深沉,那飄渺的一點真心,不到自認末路不會顯露幾分,但其實,也許隻是身不由己不堪重負。

許淩池倒下,戰場上本多是江湖人,不擅行兵布陣,群龍無首,頓時陣勢大亂。在霹靂堂的“破天”與如雨箭矢綿綿不絕的催逼下,叫罵聲已經聽不到,慘叫哭號不絕於耳,或死於烈焰,或死於踐踏,或死於流矢,或死於兵刃……隻好陷入亂軍,哪怕武功再高,乏人調遣也是死路一條。

“公子,他們降了!”僵持不到半個時辰,屍山血海中對方開始請降。

蘇錦閉了閉眼睛,以為此事終於有了個了解,不料素陵瀾口中的號令如同淬冰:“誅殺叛軍,不收降孚,不留活口。”

蘇錦一驚,轉過頭去,正對上素陵瀾空茫茫一片隻餘冰冷的眼睛,心中已然亂了,一把拉住他下令的手衝口而出道:“不可!”

素陵瀾不說話,欲揮開她,但蘇錦不肯放手,衝口而出道:“素陵瀾,他們已經降了,你不能這麼幹!”

素陵瀾似全無聽到她在說什麼,決然令下,朝廷大軍的鐵蹄如雷,越來越瘋狂地屠戮穀中人,無論是堅持頑抗的,還是棄甲投降的。素陵瀾下的令是赤裸裸的屠殺,是不惜一切代價血洗落雁穀,他是拚著自毀隻求格殺!如此下去,恐整個江湖都將陷入血雨腥風。

蘇錦依然握著素陵瀾的手,隻覺全無溫度徹骨寒涼,見他墨沉沉的眼睛也是一片死寂空洞,那樣的空茫,熟悉到刻骨銘心,如一記重擊驚起錦城那一夜的碧色月光滿手血腥……心內成灰,不由頹然——如果真的太過苦澀,如果這樣他能夠痛快一些,那麼,哪怕血洗了這天下又如何?就算有天大的血腥罪孽,她與他一同擔當便是,行至今日,他們都是手上盡染至親鮮血的人,都將永墮無間地獄,又有何懼?

可是,為何心中還是有不甘的執念,不肯熄滅,不肯沉墮,不肯放任,於這滔天血海中也依稀堅守一脈清明,是源自於骨血的守護信念,還是曾經日夜心念的對清平盛世的向往,又或許,隻是當素陵瀾攜著她的手走過繁華長街時所見的萬盞燈火——它們始終亮在心底,微弱的飄搖的,卻不肯歸於黑暗寂滅。

為了那些燈火,素陵瀾,蘇檀陽,素靜瀾,千萬義軍,還有她自己,對的,錯的,迂回的,直接的,看似荒誕實則精於算計的,血染黃沙卻不改初衷的,百轉千回依然靜默守護的……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付出血淚,不該到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蘇錦耳邊聽得殺聲震天,眼見穀中土地寸寸染血,急切道:“素陵瀾,你說過,現在的天下,再經不起一場改朝換代血腥廝殺,你今天若無視江湖規矩,將這些人已經投降的人斬盡殺絕,那江湖中人縱不為報仇雪恨也會為求自保再起幹戈,將會難以壓製,天下必然又將陷入另一場混戰,又豈能有寧日……”

素陵瀾聞言卻冷笑,自棄棄世,眼中似鬼影森森,隻道:“天下,這天下與我何幹?”

一語如冰,蘇錦一震,手開始微微顫抖,依然堅執地拉著他,不肯放,不能放,她緩緩跪下,搖了搖頭,問出一句:“若這天下真的與你無幹,那你——何至於此?”

素陵瀾定定看住她,蘇錦已壓不住喉間哽咽,道:“你曾對我說過,蘇檀陽那樣的人,當時竟然容許了別人——不論這個別人是誰——以劍直指,那麼隻有一個原因,他心裏已然存了死誌了。而許淩池,她苦心孤詣拚死一搏,卻容許了別人對她搭弓引箭,那也隻能說明她心中也是存了死誌,她明明知道這可能是一條不歸路,隻是,她在賭,她在賭你的心裏,到底孰輕孰重,賭你最看重的,到底是什麼……你若真當這天下與你無幹,你何苦——何苦如此?”

素陵瀾側開頭去,說不出話來,仍是不肯收回成命。

蘇錦與謝禾對看一眼,都知素陵瀾恐是傷痛太過,已失了常態,謝禾惶急中也不敢多說什麼,撲通跪了下去。謝禾跪下了,蘇錦靜了靜,卻握住了自己的劍,慢慢放開素陵瀾的手,站起身,退開了一步。

素陵瀾茫然中但覺手中一空,仿佛最後的一點依托也失去,看向蘇錦的目光倒是定住了幾分心神。

蘇錦對他一拜,沉聲道:“你若堅持如此,定是不惜天下大亂而要格殺勿論,兵權握在你手中,我無法勸服你,隻能拚盡自己一點心力去擋,去救,縱然是燈蛾撲火,也隻能如此了。”

素陵瀾身子一晃,猝然伸手拉住她,冰涼地鎖著她的手腕。蘇錦仗劍而立,回頭道:“我也別無他願,此去自是埋骨青山,望你珍重,隻是——待得清理戰場時,她,畢竟是你的母親,還是好生安葬為宜。”

素陵瀾沒有放手,慢慢抬眸,目光越過硝煙紛亂,那一個伏倒黃沙血流披麵的人影,有著他最熟悉最親近最想念曾經最引以為傲的麵容,如火炭灼灼,又如萬千冰刃,曾經斷是平生不肯寒的霜雪心事,曾經忍死度日的時時刻刻,連同此刻痛徹心扉,盡皆刺入心頭。他突然俯身嘔出一口血,頹然不支,仍是沒有放開蘇錦。

蘇錦俯下身去,靠得極近,方聽得他沙啞聲音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撤軍。”

議和招安的事,自會有人料理妥當。

許淩池被安葬在一處清靜地方。下葬之前,蘇錦為她擦拭淨了臉上的血汙黃沙,讓她幹幹淨淨地離開,隻她的眼睛,一直半睜著,不肯閉上。

蘇錦回頭看向靜靜站在旁邊的素陵瀾。

素陵瀾沉默許久,終於上前,伸手輕輕拂過,許淩池方才垂下眼睫,可算瞑目。她的神情尚留幾分茫然驚詫,且是身中毒箭而死,麵色青黑可怖,眉間的透骨傷痕觸目驚心。

沉重棺蓋悄無聲息地合上。

素陵瀾伸手扶棺,突然合上眼睛。到這時他仍是不肯落下淚來,蘇錦卻見他扶棺的手指節青白,心中不忍,走過去,雙手輕輕將他環抱,麵頰靜靜貼著他的胸口。

素陵瀾氣息不穩,先隻任由蘇錦沉默地抱著他,然後慢慢伸手擁住懷中的蘇錦,便再不肯放開。蘇錦知他心中痛楚,耳邊聽得他胸中心跳極之淩亂疲弱,也不知如何安慰,忽然,她抬頭輕輕吻著了素陵瀾寒白薄唇。

這一場錯亂顛倒步步為營卻寸寸向著深淵跌墮的生,隻有此時一刻唇齒糾纏間的溫柔與溫暖,以一種盲目生疏的姿態,一點點傳遞微溫。

這一個吻,染了血腥浸透酸楚,卻不管不顧不舍不棄,如這一路行來鋒刃相向的相依為命。